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次日,卯时。

    天色不过蒙蒙亮,谢知秋已经自然睁眼,然后起床洗漱、换上官服。

    方朝的京官一般卯时不到就要上朝,辰时左右散会,然后各部门各自开工。

    谢知秋如今不过一个从六品官,以她的品级,还没有上朝的机会。

    但是,一般在各部寺长官早朝结束之前,下属官员们就要及时上岗,这样才能第一时间让领导看到自己的勤奋,充分展现为朝廷献身的精神面貌。

    谢知秋披上一件大氅保暖,在早春黎明的寒风中离开将军府,踏着鸡鸣之声,骑马来到梁城西大街,步入大理寺。

    哪怕是个大清早,大理寺已然有官员在活动了。

    “哦李兄,今天来得这么早”

    “哎,别提,早上被家里的小孩哭醒了,那哭声真大啊,干脆出来躲躲。”

    “说起来,你家孩子也快五岁了”

    “是啊,天天闹腾得不行”

    这些人都是谢知秋日后的同僚,他们彼此之间看起来十分熟稔,一见面就寒暄聊天起来。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谢知秋这个生面孔,不过即使与她对上视线,他们也顶多是与她疏远地颔首致意,并未交谈。

    谢知秋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

    她从外表上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而且初来乍到,想要融入环境,不能急于一时。

    梁城不比外地。

    在月县,她一个正八品官就是青天大老爷。只要把控住衙门的衙役,在月县她就真能说了算。

    但是在梁城,一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能拍死八个做官的,高官公卿数不胜数,谢知秋如今一个从六品小官,实在算不上什么,还不如表面上将军府的背景来得醒目。

    谢知秋刚回梁城,尽管她事先多少从萧将军那里打听了一些朝堂上的情况,但萧将军本人多年游离在官场主流圈子外,知道得有限。于是,谢知秋决定,在彻底摸清如今的形势前,还是先小心行事。

    约莫辰时刚过,一个身着朱色公服的官员踏进大理寺。

    方朝官员,三品以上着紫色公服,五品以上着朱色公服,其余官员一律是青色公服。

    因此哪怕彼此是初次见面,但互相之间一看官服,顿识地位高低。

    紫服官员乃是凤毛麟角,多半得接近齐慕先那个水平才可。

    谢知秋和她先前在大理寺见到的一众官员,基本都是青服,因此此时一见朱服官员,谢知秋便知道此人必是大理寺里讲得上话的人物。

    果不其然,那人很快就注意到谢知秋这个新来者。

    或许是由于谢知秋的外貌气质实在出众,他明显得在谢知秋身上多扫荡了几眼,方才走过来,问“你就是萧寻初”

    谢知秋对其作揖“是,见过大人。”

    朱衣官员大约五十多岁,身材中等,以后多半是谢知秋的上司,他对谢知秋谈不上热情,但也不算太冷淡,只是例行公事的随意之态。

    不过,这时谢知秋才注意到,朱衣官员身后还站了一人

    与大理寺一众官员相比,那人显得过于年轻,比她或者萧寻初大几岁,但多半还不到三十。他没穿官服,只是一身随意的文人打扮。不过,一个人的实际情况往往会从细节中暴露出来。在谢知秋看来,此人看似低调,实则华贵之感已从方方面面泄露出来

    他的衣服没有太多稀奇之处,可手里的折扇一展开,扇面之画明明并无落款,却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而且折扇下的扇坠,乍一看只是常见的观音像,但凭借谢知秋这个文玩商人之女的眼光,那恐怕是千金难得的上等和田玉。

    这么贵的玉石,他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在扇子下面晃来晃去,一副砸到也不心疼的样子。

    更不要提此人年纪轻轻,跟在朱衣官员身后,竟一点都没有紧张惶恐,全然理所当然之貌。

    反而是朱衣官员不时瞥向身后,瞧着有点紧张。

    那常服青年对朱衣官员的暗中照料浑然不觉,一边把玩着手中折扇,一边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对大理寺很稀奇的模样。

    谢知秋眼神一定,想到自己从月县一夜被召回梁城的异常升迁,再看此人,心中隐约有了判断。

    谢知秋先没管那个年轻人,只问朱衣官员道“下官初来,敢问大人如何称呼,卑职日后负责哪些事务”

    一旁有资历较浅的官员要替朱衣官员说话。

    但朱衣官员抬手一比,示意他人不必开口,自己介绍道“老夫姓祝,名维平,任大理寺少卿之务。”

    谢知秋有礼道“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为从四品官,当属大理寺的二把手。

    这祝少卿看上去还算宽和,他对谢知秋一颔首,就开始给她安排工作

    “你来得正好,全国的疑难杂案都往这里送,我们这里正缺人手。尤其大理寺丞一职,是查下禀上的中间要职,需要聪慧实干的人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你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你的履历,你在地方上颇有实绩,亦有断案之能,来我们这里应当十分合适。我对你颇怀期待。”

    “好了,你且随我来。”

    说着,谢知秋就安静地跟上祝少卿。

    祝维平将她带到一间书库似的屋子前,朝里面一指,道“这里是全国各地这两年送到大理寺来的疑难重案,或因当事人不服判决上诉,或因尚存疑点,皆悬而未决。

    “由于你来之前,大理寺丞这个位置空了几个月,案宗攒下相当的数量,任务比以往更为繁重。

    “接下来,这间屋子就由你接手。你觉得无问题的案宗,直接复审发回,若是要案,交由大理寺正复核。案卷一旦签上你的名,再有冤诉,你就要担责,因此务必谨慎。”

    谢知秋往屋内望去,只见这屋子的案宗堆得一重一重,书架从外到里望不到尽头,甚至有卷宗放不下被堆到地上,光是看一眼这数量,就足以让普通人头皮发麻,认为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

    更别提,这还都是地方官判断不了的难案、疑案,恐怕远比普通案件难断。

    然而谢知秋天生淡定,纵然看到这样的场面,仍然面不改色。

    她只左右扫扫,便道“卑职明白。”

    祝少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大理寺任务繁重,大理寺丞更是一个没法偷懒的要职,过往新来者,看到这么多案宗,表情多少会有点变化,但这个“萧寻初”,竟然如此波澜不惊。

    这是因为从月县那样的生死之地出来,沉着程度不同于常人,还是为了不在长官面前露怯,所以逞强硬撑

    祝少卿的目光迟疑地在谢知秋身上一扫而过,但并未显出异样,只是拍拍她的肩膀

    “那就交给你了。”

    *

    却说祝少卿与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离开案宗库,待到无人之处,祝少卿一改先前的神态,对那年轻人表现出强烈的恭敬来,道“皇”

    “诶,在外面,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年轻人用扇子拍拍掌心,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往案宗馆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祝爱卿,依你看来,朕给你挑得这个人如何”

    这个年轻人,实则就是新君赵泽。

    赵泽对“萧寻初”这个人,兴趣非常浓厚。

    他继位不久,手底下都是他兄长以前留下来的官员,而这个“萧寻初”,是他第一次亲自发掘并提拔上来的地方官,故而赵泽对“他”,便有几分不一样的感情。

    赵泽是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换作他父兄那样的君王,提拔官员多半有多方面的考量,就算提拔上来,也不会多加关注,只等以后看对方的政绩即可。

    可赵泽不同,他自觉第一次出手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情绪激昂,非得亲自来看看不可。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他亲手种下去的小树苗,打从一开始就跟别的树苗不同。

    他当然迫不及待地每天要来给这树苗浇水施肥,好让它长得又高又大,以证明自己能力出众。

    而祝少卿却有些迟疑,沉吟片刻,道“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在他看来,大理寺丞可不是一个好干的职务。

    大理寺丞要处理的是每日地方上送上来的疑难杂案,但是梁城官员不比地方官,只能看卷宗断案,并不能实地了解细节。

    大理寺丞要处理的案件,不但数量庞大,而且误判的概率很高,也时常会被上诉,绝不是一个谁都能做好的工作。

    或者说,能在这个位置上最好的人本就是凤毛麟角。

    这皇帝年纪还轻,连朝中局势都没太看懂,只因为这个“萧寻初”在民间断案有名,皇帝出于个人的想法想要提拔他,就将这只当过两年知县的“萧寻初”放到大理寺丞的位置上,其实有些太草率了。

    这个“萧寻初”升得太快,实绩也少,祝少卿本人并不是太看好。

    不过,既然是皇帝亲自提拔的人,祝少卿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祝少卿和当年的甄奕一样,是个不站队的墙头草派,谁都不想得罪。

    反正朝廷里,浑水摸鱼吃皇粮的官员多了去了,也不必太介意,先这样随便用一阵,当皇帝这阵子热情过了就行。

    *

    另一边,谢知秋站在书库里,望着深不见底的卷宗,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看到大理寺里这么繁重的工作,她害怕吗

    当然,有一瞬间确实很有压力。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而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这回能从月县调回梁城,多半是因为新君赵泽。而刚才站在祝少卿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那么年纪轻轻,就能理所当然地让一个四品少卿专门为他引路的人,放眼梁城,恐怕也只有新君赵泽。

    对方隐姓埋名造访大理寺,难不成就是来看她的

    若真是如此,那即使谢知秋心间惊讶,那也绝不能有丝毫怯态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对方想要见识见识她的能力,那么她只能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让对方亲眼看看。

    谢知秋稳稳上前一步,取出手边最近的一份卷宗,一目十行地一扫,便抬手批阅起来。

    *

    鸡鸣声过,日头从东面升到正中,约摸到了午膳的时辰。

    新君赵泽说是要来看萧寻初的情况,但是他这个人不太坐得住,不知去哪里跑了一圈,直到这个点才回来。

    他一来就直奔大理寺少卿祝维平所在之处,迫不及待地问他“一个上午过去了,那萧寻初干得如何”

    祝少卿闻言,心头一揪。

    这皇帝未免性子太急了,才过去半日,就算真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能干之人,也没有那么快上手做事,更别提这“萧寻初”十分年轻,经验亦不足。

    而皇帝他抱了如此大的期待,一会儿若是看不出什么进展,恐怕要觉得没脸,他这个只是陪着天子一起去看的人,也要徒增尴尬。

    他只得含糊道“臣还没去看过,一般官员想来要一两日才会适应,陛下不必操之过急。”

    但赵泽哪里忍得了这么久

    他道“无论好坏,先去瞧瞧没准儿这人真有特异之处呢”

    说着,赵泽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便自顾自往案宗库走去。

    祝少卿暗叫不好,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没去稍微提点一下那个“萧寻初”,至少表面功夫做得好看点,能哄皇帝开心。

    这皇帝小孩子脾气,想来高兴过,也就没那么在意了,不过便宜那萧寻初罢了。

    而眼下懊悔已来不及。

    赵泽年轻,步子走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案宗库外。

    他躲在窗户一侧,探头探脑地往里一看,接着,面上便露出惊讶的神色。

    光看这神情,祝少卿也判断不出是什么情况,只得快步过去,也从窗口往里一看

    然后,他也不禁大吃一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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