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宗馆内,窗棂糊着厚厚的窗纸,窗牖只开了半页,故而比外面昏暗。
午时已过,但谢知秋并未同其他官员一般去用午膳,仍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只见在她身侧,批阅过的卷宗整齐地堆成小山状,竟是短短半日,就做完了不少工作。
祝少卿面露愕然,他犹豫片刻,迈步踏入书房中。
谢知秋注意到上司的身影,抬头与之对视,并点头致意。
祝少卿亦回以颔首。
然后,他走到谢知秋桌边,从她批好的卷宗里拿起一卷,开始阅读。
只见卷宗记载的是这样一桩案件
赣州淳县于天顺二十一年发生的一桩命案,死者为一对年迈夫妻。
报案之人为这对夫妻的二儿子,他说自己父母平常与大哥同住,但于当年十一月失去音讯,大哥宣称是父母单独外出,到远方去探亲了,并拿出父母留下的信件作为凭证。
次子当时并未起疑,然而一个月后,他得到一棵枇杷树苗,自己家中已无空地,便想种到大哥后院中。谁知他挖洞之时,竟从大哥的院子下面,挖出父母的尸首。
据当地知县调查,当年十一月,老夫妇最后一次露面之前,长子家附近的邻居曾听到老夫妇与长子之间门爆发剧烈争吵,长子与老夫妇先后夺门而出,不久长子归家,但老夫妇并未再出现。当时长子媳妇正好带着孩子回娘家休息,故家中只有他们父母儿子三人。
经县衙审理过后,当地知县判定凶手为老夫妇之长子。儿子杀害父母,乃不孝不义之大罪,按律处以极刑,判秋后问斩。
然而老夫妻之长子拒不认罪,他说自己有妻有子,小孩才一岁大,非常珍惜当下的生活,绝不会因为一时口角,冲动犯下如此罪行。
更何况,他虽然那晚确实与父母发生争执,但平时与父母关系一直不错,不至于因为区区一次争吵,就杀害父母。
父母留下的说要去探亲的书信,也的确是父亲本人的笔迹。他是见到书信,才认定父母只是赌气离开去了别处,没有多加寻找,并没有想到父母已经丧命。
经当地朝廷核验,长子的父母书信,确定是为其父本人笔迹无误。
当地知县反复权衡,觉得这桩案件的确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故而按照方朝规定,将疑案呈送大理寺复核。
祝少卿读完此案,一凝,又往后看谢知秋的审批。
只见谢知秋如此批复道
本案中,次子的证言存在较大疑点。
其一,按照他的说法,他去兄长家中种树的时间门,应当是当年十二月,这个时期当地气候寒冷,并不适合种植枇杷树苗。如果是经常务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非要在十二月去别人家种植枇杷树,此举略显刻意。
其二,种树通常挖坑不超过两尺深,而埋尸为了不被人发觉,通常不会少于六尺深。如果次子单纯只是为了种树而于其兄园中挖坑,
不太可能挖得这么深,以至于挖到父母的尸首。
其三,如果长子的确是在杀害父母后,将尸体埋在庭院里,那么不可能对自家庭院毫不设防,甚至放任不知情的弟弟随意在后院里挖坑。
根据本官多年办案的经验,兄弟之间门时常存在利益纠纷。如果父母皆亡,长兄又为疑犯,次子则可以继承全部家业,为最大得利者。
且次子证言漏洞较多,有可疑之处。
建议再审此案,调查次子行踪轨迹,看案发当晚,老夫妇是否有可能在与长子争执离家后、前往次子家中投靠,随后在次子引导下写下外出访亲的书信。以及次子是否有在其兄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父母尸体埋进其院中的可能性。
须有决定性证据,方可定论。
祝少卿读完案宗,默然不语,只将这份案宗拿出去给赵泽看,自己则又去翻下一卷。
下一桩案子同样是凶杀疑案,只是总共三人有重大嫌疑。当地知县犹豫不决,又怕误判,这才将案宗上送大理寺,希望由大理寺做出判决。
这“萧寻初”同样在详细阅读案宗内容后,详细列举了一二三四五点可疑之处,并选出了真凶,要求当地官员再度调查取证。
第三宗案子则是当地一桩假铸铜钱案,迷云重重,几乎没有像样的线索。
后面还有第四宗、第五宗
祝少卿一连读了谢知秋批阅的数份卷宗,他起先还抱着“这萧寻初或许只是瞎猫撞着死耗子”的心理,但是随着读过的卷宗数量变多,这种想法已经完全消失,只余下惊奇。
这个“萧寻初”,不但批阅卷宗的速度极快,一上午就看完了这么多份,而且每一份都思路清晰、逻辑缜密,绝不是信手而为,连他这个大理寺少卿都挑不出错来。
祝少卿看向这名年轻官员批完的案宗,一个上午过去,他大约已经处理了二十余份卷宗。
如果照这个速度,他大概一天就能处理完五十份案件。
这个案宗馆内,多年积压的陈年旧案总共上万份,但是,要是“萧寻初”能一直保持这个效率,恐怕不到一年,“他”就能将这些旧案全部处置妥当。
祝少卿心头一震。
原以为只是年轻天子听信传闻,一时兴起随便安插上来的人,没想到倒真有些奇能,并不是空有其名的草包。
而这时,赵泽同样看完了谢知秋批好的一份卷宗。
他虽是个刚上岗的年轻皇帝,但好歹在龙椅上坐了半年多,谢知秋批好的这几份卷宗,远比寻常官员有条理且她速度更快,这些赵泽是看得出来的。
这个“萧寻初”表现得好,他比其他人还开心,因为这显得他很有眼光。
待离开案宗馆,赵泽便欣喜地道“你看,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这萧寻初是个不错的人选吧”
祝少卿立即配合地道“确实,臣在大理寺这么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才,还是陛下眼光独到,陛下圣明”
赵泽心
满意足。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些官员夸他的话里有拍马屁的成分,不会尽信,这会儿反倒谦虚起来,说“不过这才半天,一开始出色未必能一直出色,也不能真就那么快下结论,还得再观察观察。
“朕之后就不会天天过来看了,祝爱卿,这个人以后就交给你培养。”
赵泽嘴上说着客气话,脸上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祝少卿忙应道“是。”
二人见过谢知秋那里的情况,赵泽许是有了些许饥饿感,便打算离开大理寺,去别处寻东西填饱五脏庙。
祝少卿专门送他。
谁知,二人才出大理寺门不远,便见一年纪稍长的男子同样摇着折扇、作风度翩翩之态走来,看架势是专门来寻赵泽的。
那人见到赵泽,就眯眼一笑,作势要举扇行礼。
赵泽见到这人,却眼前一亮,不等对方真行礼,已上前扶住,热情地问“叔父,你怎么来了”
案宗馆内,谢知秋眼角余光瞥见大理寺少卿祝维平和新君赵泽一同离开,心中稍定。
她知道,自己给这位新君的第一印象,应该留得不错。
如果没有异常状况,初到大理寺,谢知秋或许会选择走比较保守的路子,不会一上来就急着崭露头角。
不过,她都已经知道天子今日专门微服来此,极有可能是想打探她的情况了,她又怎会不拿出全力
谢知秋听不太清他们离开后的议论,但是祝少卿和赵泽看过她批好的卷宗后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却能读得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她回到梁城后的第一步,大抵算走稳了。
谢知秋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但她脑内思索的时候,手上动作仍然未停,又轻快地批好一份案宗,并将之搁置于完成之处。
谢知秋搁置毛笔。
不过,现在这样还不够。
萧寻初的父亲萧斩石将军已经被排挤在朝堂之外,谢知秋以她现在明面上的身份,还没有像样的靠山,而且她与齐慕先之间门的关系也大小是个隐患尽管单凭她能被调回梁城这事,谢知秋觉得齐慕先多半对她已经没那么多怨气了,但话不绝对,还是谨慎为好。
谢知秋从八岁就开始跟在名士甄奕身边学习,学得不仅仅是知识,还有甄奕师父当年在官场上的经验。
谢知秋很清楚,在风雨莫测的官场上,如果没有人帮忙引路,那么犹如赤手空拳迎战千军万马,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如果能得到贵人的提拔指引那么就可以如秦皓那样,乘上东风直上,纵横万里云霄,将他人甩在身后。
现在,难得这个皇帝对她有兴趣,而且这位新君手上看上去没什么可用可信的人。
谢知秋无论如何也会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要怎么样才能尽快加深这个天子对她的信任,并且拉近两人的关系呢
既要尽可能有效率,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显得过于刻意
谢知秋闭目凝思了一会儿,不过最终还是摇摇头
她手上的信息太少了,现在要她想出办法来,还太过困难。
她应该先去搜集一些消息
谢知秋正想得入神,忽然,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当即将她从无数思路中抽离,睁眼回到现实世界dashdash
饶是谢知秋看上去再怎么情感淡薄,她终究还是个凡人。
只要是凡人,就难免需要吃饭,要不然会饿死。
谢知秋摸上自己饥饿的腹部,不由愣了愣。
以前在月县的时候,因为吃住工作都在衙门里,她身边总是会有熟悉的人,一过午时就会有人来提醒她吃饭,绝不会误了饭点。
如今在大理寺做事,倒忘了这个。
而且heihei萧寻初大概也没法陪她吃饭了吧。
谢知秋一顿,忽然生出些不习惯的感觉来。
但她蹙起眉头,没有放在心上,只起身外出,打算找点简单的食物垫垫肚子。
谢知秋本打算去膳堂一趟,不过,她离开案宗馆不久,路过大门时,不经意往外一瞧,倒见到赵泽还未离开,反而在大理寺外面与一个人聊天。
那是个谢知秋从未见过的男人。
他从外表上很难分辨出年龄,因为此人相貌远比一般人更显年轻。
但是,光看他眼中的世故,谢知秋又直觉这男子的年龄不会小于四十岁。
那男人个子中等,五官与赵泽隐约有几分像,但生了双精明的眼睛dashdash眼形细长,眼皮自中间门横了一道,形成一个奇特的弧度,使得眼尾向上勾起,拉出尖尖的凤尾dashdash这样的长相,往往会显得有心计。
他与赵泽看上去关系融洽、有说有笑。
最后,他拍了拍赵泽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谢知秋如今正想着要如何与赵泽拉近关系,看到此景,一顿,虽不知有用没用,还是姑且先记在心里。
待那两人走远,谢知秋犹豫了一下,上去与大理寺少卿打招呼。
祝少卿被谢知秋从背后打招呼,微微一惊。
但他回头看到是谢知秋,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得了皇帝的青眼,便对她秉持着几分好意,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出来喘口气”
谢知秋颔首,算是默认。
她问“那个过来接人的中年男子是谁看上去颇有来头。”
他明显知道赵泽身份,但这样还能与对方表现得十足亲密,可见来头不小。
祝少卿想了想,还是回答她道“那位是裕王殿下,当今圣上与先帝的叔父。先帝与圣上年幼丧父,与裕王殿下关系不错,尤其是当今圣上,与裕王很合得来。
“他们两人都是好奇心重的人,而圣上以前并非太子,非常喜欢裕王,甚至隔三差五就要去裕王的封地上玩,可谓亲密无间门。
“今年春节,因是陛下登基改元的第一年,裕王殿下特意从封地过来看他,恭贺圣上。由于关系亲近,陛下对裕王殿下很是信任,还留他在梁城小住。这裕王殿下如今可是梁城的红人,你若是见了他,千万小心谨慎,莫要惹了他不快。尽管裕王看上去脾气不错,但毕竟是皇族,脾气还是有的。”
祝少卿这话里,已经带了几分有心提点的意思。
谢知秋表示明白,将这些默默记在脑子里。
祝维平见这“萧寻初”外表淡然、宠辱不惊,又想到对方出色的工作能力,欣赏之余,又有点拿不准“他”有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
他一顿,问“寻初,你可知刚才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谢知秋看向祝维平。
祝维平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不免一惊
初次与谢知秋对视的人,大抵少有人能不为之所慑。
这眼神实在太过通透,明明饱含冷意,可又难以把握其锋芒。
但这时,谢知秋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不必多解释,意思已经明了。
祝少卿回过神,不免有些感慨地拍拍谢知秋的肩膀。
“你知道就好。”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谢知秋一眼,眼底带着端详之意。
良久,他说“不错,年轻人,保持下去。只要你一直保持这份聪明,再注意审时度势将来,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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