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你特意出来找我,难不成又是母后担心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让你来管着我吗”
西大街上,刚离开大理寺不久的赵泽与裕王并肩策马,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上去关系颇为亲厚。
裕王眼神慵懒,不置可否,道“算是吧。太后就你们兄弟俩两个儿子,如今先皇去世,就剩你一根独苗,太后难免关心些。
“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要总让她担心。”
“皇叔,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哈哈哈哈哈。”
叔侄二人习以为常地聊着天。
这时,一阵凉风袭过,赵泽鼻尖嗅到某种古怪的气味。
那气味似乎是风从裕王身上带出来的,有点像是药味,又仿佛像是香草。
裕王这次来梁城,身上就开始有这种味道,以前还不曾闻到过。
赵泽有点意外,正想问问自己叔父是不是一时兴起换了什么熏香,这时,却听裕王问他道“泽儿,皇叔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不想继承皇位,如今却还是阴差阳错坐到这龙椅上,你可有觉得不适应”
赵泽回过神。
如果是一般人问这个问题,那么已经逾矩了。
如果被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是赵泽,而是他兄长安宗,那么裕王这会儿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赵泽没有那么多顾忌,他说“还行吧,是没有以前当王爷自由畅快。但既然父兄将这个位置交给我,我自会尽力而为。”
“是吗。”
裕王浅笑着,细长的眼里笑不达眼底。
他说“陛下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实乃苍生之幸。”
另一边,离大理寺不远之处。
祝少卿得知谢知秋未用午饭,主动邀请她到附近的茶楼一同吃饭。
二人坐在二楼的小雅间,点了一壶茶,几个小菜。
说是简单的餐食,但祝少卿来的茶楼档次不低,菜品看着颇为精致,茶也是好茶。
谢知秋得上司邀请,面不改色地就来了,不过等坐下来,她才问道“少卿大人,大理寺内现在还该是公务时间,我们这样悠闲地出来吃饭,没关系吗”
祝少卿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听到谢知秋的话,竟不由笑了两声。
“寻初你到底是年轻人,想法还挺正经的。”
说着,他随意地摆摆袖子道“没关系没关系,天天都在大理寺待着,差这么一时半刻又有什么关系是人总有个想浑水摸鱼的时候,不会有谁来找这点事的不痛快的。”
谢知秋闻言,便也从善如流,喝茶吃菜。
谢知秋冰雪聪明,自不会觉察不出来,堂堂大理寺少卿的上司专门领她吃饭,这铁定是多少有点要拉拢她的意思。
原因也很简单,她得到了皇帝的青眼,在祝少卿看来,她开始有一定的价值了。
果不其然,吃到
三分饱,祝少卿问她寻初,你入朝为官,心中可想过要高升啊”
谢知秋一顿。
她有些意外祝少卿问得如此直白。
不过,对方既然如此问她,谢知秋一想,便回答道“想。我既入朝做了官,就是想要高升的。”
祝少卿大笑。
“不错,很直率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不像某些人,心里想要,嘴上还要拼命否认,和他们说话累得要命。”
谢知秋神情淡然。
她问道“不知若是我想高升,少卿大人可愿给我什么建议吗”
祝少卿看她。
谢知秋神态不变。
她知道,对方既然主动邀她来此,就不会介意帮她一把。
“建议啊”
祝少卿摸起下巴。
他说“在我看来,你现在不需要太多建议,你飞黄腾达的契机,已经近在眼前。你只要伸手把握住就好。”
谢知秋知道,他指的是天子赵泽。
这时,祝少卿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唯有一点。”
“什么”
“如果想在官场活得长久,比起一时畅快,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谢知秋握着茶盏的指尖微顿。
同样的话,她的老师甄奕以前也经常说,但谢知秋隐约觉得祝少卿话中有话。
她问“祝大人何出此言”
祝少卿道“我觉得,日后齐慕先大人可能也会对你有兴趣。”
“”
许是谢知秋脸上的意外太过明显,祝少卿费解道“怎么,你明知圣上对你有所看重,却觉得齐大人不该对你有兴趣吗”
“不”
谢知秋斟酌了一下句子,才道“据我所知,齐大人是主和派,而我父亲是名武将。而且三年前,我高中之时,齐大人对我态度也较为冷淡。”
谢知秋说得委婉,以免留下把柄。
实际上,她多半就是得罪了齐慕先,才会被分到月县那种地方。
她接到回梁城的调令后,也曾揣度过齐慕先的态度,但她比较乐观的估计,也就是齐慕先已经消气了,不会再故意为难她。而祝少卿竟要比之前进得多
他竟认为,齐慕先有可能会尝试拉拢她这个“武将之子”。
此刻,祝少卿听完谢知秋的话,捋了捋胡子。
都是在朝堂上活了千年的狐狸,谢知秋一开口,他就知道大致是什么情况。
“唔,你说当年的事啊你会有如此之忧,不无道理。”
他说着,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不过,齐慕先是聪明人。在更大的利益面前,他不会那么执着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得失。他和当朝天子的关系,远不如像和先帝那么稳定,所以当下,你身上有远比当年更大的价值说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谢
知秋明白了祝少卿的意思
祝少卿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他还是认为齐相极有可能会对她展露好意。
三年前,对庞大的齐相来说,谢知秋这样的年轻人,即使有显赫的家室,也只不过是一只小蚂蚁。齐慕先看得不高兴了,想踩就会上去踩一脚,只图个畅快而已。
可是现在,谢知秋得到新帝的青眼,而齐相与新君的关系却没那么稳固。所以,谢知秋身上有了齐相需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谢知秋身上的价值,齐相极有可能会舍弃过往恩怨,与她“握手言和”,甚至愿意提携她。
谢知秋想通关节,心头一凝。
齐慕先果然已经放过她,这无疑令谢知秋心头放松。
可另一边,她的处境也变得有些复杂。
祝少卿见谢知秋良久不言,也知道当下的情况对她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来说,难免会有纠结之处。
祝少卿提点她道“你可能本身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尤其你父亲还是一代名将。不过,要我说,无论你打算靠向哪一边,最好都不要得罪齐相。
“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先帝,齐相的救父之恩都是铁板钉钉的,他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绝非巧合。哪怕如今与圣上之间还默契不足,但多半也只是暂时而已。
“而且,与齐相打好关系,也绝没有坏处。
“忘忧,你可认得当今的侍御史秦皓”
不知不觉,祝少卿已经开始称呼“萧寻初”的字。
谢知秋听对方提秦皓的名字,微妙地僵了一下,才道“认得。”
祝少卿道“那秦皓就是拜齐慕先为师、顺利乘上了齐相的大船,这两年才节节高升、在年轻官员中风头无两。
“以你的处境,或许对齐大人印象不佳,但在我看来,齐相是护短重情的人。惹了他不好过,可一旦进了他的麾下,他会给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问“大人的意思,是我若是得了齐大人的看重,就可以像秦皓一样升迁迅速、青云直上”
“不。”
祝少卿认真看了谢知秋一眼,说“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会比他更快。”
“”
不得不说,对现阶段的谢知秋而言,这是很有吸引力的话。
“不过,快不一定好。”
祝少卿见谢知秋有所意动,话锋有一转。
他问“你可想仔细听听我的看法”
谢知秋一顿,拱手道“愿闻其详。”
祝少卿颇自得地问“你可知道那位已退隐归乡的名士甄奕”
“知道。”
“这番道理,便是我从甄奕身上悟到的。”
祝少卿笑道。
“和两边都保持不疏不近的关系,不要彻底靠向哪一边,也不要得罪任何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立身明月中,如此这般,既不会惹事,又可稳坐钓鱼台,还可赢得一个高风亮节、清正
廉洁的好名声,可谓一石三鸟。”
说着,祝少卿转了转手中精致的小酒盏,面上不缺自得之色。
如此一来,谢知秋也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位上司大概是什么立场。
不得不承认,墙头草之术多半确实好用,如果甄奕先生如今还在梁城,而谢知秋也是正常入仕为官的话,他说不定也会这样建议她。
不过
当墙头草最大的缺点,就是需要等待时机,因此也必须有极大的耐心。
而谢知秋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情况
她没有像自己师父甄奕那样的时间,去慢慢磨到一把年纪再身居高位,她需要求快。
当然,她也很清楚祝少卿与她说这些,无疑是对她有所照拂的肺腑之言。
于是,谢知秋并未立即袒露自己的态度,只道“晚辈受益匪浅,多谢大人指点。”
祝少卿对她笑道“不必言谢,我也只是说说我的想法。你要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的想法。”
一群白鸟脆叫着自空中飞过,太阳从正当空斜斜往西面沉下。
“这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明白了吗”
谢家。
谢知秋昔日闺房里,萧寻初在检查完知满这段日子自己在梁城的功课后,又顺便指点了她一些知满自己说她不太明白的地方。
知满如今已经基本算是独当一面,萧寻初稍微点拨一下,她就有点开窍了,饶有兴致地道“原来如此,我好像知道了。”
说着,事不宜迟,知满拿起工具,在一旁哼哧哼哧地实践起来,以印证自己的想法,很快又弄得一地狼藉。
萧寻初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徒弟有点丢三落四,许久没见她这样,倒有点怀念。
他笑了一下,这旁边看了一会儿,纠正了她几个小细节后,见没什么大问题,就起身打算离开。
知满从一堆零碎机关里抬起头,意外道“师父,你这就要走了”
“嗯。”
萧寻初应了一声。
萧寻初现在与谢知秋是长久合作关系,他今日之所以会在谢家,是因为谢知秋说希望他替自己回一趟家向父母报平安,萧寻初便依言照办了。
而且,既然来了,他就顺便查了查知满的功课,但除此之外,倒没有久留的意思。
知满虽也没有非要留他,但她隐约能觉察到萧寻初身上有几分急欲归巢的急切,并对此感到奇怪。
她问“刚才我娘留你在家吃晚膳,你干嘛不答应她你拒绝的话,显得姐姐好无情。姐姐以前和娘关系可好了,如果是娘亲想让她在家多住两天的话,姐姐肯定不会不答应的。”
被知满提到这个事,萧寻初也略显愧疚,道“抱歉。”
谢知秋母亲的挽留,其实萧寻初也觉得拒绝不好。不过
一来,他不是谢知秋本人,自然就不是谢家父母的亲生女儿,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
当然,他外表上看上去确实是谢知秋,想必可以缓解谢家父母的念女之情,但是萧寻初觉得,还是等真正的谢知秋过来更好一些。
等过两天谢知秋忙过这一阵子,两人一起过来的时候,再住无妨。
二来
萧寻初道“今天是你姐姐第一天去大理寺,我有点在意她的情况,还是想回将军府和她见一见。”
说着,萧寻初笑道“你娘那里,我也跟她说了。说下次等你姐姐一起来的时候,我们夫妻再一起留在府中小住。”
知满听到萧寻初口中吐出“我们夫妻”这种字眼的时候,明显皱起眉头,一副替姐姐嫌弃的样子,引得萧寻初笑了两声。
但接着,知满又稀奇地打量着萧寻初。
她问“所以,你是因为担心我姐姐、要和我姐姐一起吃晚饭,才这么急着回去的”
萧寻初隐约觉得知满话里有话,古怪地看她“那又怎么了”
知满未答,只幽幽又问“说起来,昨天你们刚回梁城,你和姐姐是两个人一同走路回的将军府,路上还一起看花灯了”
萧寻初道“对。”
“噢”
知满拉长音调,眯起眼睛,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他看,仿佛是猫儿盯上了老鼠。
萧寻初被她这眼神盯得莫名有点心虚。
他顶着知满怪异的视线,不敢在谢家多留,赶快返回了将军府。
黄昏时分,杏花如雪飘落。
谢知秋是骑马返回将军府的。
直到回程的路上,谢知秋仍在回想上司祝少卿提点她的话
“你飞黄腾达的契机,已经近在眼前。”
“不过,无论你打算靠向哪一边,最好都不要得罪齐相。”
“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会比他更快。”
谢知秋微微眯眼。
她知道进了官场,选择自己的立场和站队是迟早的,谢知秋自己也希望尽快得到位高权重之人的赏识,好一路走向更高的地方。
不过,祝少卿说齐慕先很可能会对她有兴趣,还是有些出乎谢知秋的意料。
但谢知秋隐约觉得,祝少卿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而且,谢知秋的内心也因此稍起了些波澜。
她绝对会抓住新君赵泽这个机会。
但是,如果真如祝少卿所说,齐慕先会愿意拉她一把,谢知秋其实也不介意多收一条能让她往高处走的绳子。
感情上,她确实不喜欢齐慕先,也很难真正信任他。
但在可取所需这方面,她说不定和齐慕先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类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她是可以放下个人恩怨,暂时握手合作的。
当然,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正当谢知秋心不在焉地往“家”走、回到她如今在将军府的“家”时
“唔”
谢知
秋一个晃神,竟在家里险些撞上一个人的背
萧寻初看上去也刚到家不久。
他本质的模样,仍旧是长发披散,一身宽大的白衣,背影潇洒随意。
谢知秋一怔。
正当这时,萧寻初也转过头来。
他见谢知秋表情有点呆呆的、竟像是在家里迷路的模样,不由一笑。
“你怎么回事,走路走懵了”
萧寻初忍俊不禁,出言调侃。
“不”
谢知秋亦是愕然,不自觉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她没想到自己走神到这个份上,连萧寻初这么个大活人都没看见。
还是说她太习惯他存在,所以戒备放下得太多了
但不等谢知秋找到恰当的说法来解释自己的恍惚,忽然,她鼻尖嗅到熟悉的香味。
她不禁越过萧寻初的肩膀,去看他身后的东西,问“那些是”
“哦,这些”
萧寻初主动侧让一步,好让谢知秋离桌子更近。
他笑道“这是你家里给你做的。”
桌面上,是几盘食物。
以好保存的糕点为主,还有一些熟菜,谢知秋定睛一看,便知道全部都是她以前在娘家喜欢吃的东西。
在桌子一角,还放了个食盒,上面是熟悉的谢家花纹。
萧寻初见她人呆住了,便友善地解释道“我今日去谢家,谢家为了庆祝大女儿归家,准备了不少东西。
“我在谢家已经替你吃了一些,但东西太多,实在吃不完。
“我想你许久没回自己家,也许会想尝尝,就帮你带了回来。”
谢知秋的确有片刻的失神。
在谢家做闺女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像上辈子一样远。
她不禁问“娘亲和爹他们现在还好吗”
萧寻初道“身体看上去并无大碍,不过都很想念你的样子,尤其是你娘,我回去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久的话。”
谢知秋可以想见那个场景。
她垂下眼睫,伸手取了一块盘中的点心,放到口中咬下。
和记忆中完全一样的味道,想必是母亲亲自下得厨。
她从小不爱说话,母亲照顾她,比寻常父母照顾孩子要费更多的心思。
谢知秋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口味,可是母亲却总是知道。她平时不会总惯着她只吃喜欢的东西,可是每当谢知秋生病的时候,又总能发现那些能让她好受一些的食物都极合她的口味。
内心忽然涌上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在家中时,谢知秋其实从不贪图口腹之欲,就算有点心,她也大多让给妹妹吃,可这一刻,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怀念。
眼睫垂下,在眼睑下投下浓浓的阴影。
谢知秋又拿起一块糕点,缓缓放入口中。
萧寻初的目光一
直落在谢知秋身上,他本是期待谢知秋吃到自己家的点心会高兴的,可是下一瞬间,他却发现谢知秋眼底流露出十分忧伤的情绪。
有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谢知秋可能会掉眼泪。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久,萧寻初也见过谢知秋脸上浮现各种神情,可是唯有哭,他好像还一次都没见过。
谢知秋铁定是不喜欢哭的。
但是这一刻
萧寻初的直觉告诉他,谢知秋之所以会有这种神态,可能是因为她想家了。
他有一种想要伸手、替她拂去眼角伤意的冲动,可是谢知秋并未落泪,这样的动作也就无从做起,只余下萧寻初茫然地抬了抬手,然后在旁边干瞪眼。
半晌,他道“对不起。”
谢知秋抬眸看他,漆黑的眸子如同宁静的月夜。
她问“为什么道歉”
萧寻初说“如果我早点找到办法,让我们两个换回来好了。”
谢知秋摇头。
“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们两个遇到的事,本来就从无前例,除了黑石头也没有其他线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更何况,我们的交易也没完成,就算能换,也还不到换回去的时候。”
谢知秋的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
不过
她闭上眼,轻轻地说“但还是必须要抓紧时间,不可以再悠哉下去了。”
她现在虽然升了一点官,但还只是从六品。
她必须要走得更高,走得更快。
为此,她可没有像普通人那样优柔寡断的蹉跎功夫。
天子也好,齐相也罢,只要是能往上爬的机会、只要是能利用的人,她都该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为自己所用。
萧寻初看着谢知秋闭目凝思的侧脸,想细问她这句话的意思。
但还不等他开口,只见谢知秋睁开了双眼
“萧寻初,能帮我一个忙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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