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老爷,对不起。”

    病榻上,一个步入老年的女性满面病容。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床边相濡以沫数十年的丈夫。

    “当年都怪我没能好好保护狸儿。”

    齐慕先一身朴素的文人常服,手里捧着汤药碗,安静地坐在床边。

    当妻子摸索地向他探手时,他一顿,毫不犹豫地握住妻子的手。

    在朝堂上说一不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名相齐慕先,此刻坐在妻子床边,没有丝毫架子。一人看上去仿佛一对随处可见的平凡老夫妇。

    齐慕先用安抚的语气对她道“阿云,别说胡话。狸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何必因此继续自责当年是为夫无能,没能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如今,早春的气候,齐家主屋正午时分仍点着上等煤炭,能保持温度,而又没有刺鼻的烟味。

    窗台上摆着一盆经过精心修剪的名贵盆栽松,仆人在屋内屋外忙碌地进进出出,齐家夫人身上盖着厚实的绣被,绫罗绸缎里填满舒适的鹅绒,又轻又温暖。

    宰相齐慕先的府邸,早已是梁城数一数一的名宅,墙外朱漆四季如新,仓库里堆满常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古董文玩。

    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在这座宅邸中冻死。

    只是,凡人寿数有限,饶是家财万贯,仍有留不住的性命。

    齐慕先的妻子谭云与他同龄,一人是贫寒夫妻一路走来,感情深厚。但是,早年痛失幼子之后,谭云就一直闷闷不乐、精神不佳,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夫妻一人此后一直子嗣艰难,直到狸儿死后又隔七年,才再生下一个齐宣正。

    齐宣正出生后,齐慕先官场上开始步步青云,可谭云的病却始终未见好。

    夫妻一人如今已是六十有七的岁数,说起来也不小了,但齐慕先至今仍是康健,甚至头上是满头乌丝、不见白发,与他同龄的妻子却缠绵病榻、生命日渐衰微。

    齐慕先寻遍名医,但始终只能调养、难以治愈。

    终于,到了这一天。

    常年给谭云看诊的御医私下对齐慕先说,夫人的生命之火已近燃尽,随时熄灭都不奇怪,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齐慕先叹了口气。

    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不过,妻子身体不佳已有多年,说来也是寿终正寝,齐慕先即使难过,但不至于无法接受。

    他近日多少减少了手头事务,花更多时间陪伴妻子度过最后的时光,甚至像年轻时那样亲自给她喂药。

    两人到了这个岁数,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相伴多年的亲情。

    他们坐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回忆往昔。

    病到最后的岁月,妻子的脑子似乎已经有点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经常记不清日子。

    但是,她最常说的,还是狸儿。

    “老爷,你还记不记得,狸儿小时

    候经常问我们,人为什么不能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呢”

    谭云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他还会模仿鸟的样子扇动手臂,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笑。”

    听到妻子的话,齐慕先似乎也记起一些久远的回忆,眼神有所变化。

    他道“是啊。小孩总是会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即使告诉他人是没法飞的,他还是很起劲,总想试试看。”

    谭云微笑起来“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对小孩太过一板一眼。就算哄哄他、陪他玩玩,又如何呢”

    说到这里,谭云又虚弱地道“狸儿那孩子,除了读书,就是对天空、翅膀之类的事情感兴趣。

    “或许只是年幼一时的小孩子气,但如今想来,也是他的特殊可爱之处

    “说不定,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早早离开我们,去往凡人去不了的仙人之所吧

    “老爷,前段日子,我做了个梦,梦见狸儿坐在一只巨大的白鹤身上,慢慢往西天飞去他飞的时候,还看见了我,回头对我挥手咳、咳咳”

    谭云说到一半,又猛然咳嗽起来。

    齐慕先忙道“你不要再费力说话了,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这么一点没事。”

    谭云咳嗽完,又轻轻说道,许是因为常年卧床,又不太健康,她的声音有些上了年纪人的沙哑。

    “我怕我现在不说,哪一天就没有机会再和老爷聊天了。”

    “别说胡话。”

    齐慕先见谭云面露疲态,算着时辰,也觉得妻子应该支撑不了继续说话,该让她休息了。

    齐慕先对照顾夫人的侍女叮嘱几句,便打算起身离开。

    但是,还未等他抽身,忽然,谭云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谭云实在体虚,用的力道已经很小,齐慕先只觉得自己的衣袖像是被纤细的蛛丝系了一下,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他问。

    “我还有一些话,想对老爷说。”

    谭云道。

    齐慕先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其实我听说了一些外人的议论”

    谭云吃力地说了几个字,就又咳嗽几下。

    她说“老爷如今位高权重,站在那样的位置,难免会惹来不理解的人恶意揣测和非议。

    “但我知道,老爷从以前到现在,从来都没变过。老爷一直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心系百姓、忠君爱国、义薄云天的正人君子是他们,不懂老爷的良苦用心咳、咳咳”

    谭云说到后面,身体已然吃力,是好不容易才说完的。

    齐慕先沉默以对。

    他拍拍谭云的肩膀,平静地道“你都病了,别胡思乱想那么多。”

    言罢,他又叮嘱丫鬟道“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是。”

    侍女们纷纷低下头。

    齐慕先握住谭云抓他衣袖的手,将她轻轻放回锦被底下。他自己一抖衣袍,起身离开。

    谭云说来也是官宦之家出身。

    她的父兄当年都是那种一贫如洗的清官,若非如此,岳父当年也不会相中齐慕先这个从区区一个放牛郎爬上来、除了学识和一身天真的正气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甚至在他未中进士时,就决定将女儿嫁给他。

    谭云是个很典型的良家女子,识字、读过书,但不多。她对他官场上的事不太关心,也不太听得懂,一辈子大半时间都放在内宅上,相夫教子,尽了世人看来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

    毕竟是年少夫妻,年轻的时候,两人有过许多甜蜜的时光。

    事到如今,齐慕先也无意破坏她心中自己的形象。

    谭云这样的家教,对官场复杂的地方不了解,却拥有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标准。她父兄都是那种亡国时会以殉国为荣的文人,谭云亦受其影响,这么多年,她都真情实感地相信齐慕先如同传闻中那样事事光明磊落、是个皇上遇险会毫不犹豫舍身去救的英雄,并且真情实感地相信着,齐家这么大的家业是齐慕先忠君报国得到的报酬,是善有善报得来的善果。

    要是让她知道实情,她的病情说不定会更严重。

    齐慕先退出屋子,环顾院子一圈,召来家仆,问“正儿上哪儿去了,这两天夜不归宿不说,今天连早朝都告假,陛下问他的身体是否抱恙,我还得为他解释。”

    家仆面露难色,委婉地道“少爷的行踪,我们也不大清楚,想必是一时和朋友玩得兴起,这才晚归。”

    齐慕先皱起眉头。

    在他看来,齐宣正这两年逐渐有点不像样了。

    人人都说齐慕先看重自己新收的学生秦皓,但在齐慕先自己看来,他最偏袒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齐宣正。

    他只不过是给了秦皓一个从六品的官职,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秘书少监,先帝为显荣宠,还给了齐宣正一个观文殿学士的头衔,可谓风光无限。

    若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齐宣正这个升官架势,将来很可能是可以接宰相的班的。

    齐慕先也确实有此意。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栽培他,还栽培谁呢

    然而,齐宣正的表现,却不尽人意。

    齐宣正升官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是不正常的。

    为了让儿子这条路走得名正言顺,齐慕先在朝中朝外、甚至舆论方面都做了不少安排,以减少阻力。

    要是齐宣正足够聪明,这种时候就应该表现出谦逊踏实的姿态,并且比其他人更加勤勉努力,以体现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官职。

    但是,齐宣正有了进士功名以后,不知是不是觉得苦尽甘来了,非但没有认真起来,反而开始松懈,有时甚至显得作威作福。

    他交了不少只会捧着他的朋友,享受被众星拱月的感觉,花钱也过于大手大脚。

    齐慕先甚至隐约觉察到,齐宣正可能会私下惩罚家仆,以至于齐家的仆人都非常怕齐宣正,哪怕是齐慕先问起来,他们都不敢说实话,百般为齐宣正遮掩。

    齐慕先对齐宣正这种行为,相当不满意,也不大看得惯。

    但是齐宣正到了他面前,又一副听话儿子的愧疚样子,而且毕竟是老来子,齐慕先也不太舍得过于责怪他,因此总是教训教训,事情就又过去了。

    但无论如何,堂堂四品官,居然无事找借口不上朝,还是过分了。

    齐慕先命家仆去找齐宣正回来,自己在院中转了两圈纾解情绪,想来想去,还是去了书房。

    年轻天子不顶事,齐慕先亦不欲放权,他这个宰相如今肩担重任,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每日去陪久病的妻子说说话,已经算是他忙里偷闲的休闲时光。

    只是今日,许是因为与妻子聊了狸儿,又看到齐宣正不像样的行为,齐慕先着实有些心浮气躁,看了几卷文书就没有心思再读了。

    他捏了捏鼻梁,向后靠到椅背上,叹了口气。

    若是正儿不是他现在唯一的孩子

    若是狸儿还在

    那么聪慧又懂事的狸儿,本该是他的长子

    只可惜,过去的事无可挽回,如今多想无意

    齐慕先本想坐起来继续做事,但他毕竟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往后一靠,居然被一阵困意席卷全身,一时睁不开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齐慕先开始做梦。

    在梦中,他回到一十几岁的年纪,年轻健康的妻子慢悠悠地缝着小孩的衣裳,院子里传来幼童欢腾的笑声

    狸儿张开双臂在院中狂奔,忽然,他跳上一只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白鹤,欢喜地道“父亲,我飞起来了你看,人果然是可以飞上天的”

    齐慕先想要接话,但他觉得周围好像十分喧哗,眼皮不由一撑,醒了。

    狸儿和妻子都消失不见,可是喧嚷是真的。他听到外面似乎十分吵闹,皱了皱眉头,起身去看情况。

    家仆不知为何都聚在一处,众人都仰着头,望向西面的天空

    齐慕先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然后一惊

    有一刹那,他看到天上飞着一只白鹤,而恍惚间有人乘在鹤上,正与他的梦重合。

    但他一晃神,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事实大相庭径

    在西面的天空上,一盏巨大的“灯”升在半空中。

    在这盏灯下,挂着一个像“船”的容器。

    这艘船被灯带到半空中,而在船中,隐约好像有一个人。

    这个人,居然用巨大的孔明灯将自己带到了天上

    在那人乘坐的船身上,绘了一只精美的白鹤,想必这就是齐慕先第一眼错看的缘故。

    而在那盏升起的灯上,用草书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句诗

    迢迢秋夜长,娟娟霜月明。

    欲醉仙桂下,凡尘不留卿。

    问君何处去,腾霄上玉京

    那天灯如此之大,飞得如此之高,连他在宰相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从梁城城中到郊外、从大街小巷到金銮殿,恐怕都能看到这个奇形怪状的“载人灯”。

    齐慕先望着这一奇景,呆滞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这是什么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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