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须臾。

    天鹤船重新回到地面上,齐慕先已早早在降落点等候。

    “微臣,参见陛下。”

    齐慕先一身整齐的官服,头戴长翅帽,身穿紫色公服,配紫金鱼带,看上去一丝不苟。

    他躬身对天子行礼时,赵泽看上去显然有些紧张,连忙上前搀扶,道“相父要来,何不提前与朕说一声朕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若不是与萧爱卿正好在空中看到相父,指不定还要相父久等。”

    齐慕先和蔼地笑道“圣上言重,臣也是看到梁城有一盏奇异的天灯升起,又听闻陛下将天灯的主人召进宫里,臣也有些好奇,这才过来瞧瞧罢了,还怕惊扰陛下雅兴。”

    “不惊扰不惊扰,相父对朕恩重如山,想要进宫见朕,怎会是惊扰”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安心了。”

    齐慕先与赵泽二人交谈时,谢知秋静静地立在赵泽身后,她看似垂眸不言,实则在观察年轻天子与这位权相之间的相处。

    谢知秋先前听闻齐慕先与赵泽的关系不如与先帝,也是正因如此,祝少卿之前才会提醒她说,齐慕先如今许多方面有所收敛,说不定还会对她这个引起赵泽兴趣的年轻官员有招揽之举。

    但如今看来,赵泽对齐慕先这位三朝老臣也很是恭敬。所谓的关系不如先帝,想必只是赵泽初登帝位,还没有方安宗那样的城府,而齐慕先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暴露在新帝面前,如今还在试探期,所以磨合不足吧。

    谢知秋正在思索,忽然,她看到一道略带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抬起头,正与齐慕先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在掂量齐慕先与赵泽关系时,齐慕先亦在不动声色地端详她。

    谢知秋微惊,顿时提起十二分警觉,对齐慕先无声地行礼致意。

    齐慕先不紧不慢,对她回以温和友善的笑意,慈爱得仿佛随处可见的善良老人,完全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宰相。

    由于种种原因,谢知秋自觉已经与齐慕先交锋了数次。

    然而直到此刻,谢知秋才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与齐慕先有往来。在此之前,她不过遥遥见过几次这位名震天下的救君之相,是个连与对方交谈的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卒。

    这时,齐慕先也没有在谢知秋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他好像对天鹤船颇有兴趣,饶有兴致地绕着走了两圈,道“孔明灯自古有之,但能想到制作如此大的孔明灯,将人带到天上,实在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巧思。连臣这把年纪了,见了都十分惊奇,难怪陛下会有兴趣。”

    赵泽本来对齐慕先突然进宫有点紧张,但一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当即放松下来。

    赵泽盛情道“难道相父对天鹤船也感兴趣吗既然如此,相父要不要也乘一乘试试”

    谢知秋看向齐慕先。

    她本以为齐慕先这般身份,又是个稳重的人,不

    会像赵泽这样图新鲜,对半会拒绝。

    谁知齐慕先笑呵呵的,面不改色,笑道“陛下这样说,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齐慕先一抖衣袍,就开始探寻上天鹤船的位置,上船之前,他还不忘有礼地征询一下谢知秋的意见,问“你应该是大理寺新调来的大理寺丞,我记得你叫萧寻初,是萧将军的小儿子吧”

    方朝冗官冗费历来是个大问题,官员数量远大于正常需求,其中有大批靠祖上蒙荫,亦或是靠家族势力走裙带关系,有头衔有官职、却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闲散官员,以至于朝廷在养朝廷命官上的支出无比巨大。

    由于朝中官员在这件事上是同一个利益群体,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者家人朋友谋取利益,谁都不愿割舍好处,所以官员数量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官员群体不断壮大。

    正所谓没有岗位就创造岗位,没有位置就增加位置,方朝创立之初,全国官员不过五千余人,而历经几代帝王,到先帝与当朝圣上这对兄弟接手之时,全国官员已足有两万人之多。

    而当时当下,此刻就在梁城的官员,少说也有几千人。

    其中亲缘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在如此庞大的官员人口之下,像齐慕先这样的大人物,能清楚地记得“萧寻初”这样一个与他并不在同一机关工作的下级官员,还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头衔和家庭背景,可谓平易近人至极,若是普通人,只怕要受宠若惊。

    饶是谢知秋怀疑齐慕先早就调查过她,看到对方如此和善的态度,仍旧暗吃一惊。

    她躬身作揖,应道“是。”

    齐慕先笑眯眯的,道“你应当是此物的主人既然如此,你可介意领老夫入内一观”

    其实赵泽刚才已经邀了齐慕先,皇帝都开了口,齐慕先完全不必对谢知秋如此客气,直接将她当个下属驱使也无妨。

    可是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只让人觉得礼貌谦和。

    谢知秋一顿,道“同平章事大人客气,当然可以,请。”

    说着,谢知秋再度引齐慕先与赵泽入内,自己则亲自操控天鹤船,往空中飞去。

    萧寻初做的天鹤船,船身大约是站两个人正好,如今里面乘了三个人,略微拥挤,但尚有行动的空余。

    谢知秋原本担心齐慕先年纪大了,乘坐这样的天船对他来说会过于刺激。

    谁知齐慕先比赵泽还镇定,他只是在起飞时身体晃了一下,很快扶着边沿站稳了。

    待升到三十丈左右的高度,齐慕先望向远方,脸上仍挂着微笑。

    只见他身处高处,一览下方景色,感慨地道“当真是腾霄云端上,抬手探玉京啊。”

    他稍作停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便是站在天上的感觉吗不错,真不错若是”

    齐慕先没有说下去。

    谢知秋侧首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老人眼底似有哀伤之色,但他给人的印象却如山巅迷雾,

    让人看不分明。

    唯有赵泽如常兴奋,道“相父也喜欢这船相父整日不是谈公事就是说要陪家人,难得见有这等兴致。我之前还怕相父觉得我不务正业呢。”

    赵泽一时高兴,连皇帝的架子都没有了,不知不觉换了自称。

    说着,他又轻抚船身,说“我原先还以为这是萧爱卿的手笔,听他刚才说,才知这船居然是他夫人谢知秋闲来之作。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对这等工匠之术感兴趣。”

    提及此事,赵泽先前的遗憾又浮上心头。

    忽然,他灵机一动,闲谈似的问道“对了,萧爱卿,你夫人家中可还有姐妹都说谢家世代书香、门风出众,看这传闻中的才女谢知秋,想必确是名副其实。她家中的其他姐妹,是否也有谢知秋那样的才情巧思”

    赵泽不过随口一提,却不知他话音刚落,在谢知秋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真有一个妹妹

    她妹妹知满,真的拜了萧寻初为师,在学习墨家术

    而且知满不但学了,还亲手做了六锭纺车,将梁城其他纺织工坊搞得纷纷倒闭。

    赵泽如此喜欢微服私访,他现在尚不知道谢知满的情况,想必是因为皇宫内的布匹是由官营工坊上供的,他们还有御用绣娘,所以赵泽不必太关心民间纺织业的情况。

    但是他只要对此事稍微上心,再出宫打听一下,此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谢知秋控制火焰的手一抖,天鹤船在空中小幅度摇摆了一下。这一点摇动,在时有来风的空中并不明显,但齐慕先却似乎有所觉察,回过头来,看了谢知秋一眼。

    谢知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色比平时更为苍白,但她常年面无表情,常人应该看不透她的情绪。

    可是下一刻,不等她搭腔,齐慕先倒先替她开口了“谢家的确会教孩子,老夫听说,谢知秋应该还有个妹妹。这两姐妹虽性格各异,但都极有大家之风。

    “姐姐谢知秋是名士甄奕的关门弟子,才思敏捷自不必说,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名,但听说是个十分端庄规矩、孝顺守礼的姑娘,姐姐与萧小友成婚后,她还帮着父母管理家中诸事,想必甚为贤惠,有掌家之能。”

    齐慕先这话一出,赵泽顿时对知满的兴趣大减。

    他情绪一下子冷下来了,只含糊地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言罢,便不再提。

    齐慕先只在旁边微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慈祥模样。

    谢知秋意外地看向齐慕先。

    毫无疑问,齐慕先是在帮她。

    他看出她不想送“妻子的妹妹”进宫,也知道赵泽对什么样的女子最没兴趣,所以随嘴一点,就完全打消了赵泽的念头。

    从头到尾,齐慕先没说一句假话,也没说一句贬低谢家姐妹的话,仅仅是侧重点不同,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赵泽的想法。

    谢知秋微有诧异之感。

    这时,齐慕先仿佛觉察到她

    的目光,再度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像是普通打招呼,又像心照不宣。

    不久,天鹤船落地。

    赵泽看上去对这趟旅行十分尽兴,非但如愿上了天,还与他一向敬重的相父相谈甚欢。正因此,他对谢知秋的态度也更为亲厚,俨然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时,谢知秋回过神来。

    她特意带着天鹤船进宫,实则是怀着目的而来。

    除了已经达成的和赵泽拉近关系以外,她也希望借此向赵泽略微提一提墨家之术。

    这是她最初与萧寻初定下的约定,尽管恐怕难以一蹴而就,但谢知秋希望能够履约。

    谢知秋见赵泽走下了船,便适时开口“陛下这趟,可愿意将天鹤船留在宫中”

    赵泽当即眼前一亮。

    他说“爱卿乐意割爱”

    他其实叫“萧寻初”将船带进宫来时,就觉得对方多半会送给他。但是他自己开口要,和对方主动赠与,到底是不同的。

    谢知秋说“当然,臣若想要,再做即可。而难得陛下欣赏臣所乐之事,臣甚为荣幸,臣将此船赠与陛下,非为讨陛下欢心,而是为世有知己。”

    赵泽一听,很是高兴。

    而这时,谢知秋又说“不过,这天鹤船毕竟是新做之物,尚有风险,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一个人乘坐。

    “臣本很乐意亲自为陛下护航,但臣还有大理寺之职,不能随时进宫听陛下诏令。而臣之内人作为女眷,亦不太方便。

    “故而,臣刚才想到,臣原本在临月山学习工匠之术时,还有几位师兄弟。

    “他们技术与臣一脉相承,甚至更胜于臣,如今他们正在各地学习,磨砺自己的技艺。但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臣可以写信给臣当年的师兄,请他们回梁城,时刻为陛下效命。”

    谢知秋说得极有技巧,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到墨家,要求皇帝破旧立新。

    但是赵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

    显然,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是很乐意让萧寻初当年的师兄来梁城任职的。

    但是,赵泽自己虽然不太按常理出牌,可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个皇帝。

    他可以随意任命“萧寻初”,因为“萧寻初”确实有实绩,是个可用的官员,用他完全说得过去。

    而“萧寻初”的师兄就不同了,如果他召这样一个人进宫,就是单纯为了他玩天鹤船,那么作为一个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赵泽是很怕言官说他昏庸懒惰、玩物丧志的。

    赵泽自认思想变通的同时,也能当一个威严开明的好皇帝。

    偶尔乘一乘天鹤船,那是劳逸结合、深入了解官员生活,但为此专门搞出个职位,性质就完全变了。

    正因如此,他其实也不能一直召“萧寻初”进宫,更不能将“萧寻初”派去负责天鹤船。身为天子,怎能一天到晚让官员耽误正经工作来陪自己玩呢

    谢知秋也知这个请求有一定风险,所以她并没有一定要今天成功的意思,见皇帝神情纠结,她立即就打算见好就收。

    然而,正当谢知秋打算收回前言,免得皇帝为难时,她没想到,齐慕先竟开口了

    他问“萧小友,你当年的师兄,除了这些奇器之外,想必也擅长功作修缮之事”

    谢知秋一愣,替萧寻初如实回答“我等跟随师父学习的乃工器本质之学,只要得当,水利土木等百工之事,皆可运用。”

    齐慕先又问“既然你对自己师兄如此有信心,那么等他到梁城,先由朝廷考校一番,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谢知秋微微一凝。

    不是因为有异议,而是她意识到,齐慕先又在帮她。

    谢知秋回答“那是自然。无用之人,怎能为朝廷效命”

    齐慕先笑呵呵的。

    “不错,年轻人是该有此志气。”

    齐慕先微微颔首。

    然后,他主动对赵泽道“皇上,其实工部的人跟老臣抱怨了好久,说朝中官员多是学习经义出身的书生,而工部承担多是作造之实事,要时常接触工匠,技术要求较高,少有官员能够胜任。

    “据老臣所知,他们正缺可用的人手。既然萧小友的师兄听上去正有这等才能,何不叫来一试即便在工部没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作为匠人留聘。若是此人能胜任此类工作,正好还能管理天鹤船,便是一举两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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