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两个月后。

    五月的梁城清风若暖丝,夏花初开,鸟语成歌。

    这正是士人喜爱踏青赏花的季节,梁城名士府上花宴诗会无数。

    不过,在所有各有名目的集会之中,最受关注的,永远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家的席宴。

    齐慕先权倾朝野,地位稳如泰山。

    在他家出入的客人身份,可以直接反应朝中的局势风向。

    而若要问最近常在齐府出入官员中,有哪个是最值得关注的

    知情者十有八九会回答,是一个名叫“萧寻初”的大理寺年轻官员。

    此人是上一届春闱的状元郎,短短三年不到,他就从地方官调回梁城,由天子钦定任大理寺丞一职。

    而“他”在任大理寺丞区区三个月后,因为其在任职的三个月内竟处理完了整整一千五百份疑难旧案,效率远胜普通官员,极大地减轻了大理寺积压的陈年旧案负担,而受到天子及众多上级官员的赏识,又升了一级,成了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居于大理寺少卿与大理寺卿之下。

    这个“萧寻初”,才不过二十三岁,竟然就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层官员。

    非但如此,“他”还极受天子器重。

    当今圣上如今二十七岁,与这“萧寻初”年龄相当。

    据说两人极谈得来,不但圣上经常邀萧寻初去垂拱殿聊天下棋、把玩奇器,两人甚至会一同去宫外游玩。

    相传圣上微服私访时,与这萧寻初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两人的关系不似君臣,倒更像是普通朋友。

    相比较于“萧寻初”现在已经十分惊人的升迁速度,“他”与皇帝之间奇特坚固的友谊更是一笔无形的财富,能给“他”的未来带来无数未知的好处。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萧寻初”居然还受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照拂。

    “萧寻初”回到梁城数月以来,齐慕先已经在许多场合毫不吝啬对这个年轻人的夸赞,“萧寻初”也多次受邀参加齐慕先家中举办的宴席。有不少人都曾目睹,齐慕先与这“萧寻初”相谈盛欢,甚至愉悦地轻拍“他”的后背、低头与“他”交谈,二人宛如师徒一般。

    要知道,这“萧寻初”可是名将萧斩石之子。

    坚定主和派的齐慕先,如此关照一个武将的儿子,可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少心思敏锐的人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个“萧寻初”,猜测他许会前途无量。

    与此同时,由于“萧寻初”、秦皓,以及齐慕先的亲生儿子齐宣正三人,乃是同一届科举出身的进士,且都排名靠前,如今又都经常出入宰相齐慕先府邸,与齐慕先关系亲厚,久而久之,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梁城百姓,都开始将这三人并列谈论。

    这三个人都十分年轻有为,且才学出众。

    自从“萧寻初”也开始出入齐府以后,世人将这三人同冠以“齐氏门下三君子”的雅称,俨然成了一体

    。

    “谢妹妹。”

    朦胧之间,他看到十二三岁的谢妹妹坐在谢家花园里。

    暖阳之下,小小的谢知秋浅裙曳地,手持书卷,正垂眸稚嫩的面颊神情冷淡。

    这本是有些严肃的表情,但因为出现在一个年幼女孩脸上,非但不会让人心生排斥,反而有点莫名的可爱。

    秦皓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他年长她一岁多,现在约莫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意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与谢妹妹应该不久前才见过,可他莫名感到眼前的场景十分令人怀念。

    秦皓熟练地拿出自己手中的册子,说“这是这段日子书院先生授课的内容概括,我帮你送来了。因为是我个人的笔记总结的,所以可能有一些我自己的想法倾向。你要是有哪里觉得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花园中的那女孩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当她看到来送书他时,素来淡漠的乌眸微微一亮,好似寂夜里忽然出现的一抹星光。

    小女孩站起身来,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三分别扭,好像是在为总麻烦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但她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手记,认真道谢道“谢谢你,秦皓哥哥。”

    秦皓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得快了三分,情绪莫名高昂,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浅笑,回答“不用谢。我陪你一起看吧,这样你若是有疑问,我们立即就可以讨论。”

    这女孩名叫谢知秋,秦谢两家世代相交,所以,他从小就听过她的名字。

    谢家这些年日益衰微,两家来往日益敷衍,他家与谢知秋父母关系本已没有那么亲密。

    但是,一年之前,他在白原书院偶然遇见当时正跟随名士甄奕学习的谢妹妹,从此便对她那一笑难以忘怀。

    几个月前,由于谢妹妹年满十二,不再方便住在全是男子的书院里,便被谢家接回家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书院中旁听学习。

    秦皓便有了接近她的机会。

    他本就比其他人更有出入谢府的理由,如今,更可以凭借送课记经常来见她。

    整个书院的男学生,其实对谢知秋心怀好奇的人不在少数。但现在,只有他还可以见到她的面,还能与她交谈。

    两人并肩坐在树下看书。

    谢妹妹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到书卷上,她的目光随着字移动,专注而沉浸。

    忽然,谢妹妹浅浅皱起眉头,半天没有翻下一页。

    秦皓已将两页看完。

    平常谢妹妹读书速度总比他快些,不过这手记本来就是他写的,内容他都知道,所以谢妹妹何时翻页都无妨,两人看书可以保持同步。

    他难得见谢妹妹这么久不往下翻,便侧头看她,见到谢妹妹的表情,秦皓不由问“怎么了,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一指他手记上的内容,道“你这里提到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但是你在手记中提及

    的这本书里的观点,甚为精辟独到,我有点感兴趣。”

    秦皓说“这书是先生课上提及的,是前朝大儒所作。不过由于那位大儒有些想法迥异于世人,甚至有悖于皇权,所以当朝书商不敢刊印,存卷甚少,在旧书市场上价值连城,亦鲜少流通。

    “现在白原书院的藏书阁中倒还有一本,允许学生院内借阅,但是不准带出藏书阁。谢妹妹现在可能不能再出入书院了但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花一点时间,帮你抄回来。”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谢妹妹的神情,看起来甚为哀伤。

    良久,谢妹妹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谢谢你。”

    她轻轻地说。

    “你平时给我带课记已经波折,你马上就要准备秋闱,怎能再像这样麻烦你。”

    秦皓想说他是乐意的,每回想到能来谢府见她,他都感到万分期待。

    可是他从教育中学到的男女之礼,让他说不出如此暧昧的话。

    于是,他只是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以世家之子的身份道“将来,我若能如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光耀门楣,必当集书万卷。这样的话,无论你想要看什么书,我或许都能借给你了。”

    光线照在眼皮上,有些刺眼。

    秦皓动了动眼睑,睁开双眼。

    果然又是一场大梦。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梦见以前的事。

    这时,小厮敲门进来,看到他还坐在床上,诧异道“大人,你怎么还没起来您今日不是与齐大人有约,要去齐府上品茶的吗”

    “这就去。”

    秦皓扶了下额头,略一凝神,起床洗漱。

    在前往齐府的路上,秦皓坐在马车上,沿途,他看到不少小孩在路边放孔明灯。

    小小的灯往上升起,不少灯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天鹤船”三个字。

    小孩子们看灯升起,围着打闹叫笑,好像还演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戏码。

    秦皓眼见此景,思绪飘散。

    梁城如今时兴放天灯,哪怕不逢节庆祭奠,哪怕是大白天,仍旧有孩童以此玩乐。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两个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天鹤船”。

    那天,巨大的天灯从将军府里升起,后来,这盏天灯又被送入宫中。

    天子得到这盏巨大天灯后,十分喜爱,短短两个月间,已经在宫中升了数十次。

    皇室的喜爱向来是梁城流行的风向标。

    皇帝对此灯表现出如此高涨的兴趣,而偏偏这天灯又真能将人带到天上,着实有趣醒目,不少人都议论纷纷。

    没多久,“天鹤船”之名就传遍梁城,甚至有外地人听闻梁城有这样的奇物,特意从远方赶来观看。

    普通百姓没有机会亲身乘坐天鹤船,就常在城中放天灯,还在天灯上写上“天鹤船”的名字,以表明向往羡艳

    。

    由于此等状况,天鹤船真正的制作者,亦在梁城名噪一时,引起轰动。

    然而,当秦皓第一次听说“天鹤船”制作者的名字时,在原地呆立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

    制作天鹤船的人,竟是早已名满天下的才女,原本的谢家大小姐、如今的萧青天之妻,谢知秋。

    马车中,秦皓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直到此刻,他都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他原先一直以为天鹤船一定是萧寻初的作品,毕竟萧寻初在白原书院时,就整天琢磨这些事,这几乎是他的个人特征之一了。

    而现在,这情况是怎么回事

    萧寻初当上状元,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而谢妹妹倒做起了天鹤船。

    这么说来,那天他在灯会上看到谢妹妹坐在小孩子中间熟练地给他们做木雕,她可能也不是生活所迫习得的能力,而是真心爱好了

    虽说夫妻彼此互相影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妹妹本来就是爱读书、对新鲜事物接受能力强的人,和萧寻初成婚后会被他的兴趣感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这两个人简直像调了个魂似的。

    秦皓越想,越是心情微妙。

    一方面,谢妹妹成婚后居然被萧寻初影响到这个份上,连萧寻初擅长的工匠之技,她都能使得远超常人,可见两人婚后十分投契。

    秦皓只要想到这里,就感到内心妒火难忍,理智几乎要被丑陋的嫉妒之情吞噬。

    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仿佛真相远不止于此。

    正当秦皓纠结间,马车不知不觉停在了齐府门前。

    这两年,秦皓去齐慕先府上的次数颇多,已经十分熟路。

    他拜齐慕先为师后,二人关系十分亲厚,有时甚至像是父子一般。

    与齐慕先见面打了个招呼后,秦皓去书房,替齐慕先取他想要的书。

    书房门开着,谁知,他一踏入门中,就看到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秦皓一愣。

    竟是“萧寻初”。

    那人静立在窗边,单手持卷,约莫是来看书的。

    秦皓眼神一晃,有一瞬间觉得这画面好像有点眼熟,过去仿佛曾在哪里见过,眼前人也有点不像男人,更像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女孩子。

    但他稍一凝神,待视线沉淀下来,就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女孩子,面前人依旧是“萧寻初”。

    真是冤家路窄,说曹操曹操就到。

    秦皓在心里“啧”了一声。

    然而就算不愿也无可奈何。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两人时常不得不在齐府碰面。

    说实话,秦皓万万没想到萧寻初这个将军之子,居然也会愿意入齐慕先门下。

    秦皓对此多少有点排斥,但齐慕先是他的师父,秦皓十分了解此人城府。既然是师父做的决定,那他作为弟子,没有

    置喙的余地。

    最近,甚至有人开始将他、齐宣正还有“萧寻初”三人称作齐氏门下三君子”。

    秦皓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时,觉得可笑至极。

    他们毕竟都仰仗着齐慕先,在外人面前,的确表现得亲近投契。

    但是私底下,在三个人,就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关系好的。

    他与萧寻初打从一开始就是情敌,自不必说。

    而齐宣正这个人,对外表现是齐慕先的儿子,继承相门之风,乃栋梁之才,在梁城口碑也不错。但只要与齐家走得近些,就会知道齐宣正此人骄奢淫逸,无才而自大,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秦皓对齐慕先心怀敬意,可是对他这个儿子,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碍于齐慕先的权势,不敢将真情实感当他的面表现出来,所以与齐宣正维持着表面客气罢了。

    至于“萧寻初”与齐宣正。

    萧寻初当初夺了齐宣正的状元,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极为小气,还非常记仇,想来是对“萧寻初”恨之入骨。他们目前还没打起来就不错了,哪里来的君子之交

    就这样互相嫌弃的三个人,居然被放在一起谈论,还被世人想象成品德高尚、友好团结的典范,秦皓只觉匪夷所思。

    当然,齐慕先好像觉得这个称呼不错,有利于展现齐家桃李芬芳、有才门客甚重的形象。既然如此,秦皓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戳破这个脆弱的谎言。

    这时,“萧寻初”好似觉察到他的存在,抬起头来。

    两个情敌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秦皓问“师父也邀了你来品茶”

    事实上,在秦皓面前的这个“萧寻初”,正是谢知秋本人。

    她知道秦皓不清楚实际情况,将她视作情敌,但就谢知秋的个人想法而言,她倒希望能在自己维持萧寻初身份期间,和秦皓能保持比较平和的关系。

    于是,谢知秋颔首。

    她想了想,说“同平章事大人这里藏书无数,还有不少世间难得的孤本。他是个爱书之人,博学多闻,藏书也不拘于儒术一学。

    “能看到这么多书的机会难得,我已经与同平章事大人请示过,他同意我过来看书。”

    谁知这句话,让秦皓步子一顿,表情甚为微妙。

    他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谢知秋,迟疑道“你”

    “”

    见秦皓欲言又止,谢知秋回以询问的目光。

    然而秦皓没有说下去,只是狐疑地看了她数眼,将视线凝在她脸上。

    最终,秦皓没说话,在拿到齐慕先要的书后,就离开了书房。

    只是在他踏出书房时,内心生出一缕疑惑来

    谢妹妹以前也是这样的。

    喜欢读这种各样的书,尽管会精读四书五经应付先生,但阅读范围却不拘于一格。

    要是她能见识到齐相的藏书,必然会很惊喜吧。

    诚然,萧寻初现在是状元郎了,学识必然不错,但他以前在天赋上有很强的偏向性,要是能做到在捣腾他那些木头玩具的同时还能海纳百川地读书,这个人又何以被冠以纨绔之名

    而在萧寻初重新从临月山下来后,他非但性子大变,文风还像极了谢知秋。

    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往对方的方向变了性情一般。

    哪怕说是夫妻当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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