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齐慕先面不改色,用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

    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用来研制军备的钱,从何处来”

    谢知秋一凝。

    这的确是个问题,说实话,她也想过,但难度着实很大。

    齐慕先从容不迫地落子,一边下棋,一边替她道“你是聪明人,天子忌惮武将和军队这种人人都知道的事,我就不与你多费口舌了。

    “如今朝中无论是官员数量还是士兵数量都很庞大,养官员要钱,养士兵也要钱,再加上辛国要求的岁贡不少,饶是我国富饶繁荣,财政仍不堪其负,本已捉襟见肘,并无余钱。

    “你要再花钱增加军备,就意味着朝廷必须再出一笔钱,养工匠、制造武器。而要拿出这笔钱,要么节省财政开销,从别处省出一笔钱来,要么给百姓加税,再多收一笔钱。

    “如果选择节省财政开销,那么必当削减给朝中某个部门的支出。

    “你觉得礼部、户部、工部、吏部、兵部,哪个部能够削减自己的经费谁能接受减少自己手上的利益一旦提出此计,你必当与朝中一众官员为敌这样的阻力,不必我说,你想来也能明白。

    “如果选择给百姓加税,那么无疑又是给平民百姓增加负担。你也是当过地方官的人,想必清楚百姓现在承担的税赋有多重,而不少官员或为了政绩,或为了个人谋利,甚至会层层再给百姓施压。

    “一旦再以此为由向百姓征税,等落到实处,百姓承受的负担,必然比朝廷以为的要重。老夫是寒门出身,知道民间疾苦,自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而且,平民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再加重税,难免民怨滔天,会增加对朝廷的怨怼。若是严重一些,甚至会逼得许多人落草为寇,乃至起义,反倒使得天下更为不安稳。

    “你既有济世利民之心,这样的局面,难道是你乐意看到的吗再者,一件如此困难重重,可又会给君权增加如此多隐患的事,那高坐龙椅之人,又凭什么会同意呢”

    谢知秋默然以对。

    齐慕先说的话,都是对的,她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

    但是想到如今辛国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谢知秋又实在忧心。

    她说“改善情况固然会有困难,可若是安于现状、一点准备都不做,日后辛国的兵马真的攻过来,就凭我国现在这般松散混乱的军队,恐怕是以卵迎石。

    “若不改革,一旦辛国的铁骑踏入我国境内,只怕当年十二州的悲剧必将在全国境内重演,届时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付出的代价,会远胜于现在。”

    面对谢知秋的忧心忡忡,齐慕先却显得很淡然。

    不知为何,他只是一笑,笃定地说“放心,辛国不会打过来的。即使真打过来,也无妨。”

    “”

    齐慕先的语气极为肯定,就像他有十足的把握。

    这让谢知秋不由感到疑惑。

    不

    过齐慕先却没有再向谢知秋详细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维持着嘴角的淡笑,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这时,忽然有齐家的家仆过来,着急地道“老爷,夫人的情况好像又恶化了,那边问您现在是否有功夫过去看看。”

    齐慕先握着棋子的指尖一滞,一贯处事不惊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异色。

    然后,他看向谢知秋,说“忘忧,抱歉,看来老夫今日没法继续下这一局棋了,咱们改日再约吧。”

    谢知秋最近时常出入齐府,对齐家的情况有一定了解,知道齐慕先之妻身体不佳,最近病情尤其恶化得厉害,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离世的地步。

    谢知秋今日来齐府,本来意不在下棋,而是想提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的事,而从刚才那一番对话中,她已经完全领悟了齐慕先的态度。

    生病乃是大事,更别提齐慕先夫妇感情似乎不错,谢知秋自不会在这种事上阻拦齐慕先,遂颔首与齐慕先道别。

    齐慕先甚至无心再与她多谈,一撩衣袍,就匆匆往夫人屋中去了。

    齐家仆从过来,将齐慕先与谢知秋尚未下完的这局棋收起。

    谢知秋直起身,松了松坐僵的肩背,稍作思索,便往人多的茶会上去。

    能被齐慕先邀来茶会之人,大多非富即贵,谢知秋随便一望,甚至能看见几位四品大员和王宫贵胄。

    谢知秋其实并不喜这等人多又虚伪的社交场合,若非为了维系与齐慕先的关系,她多半不会来。

    尽管由于齐慕先有意地表现出了对谢知秋的看重,使得不少人对她这个年轻官员表露出结交之意,但谢知秋却逐渐疲于应对。

    正当她打算找个机会继续溜去齐慕先书房看书时,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思理我记得你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是,承蒙叔父关照。届时,还请叔父务必再来观礼。”

    思理是齐宣正的字,听到两人的对话,谢知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齐宣正在与人交谈。

    齐宣正后面回了什么话,谢知秋没听清,但谢知秋将目光投过去时,齐宣正倒注意到了谢知秋。

    此处宾客众多,齐宣正自不会与她起什么冲突,反而弯起眉眼,对她笑了笑。

    齐宣正外表上有几分像齐慕先,只是没有齐慕先的城府,所以他哪怕是笑起来,瞧着也没有齐慕先那么真诚,一看就知道是表面客气,笑意不达眼底。

    由于谢知秋知道齐宣正必然对她没有好感,她甚至隐约感到对方这碍于场面的笑容之下,藏着几分彻骨的森冷。

    谢知秋同样碍于场合,对齐宣正颔首致意,便转头快步离开此地。

    当她离开时,仍感到齐宣正的目光凝在她的后脑勺上,这感觉,宛如背后盘踞着一条毒蛇,正幽幽地对她吐着猩红的信子,不知何时就会露出毒牙,跃起攻击,令人不安。

    待离开人多之处,谢知秋微微松懈。

    只是,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她又不自觉地想到些事情来dash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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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与齐宣正的官员说得不错,齐宣正的婚期,确实是定在了下个月,而且谢知秋也受到了请帖,届时必当到场道贺。

    不过,齐宣正并不是头婚,而是第二次成亲了。

    谢知秋、秦皓和齐宣正人虽然同被列为齐氏门下君子,但其实“萧寻初”与秦皓乃是同龄,而齐宣正却比他们年长十岁之多,今年是十岁。

    齐宣正贵为齐相独子,自不必愁什么亲事,天下多的是人想与齐慕先攀上姻亲。

    齐宣正大约十八九岁就娶了妻,对方同样是显贵之家出身,乃是梁城中的百年世家、名门大姓。

    那是一桩典型的利益婚姻。

    齐慕先看重了世家在梁城的深厚根基,而对方看重了齐慕先如今的地位和对皇室的恩情,双方一拍即合,通过儿女婚事团结成一个不可分割而稳固的利益集团,各取所需。

    然而,在齐宣正登科后不久,作为他第一任妻子的世家小姐,不幸染疾,一命呜呼。

    二人成婚说来也有十来年,但不知是盲婚哑嫁着实没有感情基础,夫妻相处不顺,还是哪一方身体稍有问题,齐宣正与其先妻并未留下一男半女。

    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其实玩得很花,光府中就有不少通房,平常在外面也从未少拈花惹草,风流债不少。但他毕竟是齐慕先的儿子,要顾及自己对外的口碑,明面上家中只有一个良妾。

    谢知秋不太清楚齐宣正外头有没有孩子,但至少在齐府,这个人目前并没有正经儿女。

    像齐宣正这样的人,正妻之位自然不可能空悬。

    这可是一个与齐家缔结合作关系的大好机会,也是齐家巩固自身地位的一个筹码,绝对会用来进行最大的利益交换。

    下个月与齐宣正成婚的女孩,乃是其亡妻的小妹妹,今年才十六岁。

    在当今梁城,姐妹共夫的事情并不罕见,这种婚姻与感情什么的全然无关,无非是双方的家族仍需要一桩婚事来维系彼此的关系,一把扣紧这种关联的锁坏了,就换一把新锁,将人当作工具使用罢了。

    谢知秋知晓齐宣正的本性,她想到又会有一个姑娘嫁给这种人,内心就感到沉重。然而在梁城民间,却是祝福之声远远多过其他

    说来有点好笑,在齐氏门下君子里,民间口碑最好的,其实是齐宣正。

    谢知秋虽然有“萧青天”之名,但萧寻初早年毕竟有纨绔的“前科”,她最近又弄出一个天鹤船,在一些思维守旧的人眼里,未免还是有不务正业之嫌。

    秦皓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但他政绩不显,升迁速度又快得惊人,一路走得太顺,难免受人诟病。

    唯有齐宣正,他当年受到金鲤鱼风波的影响,不得不主动放弃状元,博得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同情。

    在不知情者看来,这是齐宣正本来才学出众,

    应该一鸣惊人,却因一桩意想不到的意外,被迫失去本应获得的名次。而他为了安天子之心,主动放弃状元,可谓不慕名利、谦卑忠诚的典范。

    兼之齐慕先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声望,本着虎父无犬子的思维,有不少人对齐宣正也心怀幻想,甚至希望齐宣正能继承齐慕先之能,齐家再出一个同平章事,以保证方朝之盛世。

    想到这里,谢知秋目光隐隐忧虑

    但愿与齐宣正成婚的那个小女孩,没有听信这些传闻,对齐宣正心怀幻想。

    若不然的话,那简直会是一桩重大的悲剧。

    当然,以谢知秋的立场,是无法干涉这种事的,她只能静观其变。

    同一时刻,齐宣正望着谢知秋离开的背影,眯起了眼。

    迟早弄死你。

    他在心里嘀咕道。

    当年夺取状元之仇,别人都逐渐淡忘了,齐宣正却永远忘不了。

    对齐宣正来说,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齐慕先再怎么偏爱他,也绝不可能为他再去操作第二次状元。

    哪怕当时那个金鲤鱼未必与“萧寻初”有关,萧寻初拿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就是没有眼力见的大错。

    齐宣正恨这个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想办法将那届科举的人全找名目革了功名,只要只剩他一个人,那自然状元还是他的位置。

    然而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眼下,他只能找“萧寻初”的不痛快,只要“萧寻初”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当然,这得徐徐图之。

    他父亲说“萧寻初”这个人用处颇多,动他划不来。

    但等到划得来的那一天,他必当让此人生不如死。

    齐宣正想到“萧寻初”痛苦万分、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正当他要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对外面孔,继续与茶会宾客交谈时,忽然,只见一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他道“少爷,老爷让您赶快过去,夫人的病情不好了”

    齐宣正一顿,面上一副孝子般的惊愕之色,心里却“啧”了一声。

    他自幼受着父母宠爱长大,不必做什么努力,也没经过什么麻烦事,自然觉得这种顺畅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当父母打断他的节奏,让他因为他们而放弃什么事时,齐宣正便会感到格外不快。

    他对父亲尚有几分敬重,毕竟齐慕先权势滔天,他知道家里的荣华富贵,还有自己的官运,都寄托在齐慕先身上,要是没了爹,他也享受不了这种凌驾于外人之上的优越日子了。

    可是母亲,虽说生了他,但只是个内宅妇人,只管家里的事,在官途上帮不了他半分。母亲不管是生是死都影响不了他的生活,倒不如说早点死了,还能少让一个人凭着孝字就压在他头上,如此一来,齐宣正自十分不愿意为母亲的事费心。

    然而,父亲却对此很上心,齐宣正也不得不装出毫不懈怠的样子来,免得惹了父亲不快。

    于是,他故作一副担心不已的样子,装模作样地道“什么我这就过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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