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目睹此景,半晌未言。
谢知秋从未想到,这样奢华的园林宅邸,这般大笔的金银财宝,她竟能如此唾手可得。
以月县为例,普通农家辛勤劳作一年,饶是风调雨顺,所得不过三十贯钱,且要上缴税赋,还要供全家吃喝,若是遇上荒年,更为艰难。
当初将雨娘一家逼入绝境的,不过区区十两纹银。
这样大的宅院,这样大笔的金财,如果一个普通百姓,单靠血汗劳动去赚,恐怕数百年、上千年也未必能赚得。
齐慕先却长袖一挥,就能将这些轻易赠与他人。
而她只需得这一笔,此生就可享尽富贵荣华,不必再为衣食俗事发愁。
谢知秋当然知道,这笔钱她不是白得的。
齐慕先此举,无非是要她手里笔尖一批,放掉齐宣正。
谢知秋静默片刻,道“齐大人出手真是大方。”
秦皓说“同平章事大人恩怨分明,只要是能为大人做事的人,大人当然会礼尚往来。”
的确是齐慕先的作风。
谢知秋安静地走过去,拿起一块金砖掂量。
厚实的黄金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谢知秋淡淡地道“这么说来,秦御史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得意门生,想来比我这个外人跟齐大人更亲近,像这样的好处,应该也曾有过”
秦皓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齐大人的确待我不错。”
冷不丁地,谢知秋问“上回你送到将军府来的那些谢知秋喜欢的古书,也是像这些黄金一般来的吗”
秦皓一怔。
他本来并不想与“萧寻初”有过多交谈,只想用最为中立的态度尽快将齐慕先交代的事情办完。
可是,“萧寻初”竟然提起了谢知秋。
这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一个有情绪的状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去接腔道
“谢妹妹竟真将这些告诉你了”
“所以书的来路,确实如此”
“书不是师父给的,但人在官场,难免有人际往来。”
一股没由来的情绪涌上心头,谢知秋看秦皓的眼神,在幽暗的夜中变得古怪。
她苦笑地扯了下嘴角,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秦皓只觉得眼前眩晕了一下,先前那种感觉又上来了。
他明明觉得自己和萧寻初除了情敌并没有太多关系,可是眼前人看他的眼神,就像与他认真相处过数年一般熟悉。
屋内不过两盏灯笼的光亮,在黑夜里不算清明,他其实不能像平时那样看清“萧寻初”的相貌表情,但是从一刻开始,他又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曾与他青梅竹马、并肩读书的女孩。
秦皓说“身在局中,势必要审时度势。若是活得两袖清风,或许自诩清白,但在朝中与旁人行事作风如此不同,只会显得格格不入。
过于刚直,反而会为自己树敌。萧寻初,当年在太学时,你似乎与严夫子交往甚密,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承认我有迫切想赢你的成分,但我与对方,不过各取所需。
“至少现在,我有能力凭自己拿到谢妹妹想要的书,而你不行,不是吗”
谢知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这样平静的眼神,反而看得秦皓心里发毛。
谢知秋道heihei你就这样想赢吗我承认,我时常也会想赢你,而且我在当年科举里也用了手段,胜之不武,但我没想到heihei你会这样选。”
在她还是谢知秋的身份时,秦皓从未认真将她当作一个可以在朝堂上比拼的竞争对手。
谢知秋其实多少对他存在一定的竞争心,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好。
只是两人年少时光一同读书,清清白白,谢知秋心里想的也是依靠学识的堂堂正正的较量。
没想到真当两人一同步入这泥潭,都学会了趋炎附势、玩弄权术,彼此都勾心斗角、出尽烂牌,仿佛阴沟里的两条泥鳅,满身泥泞互相撕咬。
但相比之下,谢知秋更难以接受秦皓的做法。
尤其是秦皓之所以会做这一切,背后都是为了“谢知秋”,这让她觉得是自己令秦皓步上一条歧路,一条他本来或许不会那么快走上的道路。
秦皓觉得眼前人的眼神很令他难受。
或许是他有种谢妹妹站在他眼前的错觉,他受不了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因此简直想要抬起手,挡住她的目光。
秦皓说“人人都是如此,不过多我一人而已。”
谢知秋问他“秦皓,你吃过谷糠吗”
“什么”
谢知秋道“那是稻谷的皮壳,粗糙且难以下咽,远不如真正的稻谷好吃,但却是穷人家里一年四季唯一的口粮。”
“”
秦皓木然,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个。
而谢知秋则继续道“你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甚至没有见人吃过。你生来是朝臣之子,餐桌上摆的是精谷细米,每日还有家仆精心制成的点心不只是你,我也一样,在去月县以前,我从不知道有人天天吃的是那样的食物。”
谢知秋眼睑低垂。
她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朝廷的俸禄是有定额的,而那些官员却能进献给你远超其月俸的礼品,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一层层往下数,最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
谢知秋道“朝廷表面上对农民只征一成农税,但实际上天高皇帝远,州一级为了一己私利,多加一成;府一级不愿吃亏,又在前者基础上再加一成;县一级见此情况,自然也不会手软,私设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有时知县不管,亲自收税的小吏也会中饱私囊,自行多收一成。
“这些多出来的税,最后全都会压到平头百姓身上,待落到实处,农民一年的收成,十之五六都要落入
他人口中。
“分明是农民亲手种出漂亮的稻谷,可是到头来,他们自己却只能吃谷糠果腹。”
谢知秋稍顿,又说“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目光看着前方,不曾看看脚下。
“你的官途走得太顺,一中第就是京官,所谓的外出巡查也就是去富庶之地,由当地官员陪着吃吃喝喝,回来一路高升,过得很舒服。
“没有人喜欢被下放,尤其是梁城公子,谁会喜欢离开舒适富裕的家,背井离乡去偏远荒僻的地方所以你凭着齐相与父母的人脉留在梁城中,从来没有见过那些遥远的地方,从没想过城中这一重重的官员醉酒欢歌,究竟是由怎样的人供上来的。”
说实话,在这一点上,谢知秋其实很难责怪秦皓。
她与秦皓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富商之女,自幼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尽管仍有不少不如意之处,但至少不会缺衣少食。
若不是在月县的两年,她不会看见那样的世界。
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是得罪了齐相才会如此,如果当初能选,她也不会选择去月县。
事实上,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往往正是有背景有人脉、从一开始便能顺风顺水的官宦子弟。
人人都知道当官好,削尖了脑袋去当官,可是究竟要多少普通百姓的劳动,才能养得起一个活得那样舒服的官员
要是没有见过月县,没有去过乐坊,没有亲眼见识那群乐女的惨状,只凭冰冷的理性行事,谢知秋其实可以轻易摆平齐宣正的事。
背后有齐相在帮她忙,光是此刻,她脑子里就有不下四种方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齐宣正离开牢狱。
可是当她脑海中浮现春月年轻的遗体和满身的鞭痕,浮现桃枝怯生生跪在她眼前的样子,她心里那杆秤就会出现偏移。
如果她动手帮齐慕先,她会感到强烈的愧疚。
这群女孩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有一部分人的命就如此之低贱,可以任人践踏,纵死不得昭雪
一股无名火在她心头乱窜,让她难以就这样下定决心,去帮齐宣正那样的人摆脱罪行。
秦皓听了谢知秋的话,微微一愣。
他手中的灯笼摇晃了一下,眼神似乎有所触动。
但他并不想在萧寻初面前示弱,表情亦没有丝毫破绽。
“听你的意思,萧寻初,难不成你真的有忤逆齐相的想法”
秦皓将话题拐回整体,亦敏锐地觉察出了谢知秋的动摇。
他说“师父说,你对他只是表面依顺,或许实际上另有想法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相信。没想到,他竟不是无谓的担心。”
谢知秋未答。
下一刻,只见秦皓冷着脸将手探入袖中,某处两本折子来,丢到金砖上,示意谢知秋道“你自己看看。”
谢知秋迟疑地去拿。
在幽暗中,她将灯笼举起
,辨识折子上的文字。
待看清两本折子上的内容,她不由一顿。
秦皓说“你不会以为,同平章事大人是任你想靠就靠、想走就走的小绵羊吧”
这两本折子,一本是参她的,一本是参吏部侍郎刘求荣的,罪名都很重。
“我如今是侍御史,你不要忘了这个位置是做什么的。”
秦皓道。
“听同平章事大人说,你当年在外地时,与吏部刘侍郎有些冲突。”
“同平章事大人让我转达,只要萧大人愿意配合,从明日起,刘侍郎就不会再出现朝堂上。甚至具体要如何处置他,也可以全凭萧大人你的意思。”
“但是,如果萧大人有其他想法,那么同平章事大人也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到时候,送上去的折子不会只有我一本,而会是铺天盖地的奏折。”
“至于罪名,以同平章事大人的能力,自然有办法弄出证据。”
“萧大人的确很受圣上亲睐,但如果是无数朝臣死谏,圣上当真会冒着受满朝文武责怪的风险,来保萧大人吗”
“到时候,不止萧大人一人,恐怕连萧大人的妻子、父母、兄弟,都会受到牵连。”
话到此处,他脸上亦不由流露出一丝焦躁,似乎并不太情愿。
他说“说实话,我和你不对付,我本来并不想来跑这一趟。但是如果你被降罪,谢妹妹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你对我而言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误伤到谢妹妹。所以才专门从别人手里揽下这个活,亲自来跟你讲。
“我与你交谈,至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一说情况,要是换作别人,态度只会更强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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