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看向桃枝。
赵泽问道“你是命案现场的第一目击者”
桃枝不敢抬头,伏在地上点了点脑袋。
赵泽道“证言上说,你曾在乐女春月被害前,见到她与外面的男子交谈”
桃枝紧张地又点点头。
赵泽问“当晚究竟是什么情况你详细说说。”
赵泽询问桃枝的时候,一旁的鸨母一直在旁边狠狠瞪着桃枝,不停地使着凶狠的眼色。
不过,桃枝虽被她瞪得抖了抖身体,却扭开头不看她,自顾自对对赵泽磕了个头,声音发颤地开口“禀大人”
那晚戌时。
春月桃枝她们按照计划,本该在乐坊第一次登台表演,春月负责演奏古琴,桃枝负责琵琶。
然而春月借口要去茅房后,离上台只剩半刻钟不到了,她都还没回来。
桃枝怕春月错过登台,后面会挨鸨母的鞭打,就着急地跑去找她。
谁知,当她寻人至南面围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将耳朵贴着墙面,正在与外面的人对话。
随后,有一封信绑着石头从外面丢了进来,被春月匆匆收进怀里。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墙外人的声音。那是个男人,而且他与春月交谈,用的并不是汉话。”
桃枝如此回忆道。
“春月是从北地十二州偷跑回方国来的,她原本的母语是辛国语。在乐坊期间,她也教了我一些,当时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的话好像是希望你能履行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之类的。”
“其实我觉得,那个男人的辛国语说得并不是太好,至少完全不如春月流利,他可能和我一样,只是初学者。”
“但当时时间太赶,我没有听得很清楚。”
“那之后,春月整个人就心不在焉的,我跟她说话,她也没怎么听进去,反而不时去摸那封信的位置。”
“所以我当时凭着直觉认为,春月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外面的男子,并且与对方有了感情。”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并没有依据。”
“当天晚上,春月在台上的表现特别好,有种格外卖力的感觉后来后来她就被那位贵客选走了”
春月被那位贵客单独留在屋里后,桃枝因为是春月的朋友,没有立即离开,反而一直在周围徘徊。
“屋内起先还好,并没有特别异常的感觉。”
“但那位贵客先前喝醉了,唤春月留下又有目的性,里面很快有拉拉扯扯的声音,还有了很大声的争执。”
“后来,我听到里面很大的砰一声,然后就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我听到里面那位贵客大骂起来,紧随着就是殴打的声音和春月的惨叫。”
“我本来想立刻冲进去,可是客房门从里面锁上了,妈妈又让人拦着我。”
“春
月与我情同姐妹,还对我有恩。我当即就想到她先前与墙外的男子交谈,那人说不定是她的情郎,还有可能留在附近,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那个人求救”
当夜,灯火通明的乐坊内,桃枝涕泗横流地在吃喝玩乐的男客与乐女之间狂奔。
她抓住每一个还算年轻的客人,像疯了一样逼问他们认不认识春月、能不能去救她。
她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对着周围高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在丝竹管弦的欢乐中,她一个人放声嚎哭,身后是大群追她的乐坊打手,她如同一个误入喜堂的守丧人。
有一部分客人见她哭得这么惨,倒真管起闲事来。
等桃枝带着这帮爱管闲事的客人回到那雅间前,里面已经没了声响。
有男客撞开房门,里面已是一片血海。
春月倒在血泊中,完全没了声息。
先前那位贵客浑身是血,就站在春月的尸体旁边。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带血的烛台,满脸狰狞的表情。
提起那晚的记忆,桃枝始终呆呆地垂着头,像是仍然不可置信发生了这样的事一样。
赵泽通过审讯鸨母,逐渐找到一点升堂的感觉。
他甚至不用看谢知秋的小册子,已经自行问道“所以你们进去的时候,房门是锁着的,而且屋内只有春月和那客人两个人”
桃枝应道“是,不止是门,窗也都上了锁。那屋子之后没人动过,大人也派人去查看过,应该能看出门是强行撞开的,扣着的锁都还掉在地上。”
赵泽思索道“这么听起来,似乎没有第三人能作案的可能性”
一旁的鸨母见势不好,着急地插话道“大人,可不能这么说。门锁上了不假,但万一春月的那个情郎早就躲在客房中,等春月给进士大人下了蒙汗药,他才现身,后面又与春月发生争执误杀春月,最后混在闯入屋中的人群中离开,不是也说得通吗”
赵泽反驳道“那我问你,要是这情郎那么神通广大,可以轻易藏在客人的屋子里不被发现,那他为什么非要隔着围墙与春月交谈,还要隔着围墙将信给春月他直接找间屋子躲着甚至可以直接躲在春月房间里当面将信给她,或者不写信了,有事直接当面谈,不行吗”
鸨母又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最后不说话了。
这话赵泽可不是小册子上看来的,是他自己想的。
他一说完,就转头去看谢知秋,确认对方的意见。
只见“萧寻初”仍旧对他微笑,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的。
赵泽松了口气的同时,自我感觉愈发良好。
于是他干脆进一步道“那男子既然一开始选择与春月隔墙交谈,就说明他并不愿意进乐坊,或者由于某些原因无法进入乐坊,比如缺钱一类。之后他再进入乐坊的概率很低。
“若他是乐坊的客人,又
是春月的情郎,怎么可能在春月初次登台表演的日子,竟不过来捧场呢
“综上所言,本官认为春月为送信人所杀的可能性很低,甚至连春月曾在嫌犯酒中下蒙汗药的可能性也很低。”
升堂也不是很难。
一瞬间,赵泽心中如此想到。
正如谢知秋所言,这案子似乎并不难判。
既然鸨母的说法站不住脚,那么现在牢中抓到的那个新进士就是唯一的嫌犯了。
这简直是典型的人证物证俱在,凶手不是他还是谁
倒是鸨母这么拼命帮那个所谓的“贵客”,简直像是被收买了。
真是一帮人渣。
赵泽在心里鄙夷。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光听一面之词。
那疑犯虽然多半洗不脱罪名,可好赖得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赵泽也想看看这个所谓的“新进士”到底是谁,才刚登科就敢去乐坊潇洒,还敢杀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泽一拍惊堂木,正要张口说传疑犯新进士,但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有一点不对
这个新进士,怎么没有名字
照理来说,人都已经在大理寺狱里了,不可能不知道姓名。
还有这两个证人,从头到尾都用“新进士”或者“贵客”这样的词,就像有意在避讳一样。
赵泽微微觉出异样,但他只是凝了一下,就照常道“传疑犯上堂”
谁知,他话音刚落,满堂鸦雀无声,居然没有人敢动。
就连站在边上的主簿似乎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问“寺正大人,您真要传疑犯上堂”
“对啊,不传疑犯怎么审案”
“可”
主簿欲言又止。
赵泽隔着帷帽白纱看出他的神色古怪,张嘴想问怎么回事。
正当赵泽犹豫的这一刹那功夫,突然,一个紫服官员在手下的帮助下拨开大理寺外人山人海的人群,挤进大理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审这桩案子”
紫服官员一进来,看到面前的景象,当即大怒
“谁准你们今天就升堂的通知过我了吗谁准你们不经我允许这么干的都给我停下”
赵泽被这闯入者惊得打断了思路。
他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紫服官员是大理寺卿。
理论上来说,这人比“萧寻初”要高两级,是“萧寻初”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对大理寺卿恭恭敬敬的。
然而此刻坐在上座的,却是赵泽。
他一见这大理寺卿上来就蛮不讲理地要叫停,帷帽下的眼神顿时冷下来,胸口亦窜上火气。
赵泽这回微服私访,本来就想看看有没有官员阳奉阴违的,没想到还真被他抓到一个。
“你说了算”
赵泽对他毫不客气,语气甚至夹杂着质问。
他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寺卿大人不是已经抱病好几日了吗
“自从司卿大人那日在大殿外面晕倒之后,连着数日没有上朝,说大理寺的工作也暂且不能过问,怎么这会儿,我看寺卿大人倒是一点都没生病的样子,还有力气管东管西了
“寺卿大人自己抱病不来,难道还不允许其他人按部就班地干活若是人人都像寺卿大人这样,那当今天子还要这个大理寺干什么”
大理寺卿没料到“萧寻初”一个大理寺正,居然敢对他如此诘问,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一怔,才快步走到赵泽面前,压低了声音,对他挤眉弄眼道“你干嘛小萧,我可是在救你啊”
“救我”
对方的话出乎赵泽的意料,他心道这么简单一个案件有什么可救的。
赵泽张口准备反驳几句,恰在这时,从大理寺外又慢吞吞地走进一个老翁来。
那老翁同样身着方朝品级最高的紫色官服,配着金鱼袋。
他年纪已过花甲,可仍是满头乌亮的黑发,精神奕奕。
他生得清瘦,腰板笔直而气质出众,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都有点仙骨道风的味道。
赵泽不怕大理寺卿,但一见这个人,顿时一僵
来者,正是三朝名相齐慕先。
他缓步踏入大理寺,在门前站定,像是没有注意到现场奇怪的气氛一般,和蔼地笑道“老何,有话好好说,不要为难年轻人。
“审案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习惯。
“你和老祝他们都不在,萧小友一个人挑起大理寺的大梁已是不易,做不到面面俱到也很正常。
“我倒觉得,萧小友能这么快取得案件的进展,颇为能干,实在是难得的可塑之才,应该鼓励才是啊。”
“是是,同平章事大人教训得是。”
大理寺卿表情僵硬。
齐慕先这话说的。
要不是他知道“萧寻初”接下来要审的是谁的儿子,还真信了这邪。
此刻,大理寺卿遍体生寒。
齐慕先像没注意到大理寺卿的脸色。
他只笑呵呵地看向“萧寻初”,友善地问“萧大人今天怎么罩上女子用的帷帽来升堂了难不成是身体不舒服”
“不、不是。”
赵泽见齐慕先看向自己,顿时慌乱起来
实际上,从齐慕先出现,赵泽便开始不在状态
齐慕先是帝师,赵泽与兄长都从小就跟随齐慕先学习。
父皇驾崩时,赵泽只有五岁,他对亲生父亲的记忆并不多,反而是齐慕先,在他与兄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占据了极大的分量。
赵泽与兄长都将齐慕先唤作“相父”,这相父后面的父字,可不是轻飘飘的一个敬词,而是真有感情在里面。
齐慕先作为老师,十分
严格。他教他们学识,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教他们帝王之道。
他对他们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辰冰提醒您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兄长驾崩之后,齐慕先迎他回宫登基。
那时齐慕先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他今后就是一国之君了,必须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成为一个能被万民信赖的君主。
今日赵泽是背着文武百官,假称身体不适出来的。
先前与“萧寻初”说起出宫的原因时,他自觉理由充分、理直气壮,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此时,他一见齐慕先,却无比心虚。
赵泽对齐慕先既有感激,又有敬重。
他假扮“萧寻初”审案被齐慕先撞见,如同一个任性瞎胡闹的孩子被父亲抓了包。
这不算大错,但违背常理,他很怕看到齐慕先露出对他失望的眼神。
赵泽此刻只能万幸,他戴着帷帽,而且是坐着的,可以掩饰身形差异,应该很难看出与萧寻初本人的区别。
齐慕先不知道他以前就频繁出宫,应该很难想到他居然会出宫玩假扮官员这种惊世骇俗的游戏。
想到这里,赵泽咳嗽一声,将声音装得愈发低沉。
他道“咳咳我还好,多谢同平章事大人关心。是大夫说,我短期内最好别正面吹风,这才戴个帽子罢了。”
“萧大人身体不适,仍非要带病在今日急急审理这桩案子,这精神实在令人钦佩。”
齐慕先皮笑肉不笑。
“哪里哪里。”
赵泽没有听出齐慕先的话夹枪带棒。
齐慕先眯起眼,一双幽深的眸子,像要隔着帷帽的白纱将他剔肉拆骨。
半晌,齐慕先话锋一转,说“这桩案子,其实老夫先前也有耳闻。
“今日老夫正好经过就撞到萧大人审案,想来也是缘分。老夫恰巧也想看看,在民间备受爱戴的萧青天是如何断案的。
“不如今日,萧大人就给老夫加个座,就由老夫来监审此案萧大人,想必不会连这种小要求都拒绝吧”
要是谢知秋本人在此,定能感受到齐慕先话中的威胁。
然而换作赵泽,他只隐约觉得现场气氛诡异,齐慕先看着与平时他们在皇宫相见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赵泽并未拒绝,顺水推舟道“同平章事大人想监审,那当然好啊
“来人快帮同平章事大人和大理寺卿大人加张桌子”
大理寺内鸦雀无声,只有听到命令的小吏,手脚麻利地去摆放桌椅。
待摆放完成,齐慕先走过去,一撩衣摆,淡淡地在侧边坐下。
赵泽再一拍惊堂木,道“传嫌犯”
一声下去,无人回应。
齐慕先笑了笑。
赵泽不明所以,又喊了一声,道“我说,传嫌犯上堂”
兵吏们低着头,仍然无人回应。
“你们竟敢不听大理寺正的话,是想以下犯上吗今日不听令者,统统打三十大板”
“”
“五十大板”
“”
竟然话到这个份上,这些人还不动,就算是赵泽也能感到这件事有大问题了。
他不得不差使谢知秋身边的张聪,道“张聪,你去把嫌犯带上来。”
张聪倒是很果决地接受了命令,抱拳道“是。”
他转头去了大理寺狱。
不久,一个扣押多日、外表狼狈的男子被张聪老鹰捉小鸡似的提溜到大堂上来。
在推搡之间,那囚犯边被迫上堂,边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就你这种下人,也敢动我我弄死你等我出去,就弄死你”
赵泽没想到这嫌犯如此嚣张,而且声音莫名有点熟悉。
他皱起眉头,去看那人的脸。
这时,像是有意让赵泽看清楚一般,张聪一扭那嫌犯的头,让他面向赵泽。
下一瞬,赵泽瞳孔猛缩,帷帽下的面容已是惊愕不已</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