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半刻钟后,赵泽回到堂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回到公堂,非但看到齐慕先已经到场,还看到堂下跪了十几个陌生男子。

    这十几个人,赵泽没见过,谢知秋给他的小册子上亦没提到。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堂后的谢知秋,却见谢知秋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于是赵泽问齐慕先道“齐大人,这些人是”

    齐慕先表情古怪地一笑,说“不瞒萧大人,这些都是在乐女春月生前与其有牵扯的人。”

    “”

    齐慕先方才一见齐宣正被押出来,便是一副大惊失色、难以承受之貌,但此时,他已经在后堂收拾好衣冠、恢复成平时德高望重的齐相,不复先前狼狈状。

    不过,齐慕先面上仍有愧色,一副惭愧之态,道“方才老夫哎,老夫实在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背着老夫做出这种事来,吓了一跳,这才失态抱歉,让萧大人见笑了。”

    因为谢知秋在后堂的一番话,赵泽此刻有些多疑,没有冒然接口。

    但齐慕先继续道“老夫先前休息的时候,已经狠狠教训了这个逆子这事无论实情如何,他终究是犯下大错朝廷命官留恋花街柳巷已是不该,他竟还在孝期犯下这等糊涂事

    “这些,老夫哪怕有意为他遮掩,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推脱不了。

    “等大理寺盖棺定论,老夫定会亲自去向皇上负荆请罪,这都是老夫教子无方。今后,不但老夫这逆子不配做秘书少监,纵然是老夫这同平章事,老夫也没有脸再当下去了”

    齐慕先这话说得极重,让赵泽大吃一惊。

    说实话,虽然他被谢知秋鼓动了一番,对齐家父子产生了一点怀疑,但谢知秋的话,他也并没有全信。

    自赵泽有记忆起,齐慕先就是他父亲身边深受信任的能臣,后来又全心全意地辅佐他的兄长。

    此案多半是有一些问题的,但一边是数年来教导他、帮助他的师长与发小,一边是与他不过交好数月的年轻臣子,相比之下,赵泽内心还是更偏向齐家父子一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所以赵泽一听齐慕先竟要辞官,当即就有些急了,几乎想要立即恢复皇帝的身份,劝他不必如此。

    赵泽好不容易才凭理智抑制住这种冲动,收敛地道“齐大人何至于此新帝登基还不久,若是没有您这样的老臣辅佐,江山如何能稳固呢”

    赵泽话音刚落,齐慕先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审视之色。

    齐慕先矜持地道“萧大人这话严重了。皇上聪慧仁德,没有老夫,亦自有百官辅佐,单老夫一人,算不得什么。”

    他话到此处,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说老夫偏心也好,心怀侥幸也罢,这桩案子,毕竟事关老夫独子。据老夫所知,老夫这逆子虽不是事事毫无纰漏的完人,可平时也知事

    守礼,断不是会随便杀人之人。”

    “关于此案,老夫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刚才老夫醒来,教训完那逆子,立即就派人出去查,看有没有其他此案的知情者。没想到老夫的人出去一问,光是在大理寺外,就有那么多人自称与乐女春月相识”

    赵泽顺着齐慕先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十余人皆是男子,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最老的一个瞧着有六七十了,年纪最小的约莫才十七八。

    赵泽看不出这些人之间门有什么联系,疑惑地问“你们都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率先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不瞒大人,小生便是月儿的情人。”

    赵泽心头一惊,心想这难不成就是在墙后给她递信的那个人,正要询问,不想他还没开口,其他男人已经急了起来

    “你胡说,我才是小春月的心上人”

    “你们别血口喷人月儿冰清玉洁,怎会与你们有牵扯我早已与月儿交换定情信物,我早已到处在筹钱,本是约定了,下个月就要接她从乐坊出来的”

    “什么我也早已在筹钱,要给春月赎身的”

    “你们都胡说八道我才是”

    赵泽没料到才这一句话,这群人居然就要打起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都给我闭嘴到底谁才是春月的情郎”

    “当然是我。”

    “正是在下。”

    “自然是小生。”

    十几个男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一旁监审的大理寺卿见状,嗤笑一声道“萧大人还看不出来这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八成是这春月生前为了离开乐坊,四处留情撒网。这么多人,都能打四桌麻将了。”

    齐慕先轻轻叹气,未作评论,只说“乐女春月的案子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老臣心想大理寺今日升堂,若是有认识她的人知道,说不定会在外面等消息。本以为运气好能找到一位两位,没想到光是在大理寺外一问,就来了这么多。”

    赵泽见此景,则愣了愣。

    他在替萧寻初出来审案前看过案宗,也看过验尸报告,知道乐女春月尚未破身,仍是处子。

    正因如此,其实在见到齐宣正出来之前,他对春月是略有些怜惜的,觉得她出淤泥而未染,不是寻常风尘女子,也觉得为她伸冤的自己十分正义。

    但眼下,赵泽一见有这么多人与春月的关系不清不楚,心中一沉。

    其实在谢知秋拿出密信,告知他春月身上有这样的东西时,他就有些错愕,隐约觉得会和这种事情有牵扯的,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又见春月居然勾搭了这么多男人,更是应证了他先前的想法,对这个女子的观感忽然就下降了。

    赵泽面色微冷,拍惊堂木道“你们不要吵,一个一个说”

    此时,谢知秋躲在堂后,看到这一

    幕,亦有惊讶。

    不必说,这些人多半是齐慕先安排好的。

    但她没想到,齐慕先居然会来这一招。

    看这情形,齐慕先多半放弃将齐宣正完全摘出此案了。

    但放弃证明齐宣正完全清白,不意味着不能给他减轻罪责。

    想要减轻一方的量刑,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污蔑另一方的名声。

    只要证明受害者自己也不干净,便可以往她身上推卸掉部分责任。

    死者杜宁枝原本是个乐女,这对齐宣正来说是利好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杜宁枝是被拐骗到乐坊的,原是良籍女子,真要深究,她是可以恢复良籍的。一旦按良籍量刑,齐宣正的罪名会比杀害一个贱籍女子重很多。

    因此齐慕先首先要避免的,就是杜宁枝被恢复良籍。

    他必须要证明,此女水性杨花、品性不端,哪怕一开始是被迫的,现在从行为上来说也已是货真价实的烟花女子,这样才能从道德层面减轻齐宣正的压力。

    谢知秋感到一阵不适。

    她亲身调查过乐坊,知道乐坊女子过着怎样的生活。明明是一个让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到头来却要怪里面那些受尽苦难、走投无路的姑娘不知检点,实在让人作呕。

    但此刻堂上有权审案、有权品头论足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自然不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谢知秋躲在不起眼之处,姑且静观其变。

    此刻,接受赵泽审讯的一个男子正说道

    “我与春月相识,是在今年三月。”

    “那天乐坊风和日丽,杨柳依依。”

    “我本是过去吃酒,却在经过乐坊一个小院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乐女正在院中练习古琴。她弹得不算熟练,但模样娇俏可爱,一见到我还红了脸,我对她笑了笑,她便躲到树后面去了。”

    “谁知当晚,我要离开时,就被她撞了一下,还塞了一封信到我怀里,信中没有写字,只有一幅画,画的竟然是我。”

    “从那以后,我们便时常见面。”

    “春月还没有正式留客,但除了练习乐器,偶尔也会出来陪客人喝茶吃饭,我就常选她的名字。”

    “我见她单纯清丽,与寻常乐女不同,逐渐对她有了真感情。”

    “她说她妹妹体弱多病,又哭诉乐坊鸨母对她不好,还有一些客人对她毛手毛脚。我对她有情,自然心疼她,给过她几次钱。”

    “后来,她便开始要求我出大价钱赎她。”

    “我算是个闲散少爷,手头虽然有些闲钱,但多是父母给的,若是让父亲知道我拿钱买乐女,非打死我不可。我便对她说,赎身只能再等等,让她别担心,我不是迂腐之人,即使她被其他客人碰了身子,我也不会因此嫌弃她的,让她安心在乐坊等我,等过两年我手头钱攒够了,自会赎她。”

    “谁知听我这么说,春月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我真心爱她,心急如焚,心知这是我之前拒绝赎她之故,便四处奔波筹钱,已经很久没去乐坊。”

    “再听到春月的名字,竟是这桩轰动梁城的大案子”

    “我心如刀割,自然想知道是何人杀了春月所以特意来大理寺这里等判案结果,没想到便被齐慕先大人的人请进来了。”

    另一人则抢着道“他说得不实春月早已与我海誓山盟,怎会还与这人有染

    “我早在上元节时就识得春月,那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在乐坊喝闷酒,春月提着一盏花灯而来,笑着将灯送我,还说我长得像她梦中见过的人,我抬头见她在灯火中笑靥如花,便对她动了心。

    “之后,我们每月初一十五都会见面。我家中没什么余财,因此不可常去乐坊,有时也会隔着墙说说话。春月对我向来温柔,纵然我没钱,也愿意背着鸨母与我见面。你们说,她爱的不是我,还能是何人”

    大理寺卿听了浅笑,问“她难道没向你提过想要赎身,和你长相厮守之类的”

    那男子脸色一变,既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一本正经地道“身为男子,为心爱的女人赎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需要她提但我手头没有现钱,好在老家有一处祖宅,只要卖了,应该能凑够赎身的钱。不过我家乡离梁城较远,若要变卖,来回不大方便,现在还没能脱手罢了。”

    此人之后,又有数人说了他们的经历。

    大多都是机缘巧合识得春月,与春月情投意合,然后又给过春月钱,还有不少人正打算给春月赎身之类。

    桃枝在旁边听得脸色大变,叫道“不可能我和春月每日都在一起,情同姐妹,她绝不可能同时认识这么多人她要是能和这么多人见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大人,他们绝对是在撒谎”

    “住嘴,公堂之上,无人询问,哪儿有你一个贱籍女子说话的份”

    不等赵泽开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声怒喝制止了她。

    大理寺卿直接道“此女擅自开口,蔑视公堂秩序,来人,掌她的嘴”

    “大人春月她真的没有”

    桃枝面色苍白,求助地看着戴着帷帽的“萧大人”,想要为春月辩白。

    这时,差吏已要上前去打人。

    在赵泽阻止之前,反是齐慕先先开了口,道“寺卿大人反应不必过激,此女认为自己与春月感情深厚,此举情有可原。不过,春月背地里做的事,想来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知道,依老夫看,此案还有内情。”

    大理寺卿当即附和“同平章事大人说得对依本官看,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位名为春月的乐女,为了给自己赎身,曾四处引诱哄骗男子,还从他们那里私讨钱财。

    “像这样的女子,碰上齐公子这样的大鱼,怎会轻易放过

    “本官是看着齐公子长大的,齐公子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就算偶尔会犯错,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杀人的人

    “那晚齐公子虽然与乐女春月共处一室,但说不定也是受春月哄骗,纵然有错,也情有可原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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