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理寺内一片寂静,数十人站立于此,却连呼吸都显得厚重,无一人敢出声。

    阴天雾重,血液簌簌流淌,像是雨声。

    齐慕先伏在地上,他那清瘦身影已没了往日体面时的仙骨道风,这样弓起背卑微地跪着,身形犹如蜷缩,看上去更像个无助病弱的普通老人。

    连谢知秋都被齐慕先的狠绝所震撼。

    齐宣正不是他的独子吗

    齐宣正纵然有错,但凭借皇室对齐家多年的偏袒厚爱,留他一命还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齐家日后势必荣宠大不如往昔,甚至失信于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齐慕先竟能现在就如此决绝

    还是说

    谢知秋心中有古怪的念头一晃而过

    还是说,对齐慕先来说,这世上还存在什么更严重的威胁,让他容不得眼前的路有丝毫闪失,哪怕是舍弃自己的独子,也必须如此破釜沉舟

    正当谢知秋失神时,赵泽已从极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急急起身去将齐慕先扶起来

    “相父相父何必如此”

    赵泽舌头打结,几乎不知如何措辞。

    他说“宣正哥宣正哥他确实有错,朕也确实生他气,但他事先也不知道其中会有内情,并非有意为之,罪不至死”

    齐慕先道“他的确是不知情,大抵自己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皇上的性命只有一条,若是今日有人这里疏忽,明日有人那里疏忽,疏忽的次数多了,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再发生

    “当年和宗在世时,嘱托老臣务必照顾他的孩子。那时老臣跪在他面前,向他承诺,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定会极力辅佐新帝、教导两位皇子成人。

    “和宗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老臣永生难忘。保护好他留在世间的两个孩子,本该是老臣此生最重要的职责。

    “如今先帝已逝,和宗陛下只剩下圣上您一个孩子了而圣上您这尊贵的性命,竟差点毁在老臣这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宽容,或许愿意宽恕这逆子一命,老臣却不敢姑息。

    “唯有今日严惩老臣这个逆子,今后天下人才不敢松懈,才不敢对自身品行有所放松,天下方能长治久安,方能维持这太平盛世

    “圣上仁德,不愿惩戒,那便由老臣亲自来惩戒

    “我齐家逆子今日失德,是老臣教育不严、家风不谨之过,如果老臣此举,能对天下士人的风气有所警示,能稍起到挽回之用,那么纵然奉上我齐家父子的性命,老臣也觉得值得”

    人死如灯灭,齐宣正一死,赵泽纵然再多怨气也烟消云散。

    说实话,赵泽确实有一瞬间气得恨不得打死齐宣正,但齐慕先为了他这个皇帝,比自己还先动了手,赵泽反而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一贯崇敬的相父今日卑服至此,又听

    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赵泽就算是铁石心肠,心中亦不由有所触动。

    这一刻,他回想起很多。

    想起齐慕先领着齐宣正、兄长还有他,在三月晴天的花树下读书。

    想起他雨天集中不了精神,趁齐慕先午睡时,拿剪刀偷偷剪他的胡子。

    想起他功课做得差,要受齐慕先责罚,齐宣正挺身而出,为他担下过错。

    现在世上将齐宣正、秦皓、萧寻初三人称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硬要说的话,他与兄长,又何尝不是齐氏门下之人

    等回过神,赵泽已将齐慕先双手搀起,道“相父的情谊,朕明白了。其实相父于朕,又何尝没有恩情

    “相父今日甚至为朕痛杀爱子,相父之情,朕千万言难以答谢,又岂能责罚

    “朕幼年丧父,是相父教养朕长大,于朕而言,相父是犹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如今相父孑然一身,身下无嗣,但朕感念相父多年之恩,朕会亲自为相父养老送终。”

    齐慕先感动万分,饶是皇帝亲自搀扶,仍郑重地跪下,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这一日,当大理寺奉圣命再去查赌坊和乐坊的时候,却发现整条街都烧了起来。

    这一场大火火势急猛,难以铺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从中逃出来的乐女伙计都吓得哭爹喊娘,然而,也有些人来不及逃生,就此葬身火海,还有些人连尸首都没找到,就诡异地销声匿迹。

    而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与辛国有关的线索,全都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再难以寻觅。

    夜晚,齐府的马车载着齐慕先,还有齐宣正冰冷的遗体,回到了齐府。

    齐慕先孤零零地坐在车中,马车已经在门前停了许久,他却仍没有起身下来。

    仆从们都低着头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将正儿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是。”

    没有一个人多言,齐府的人似乎都尽量放轻了动作,生怕步子迈得大一点,就会惊扰亡灵。

    很快,齐宣正的遗体被送回齐府,而齐慕先则独自一人,又坐着车离去。

    车夫熟练地在大道上绕了两圈,沉默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将齐慕先送到一间茶楼前。

    那茶楼还在营业,里面还经营客栈生意。那小二一见是齐慕先,眼神一动,道“齐大人今日喝什么啊”

    齐慕先说“来一壶碧螺春,一盘瓜子。”

    “好嘞,大人里面请”

    言罢,他就熟练地带齐慕先上了楼。

    但等小二再上楼来的时候,手里既没有瓜子,也没有碧螺春,反而带来一男一女。

    小二道“大人,这两位客人没别的位置了,想要与人拼一下桌,不知您”

    齐慕先淡淡道“无妨。”

    小二于是领着二人坐下,径自离去

    。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那男子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脸。

    这人道“齐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一回,算我们欠你一次。”

    “”

    齐慕先未言。

    看着这种长相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名行刺方和宗的辛国使者的脸。

    那是他与辛国第一次合作。

    人人都以为,他当初能救到方和宗,成功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坚守多年的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是一位忠心良臣终于等到了他的好运气。

    然而齐慕先自己听到这种言论,只会付之嗤笑。

    等

    笑话。

    等能等得来这种运气

    此前他已经在官场上等了十余年。

    那十余年,他矜矜业业,忠诚廉洁,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真心想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下谋福。

    但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功劳被上级摘走,等来有事替世家子背锅,等来十年做事不见姓名,等来受人践踏、人人鄙薄,等来在陋室中抱着狸儿的尸首痛哭。

    这种等,他不想再有了。

    那一年,辛国战线吃紧,急需有权势的人在方国朝中引导风向,阻止萧家军。

    而齐慕先想要权势。

    辛国当时行刺皇帝成功又如何最多就是让方朝乱上一阵子,说不定反而会让军队因为没了限制,实力太增,改朝换代。

    但是,如果能在方朝拥有一个了解方朝局势又对皇上有恩的权臣,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辛国使者用命为齐慕先开路,造出了这样一个权臣。

    齐慕先从此步上青云,纵横官场数十年,无人可以撼动。

    本就是险中得来的富贵,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条路会险到,必须用另外一个儿子的命来换。

    但是,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一旦与辛国的关系暴露,那齐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齐宣正了。

    失去全家全族的性命,还是现在冒险一搏,只一个牺牲掉自己的孩子,以换取皇帝的信任,这样简单的算法,齐慕先当然会做。

    只是,虽然会做,却不甘心。

    他睁开眼,问男子身边的女人,道“乐坊里,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会用辛国语的女人”

    那女人早已跪下,细看她的脸,正是春月与桃枝所在乐坊的鸨母。

    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没有回答。

    齐慕先又道“你明知那对姐妹是从十二州来的,明知乐坊是重要的信息交换之地,若有其他懂辛国语的人,很容易暴露重要计划,为何还买下那样的人当乐女”

    “”

    “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姐妹二人和你早年的经历相似,产生不该有的同情心了吧”

    “”

    鸨母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道“那对姐妹,我若是不留她们,她们就要被卖到更下等的乐坊去了。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怎会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这里好歹是上等乐坊,将她们留在我这,日子好歹会比其他地方强些。”

    鸨母喃喃道“平民以为自己是苦的,殊不知贱籍更苦;贱籍男子以为自己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更苦;贱籍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已经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里还可以再分三六九等。

    “春月以为我亏待她,却不知道那些三四流乐坊的伎女,有多羡慕她年轻又有美貌,可以留在一等乐坊里学手艺,以后还有机会被赎身做妾。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但永远有人在更下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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