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这天,谢知秋写完一份文书,搁下笔,抬头去看院子的时候,就见萧寻初正认真将好几组黑石一一分门别类,有些放在台面上,有些浸泡在石盆中。

    一绺长发从他额边垂下,萧寻初眼睑微垂,眼神专注凝肃,仿佛除了眼前之物,世上其他东西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谢知秋一顿,短暂地没有动作。

    谢知秋没有对别人说过,她其实还挺喜欢看萧寻初钻研墨家术入神的样子。

    当年初见的时候,萧寻初在她眼中,就是个有点特别的人。

    第一次见面,他会因为她是女孩子而不好意思,而与她下棋时,又真诚地赞叹她的棋艺,没有表现出丝毫偏见。

    他看上去懒洋洋的,也不是个受人称道的好学生,可又做得出各种各样的竹蜻蜓,用稀奇古怪的方式来找她聊天。

    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甚至相识在秦皓之前。

    若不是中间有好几年的空白,谢知秋觉得,他们可能在刚交换身体的时候,就会更亲密一点。

    当然,他们现在关系也不差。

    今年已是两人朝夕相处的第四个春秋,若问谢知秋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萧寻初必会在其中占上一席。

    此刻这样相处,会让谢知秋浮现一些感慨。

    就好像如果没有世俗强行分出男女之别,将同龄的男孩女孩分开,他们年少时本就应有一段这种时光

    萧寻初钻研墨家术,她在屋中读书。等傍晚天暗,两人可以一起下棋打发时光。

    而现在,他们必须要顶上夫妻的头衔,才能有这种程度的同室而居。

    “啊,小姐,对不起”

    傍晚时分,雀儿给两人送晚饭过来,萧寻初不知为何有点心不在焉,接汤碗时手一抖,瓷碗倾倒下来,泼了他自己一身汤不说,也弄脏了谢知秋的衣袖。

    这明明不是雀儿的错,可雀儿却是屋子里最慌张的人,急道“怎么办,姑爷这可是公服”

    “没事。”

    谢知秋对萧寻初的失手有些诧异,担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并未责怪雀儿,只道“一点脏,尽快换下来洗干净就行。”

    言罢,她便起身去更衣。

    雀儿连忙将萧寻初也拉起来,推进里屋道“小姐您也快去换身衣裳我会尽快将外面收拾干净。”

    萧寻初和谢知秋两人因为心里怀着秘密,平时不太让外人进院子,只有实在忙不过来才会让五谷和雀儿进来做些送饭、打扫之类的杂事。

    像是更衣这种事情,自从两人成婚以后,更是避免让旁人插手。

    两人很快被雀儿一同推进里屋。

    萧寻初今日很不在状态,与墨家术有关的事还好,真要投入总能投入进去,但其他的日常琐事,几乎一直在走神。

    归根结底,只因叶师兄那一句话

    “硬要说的话,她对别人都像是对待没有性别的人一

    样,但对秦皓heihei像在对待异性

    此刻也是▋,直到被雀儿半推半拉地送回里屋,房门关上,周围暗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萧寻初偏过头去,只见谢知秋正淡定地插上门闩。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十分日常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萧寻初“”

    两人交换身体四年,成婚三年都是同室居住,一同更衣这种事,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们交换之后,彼此能看到对方本质的模样。

    换衣服的时候,灵魂的衣服其实不会真的更换根据萧寻初总结的规律,灵魂衣服的更换通常意味着身份的变化,比如两人成亲那时,换成了婚服,还有谢知秋上朝之时,她的样子也会不知不觉变成身穿公服但在萧寻初心里,谢知秋仍然是女性,当她在自己身边表现出这样私密的生活状态时,他多多少少会产生异常的悸动。

    起初,他尽量用装出来的镇定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后来时间长了,这种伪装就习惯了,他能自然地和谢知秋共处一室,哪怕互相边脱衣服边聊天,好像都没有哪里不对劲。

    他推测谢知秋可能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甚至适应得比他更快

    毕竟他们实际用的都是对方的身体,能看的不能看的都早看过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萧寻初平时也没有多想这事,然而叶师兄今日这句话,却点出一个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

    对谢知秋来说,秦皓是个异性。

    那他呢他算是什么

    这个时候,谢知秋已经将外袍脱下,由于里衣也脏了,她又开始更换里衣。

    她觉察到萧寻初半天没动作,维持着衣衫半褪的姿势回过头来,一双乌眸平静地望他,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萧寻初“”

    他移开目光,道“没事”

    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两种状态,所以此时,他一边看到谢知秋在换衣服,一边又觉得是谢知秋把他身体上的衣服扒了。

    是只有他一个人想法太龌龊,才会对此感到异样吗

    为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会因两人这样的状态而窘迫,而谢知秋能做到无动于衷

    萧寻初一时冲动,开口问道“谢知秋,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人”

    “什么”

    “我对你来说,即使是异性,也和姐妹或者闺蜜完全一样,丝毫不用顾忌吗”

    谢知秋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疑惑地回过头望他。

    萧寻初说完也觉得后悔,谢知秋又不知道他在意的点是什么,他这么没头没尾地问出来,只会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萧寻初背过身去,避开谢知秋的眼神和她的身体,说“算了,你不用介意,是我想太多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们一开始就讨论过,就算他明说自己的在意之处,恐怕

    谢知秋也只会更加坦然地脱下衣服站在他面前,或者像上次那样给他一个不带感情的吻然后告诉他,她对这些一点都不在乎,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纠结这种事情没有意义。

    道理萧寻初都懂,但为什么谢知秋会将秦皓认真当作异性来对待,对他却没有丝毫对异性的顾忌

    是不是他打从一开始就被谢知秋摈除在外,从未被她看作可以发展暧昧关系的对象

    萧寻初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

    “”

    另一边,在萧寻初背过身后,谢知秋的目光不经意从他身上划过。

    她本来是想看看萧寻初的表情,没想到正撞见他更衣的半当中。

    谢知秋仓促移开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萧寻初会有两重感受,而于谢知秋而言,状况亦是相同。

    她能看到萧寻初男子的躯体,披散的长发落在光裸的背部。

    萧寻初可能是生在武将之家经常会骑马,且他研究墨家术的时候,有时也会冶铁,他的身体其实比他穿上衣服表现出来的要结实很多。

    这一点在谢知秋自己使用这具躯体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不过自己用和从第三者视角看,印象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另一方面,比起刚交换的时候,萧寻初操纵她身体的熟练程度也有明显变化。

    还记得最初,他明显不怎么熟悉女人。

    可能是在谢家时可以依赖丫鬟,两人刚成亲时,谢知秋都还能看出他的生涩不仅不太会穿束女子的衣饰,遇到抹胸时,甚至会手抖到系不上背后的带子。

    而现在

    本来就是能用双手做出各种精巧东西的人,他的手灵活是理所当然的。

    谢知秋凝了下神,闭上眼,将与正事无关且不利于两人稳定关系的杂念铲出大脑。

    她其实很少产生感情方面的念头,但,有时候她深夜思考要如何度过余生时,竟会下意识地考虑到萧寻初。

    第一次冒出这种念头时,连谢知秋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算是某种习惯吗

    哪怕是随时准备分道扬镳的假夫妻,相处的日子久了,也会将对方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一想到某一天会和对方分别,甚至不适应起来。

    谢知秋晃了晃神,没有多想。

    比起这些,眼前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然而在谢知秋回头后,她身后的萧寻初却又转过头来。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数度欲言。

    然而,终是没有开口。

    次日,有雨。

    秋天这么大的雨少见,更别提还来得突然,午时还是晴空万里,戌时竟瓢泼下起。

    谢知秋今日独自在政事堂待在这个时辰,听到雨声响起,已是错愕。

    她大部分时候是自己骑马来回,这般倾盆大雨,只有马而没有马车,若是冒雨回

    去,只怕要被淋个彻底。

    正当谢知秋犹豫是等将军府派人来接自己,还是干脆差人去将军府、告知他们她今晚住在政事堂不回去时,远远地,她看到一朱衣官员撑伞徐步而来,在她门前停下。

    是秦皓。

    秦皓明显是看到下了大雨,特意带着伞来找她的。

    但当他看到她果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又刻意挖苦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雨,萧寻初还没派人来接你吗”

    谢知秋“”

    自从秦皓知道她的情况后,谢知秋有时会故意说一些话,让秦皓误以为她和萧寻初的关系比实际上亲密,暗示他知难而退。

    秦皓不知道相信没有,不过他对萧寻初的竞争意识比以前更强了,有时会故意将自己和萧寻初进行比较。

    谢知秋道“将军府里这里远,他就算来,也没这么快吧。”

    “那是他的问题,至少这一回,我都已经在这里了,他还不见人影。”

    秦皓毫不客气地道。

    接着,他又对谢知秋微笑“走吧,我今日坐马车来的,可以送你回去。”

    谢知秋有些犹豫。

    但秦皓又说“这么大的雨,其他人跑一趟也不容易。我们路上遇见将军府的人,可以劝他们回去,让他们少走,若不然家里人和马匹都要多淋雨,生病可够呛。”

    谢知秋“”

    不得不承认,秦皓总是知道要怎么劝她。

    谢知秋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另一把伞,道“走吧。”

    萧寻初那边在观察黑石的时候,听到天上下暴雨,同样担心还留在政事堂的谢知秋,心神不宁,便在身上揣了把伞,叫上五谷,打算套车去接她。

    两人在月县待了两年多,月县在南方潮热之地,经常突降暴雨,他给困在哪里的谢知秋送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萧寻初习以为常。

    然而这一回,过程却出了变故。

    马车在前往政事堂的路上,正好与秦家的马车擦肩而过。

    在对方的小厮喊住他们的车之前,萧寻初已经先看到对面被风吹起的车帘。

    谢知秋与秦皓并肩坐在一起,好像正在讨论一卷书。

    这两个人都有在马车上看书的习惯,萧寻初知道。

    谢知秋眉间淡淡的,不算多热情,可也没有不高兴。秦皓提出的话题她大概很感兴趣,所以听得认真,不时也会搭话几句。

    小厮发现将军府的马车后停住了车,谢知秋起身要从那辆车上下来,转而上将军府这边的车。

    秦皓要将伞给她。

    谢知秋婉拒。

    在谢知秋下车时,秦皓看上去像是担心她跌倒,顺手要扶她。

    两人发生肢体接触时,谢知秋似乎不太自在,眼神别了一下,道谢后疏离地避开对方的手。

    这在其他人看来,大概只是同僚之间的谦让,但落入萧寻初眼中,

    却莫名有点刺目。

    果然,她对秦皓是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唯有对待秦皓的时候,她有性别观念。

    平时的话,无论是身边的五谷,还是官场上的同僚,她都不会将对方当作是男性,用平常态度对待。

    就算是对他也

    萧寻初脑子走神,身体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拿着伞探出车外,将小跑到车边的谢知秋接上车来。

    尽管在外面停留的时间不久,但她头发和上身都被雨水打得半湿。

    幸好他们专门来接人,车里提前准备了小炉,还有帕子。

    谢知秋自己擦脸,萧寻初帮她擦头发。

    等回到家里,又是第一时间换衣服。

    萧寻初身上只是被带了点水,淋得并不厉害,他本想可以回避的时候,他是不是回避一下。

    但谢知秋好像想都没有想,已经自然开始更衣。

    一股烦躁情绪涌上心头。

    谢知秋本来正脱着衣服,冷不丁肩上一暖,一件干燥的宽大外袍裹住她的身体。

    背后传来萧寻初的声音道“如果当初是秦皓和你交换身体,你也会这样毫无避讳地在他面前更换衣物吗”

    谢知秋一怔,回过头。

    大概是为了将衣服披到她身上,萧寻初走到她背后,谢知秋一回头,几乎撞上他胸口。

    雨幕带阴了窗外的天色,室内尚未点灯。

    谢知秋从未听过萧寻初话中带上这种情绪,然而昏暗的屋室中,他的眼神看起来异常认真。

    谢知秋不由错愕。

    从这距离迎上萧寻初的眼睛,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平时,即使两人之间再熟悉,萧寻初也不会离她这么近。

    萧寻初仿佛已经猜到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甘心地继续问她“我和秦皓哪里不一样他哪里对你来说更令人在意性格外貌还是你会更注意学识丰富的异性”

    谢知秋懵了一瞬,回答“秦皓对我有好感,如果做太亲近的举动,会让他误会。”

    “你没有想过,我也可能对你有好感吗还是即使我误会,你也不在意”

    萧寻初话语里透着难言的焦虑。

    倏然间,他抓起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只一瞬间,谢知秋就感受到此刻他心跳如鼓。

    他说“我看到的东西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他亮明自己追求你的态度,那我也可以亮明。如果这样做的话,你眼里能不能公平地看见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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