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但谢知秋感觉他好像有所隐瞒,似乎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萧寻初为人坦荡,两人相处这么久,谢知秋还是第一次见萧寻初有事瞒她。
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既然萧寻初不想说,她会尊重对方的态度。看今日寿宴的场面,萧寻初那边多半不是好事,他不愿意吐露,亦是正常的。
于是谢知秋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打了个哈欠。
萧寻初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温柔。
“困了”
“嗯。”
“也是,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犯瞌睡,能坚持完寿宴不容易。”
萧寻初笑眯眯的。
谢知秋平时看起来是高不可攀的天峰之花,她偶尔露出这种普通人的样子,在萧寻初看来十分可爱。
他道“马车上有毯子,你等下在车上睡会儿好了,到了我叫你。”
“好。”
不久,谢知秋身上盖着一片薄毯,靠在不时小幅颠簸的马车上,安静地熟睡。
萧寻初在旁边看着她的侧颜,一笑,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
然后,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寿宴那里出现的争执来
“你疯了竟想颠覆老祖宗的传统,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何至于此”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前,是成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宾客满脸严肃,将筷子“咯”得一声放下,菜也不吃了。
他道“女子从政,早有前车之鉴。北齐女官陆令萱,因其曾为北齐皇帝乳母,受到器重,地位渐高,后来操纵北齐朝廷八年之久,干政弄权,任用大批奸臣,祸国殃民,最后北齐灭国,陆令萱自杀,其后代皆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
“再说唐代上官婉儿,可谓才华过人、文采斐然,辅佐女皇武则天,可后来在唐隆之变中被李隆基怀疑忠心,被斩于旗下。
“不说远的,就说当朝太后顾诗诗,还政之前,受到多少非议她自己是保住了身份性命,但她垂帘听政时任命的外戚,后来被齐相清算掉了多少
“女子从政的合理性弱于男子,古往今来,士人早已用种种妖妃奸后的案例将此事定调。哪怕什么错都还没犯,性别放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靶子,他人只要说一句牝鸡司晨,就可以站在有理的一方。在这种劣势下进入官场,得面对多少阻碍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倒不如在家中老实相夫教子,好歹可以平顺一生、衣食无忧。”
那宾客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与萧寻初一同在屏风后面的,有好几个谢家的小姑娘。
谢家的女儿在小
时候,都是与家中兄弟一起读书的。
其实她们得到的教育资源多半不及当年的谢知秋,但比起贫家女子,学识已可言不错。
那些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会不服气的年龄。
她们这个年纪,正好要和家中兄弟分开了。一群兄弟姐妹,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块儿念书,她们功课也未必就比兄弟差了,结果这时才发现读得再好还是被当作是陪读,有几个姑娘心里憋着气。
一个谢家姑娘在屏风挺直了脊背,开口道“二堂叔,你这话理就偏了古时是有妖妃奸后,但男的奸臣难道就少吗秦朝赵高,汉朝董卓,唐朝李林甫,每一个朝代都有佞官奸臣,数量远胜于妖妃,却从不见有人说男子会为祸朝纲。
“而女子之中,既有战国宣太后灭义渠之国、巩固秦国国土,又有东汉邓太后节俭救灾、治理贪腐,亦是赫赫功绩。
“这本是为人人品的问题,并非男女之故,怎么二堂叔一说话,就把祸事全推到了女人头上
“再说,女人会出奸后误国,祸及家人,难道男的做官当了奸臣,家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这小女孩话说得冲动,但在屏风后引来了几声附和,这让她愈发挺起胸膛。
萧寻初亦听得新奇,谢家的姑娘倒真是读过书的,说话辩论都可以引经据典,且学识相当广博。
谢知秋年纪小时不爱说话,她若是愿意与人争辩,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而那位被称作二堂叔的宾客被屏风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后面居然有一群小丫头。
他被小姑娘拆台,有些尴尬,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说亡国都是你们小姑娘的错。若要我客观评价,其实妲己褒姒这些后妃虽有祸国妖姬之名,但商亡,西周亡,归根结底还是纣王残暴无道,幽王不思进取,结果将罪名推到后妃头上,的确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
“但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一旦一个认知已经成了公认,就难以颠覆。
“听你之言,认为男女都有可能出奸臣,所以风险一样,此言不对。
“在我看来,女子在道义上占了劣势,这会导致女子从一开始就比男子多出一些弱点
“其一,天下人重视传统,女子从政乃阴阳颠倒、有违常理之事,并无理法支持,性别即是靶子,这是其一。
“其二,女子难以得到主流支持,会导致普通官员与女子合作时瞻前顾后,甚至部分官员会有逆反心理,看到女子提出的建议,先下意识地不认同。
“这使得女子在官场博弈中处于弱势。在过往的前例中,绝大多数得到大权的太后皇后之类,为了巩固权势,都不得不依赖外戚,同时重用拉拢唯利是图之人。
“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
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
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
要说完全不烦躁,是不可能的。
但本来会遭遇这些的,是谢知秋。
这种日子他才过了三年而已,而谢知秋,在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个惊才至此的人被每天强行关在家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萧寻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黑石,放在掌心看了看。
夜深。
谢知秋送走萧将军,回到屋中。
屋中烛火亮着,她本以为萧寻初应该在的,可能准备睡了,然而进到屋里,才发现室中空空的,没有人影。
谢知秋疑惑地将灯笼搁在桌上,左顾右盼。
须臾,她看到自己床上有东西
那是两块黑石,还有一支竹蜻蜓。
竹蜻蜓是两人的相识契机,但这些年来,萧寻初已经许久不曾做过,看床上这竹片的光洁程度,似乎是他刚才新制成的。
和以前一样,竹蜻蜓上绑着一封信,纸条似乎比他们幼时传递的要大一些。
为何他人不在
是什么话,让他觉得递信比当面说更好
谢知秋将信从竹蜻蜓上解下来,打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萧寻初的笔迹。
字只有几行,但写得潇洒
此石近成。
欲归原位之日,取石寻我即是。
不必过急,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同一时刻,齐府。
午夜,齐慕先仍在屋中,听完对面之人说的话,他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指尖转着一块光滑通透的黑色石头,此石不及萧寻初那里的通亮,但分明是同一材质,且看光泽,已相当美丽。
齐慕先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可思议地道“通过一块石头就能调转两个人的灵魂,世上竟有这等奇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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