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宁德二年。

    这年的正月一过,不等新年春风到来,齐慕先已被押往刑场问斩。

    一代名相,大起大落的一生,就此谢幕。

    齐慕先的处决告一段落,公众们的视线亦开始转向别处

    这一年,若要问梁城街头巷尾被人提起最多的名字是什么,那必然只有三个字

    谢知秋。

    早餐铺子外。

    “所以那位萧大人,竟然真变成了谢知秋”

    “皇上金口玉言了,不像有假”

    “可这萧寻初和谢知秋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成了同一个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成了女的了这难道以后就变不回去了一个大官,当女的怎么成皇上难道就接受了,也不管管”

    “我看是胡说八道,萧大人那可是青天大老爷女人哪儿有那能耐路边乞丐胡扯的话你们也信,傻子”

    寺庙外。

    “所以那个谢知秋到底怎么回事人还能变来变去的”

    “这等怪事,依我看,此女必是个妖物皇上搞不好也被她狐媚住了”

    “妖女现世,天下不会要亡吧”

    “我问过寺里的主持了,他也说阴阳倒错,有违天理,恐怕不是好事,我看那人迟早要被佛祖责罚”

    茶馆中。

    “怎么都说萧寻初和谢知秋是换了身体,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依我看,多半是女扮男装吧”

    “那现在是木兰重贴女红妆、英台又复祝九娘”

    “可是如果是假扮的,萧家人能这么长时间认不出来”

    “不是说那萧二郎自小就离家出走了吗没准是因为这个才能换得成,要不就是萧家本来就知情。”

    “闯宫救圣这一出,若编了戏码应该好看,就是可惜知道得太少,那齐慕先犯的事好像蛮严重的,他到底是怎么反的怎么还能把皇帝弄到宫外去了”

    “喂,说书的,都说你消息灵通,什么时候来一段啊”

    女子闺中。

    “谢家姐姐真厉害。”

    “要是谢家姐姐能当上官,以后我弟弟再嘲笑女子读书无用,我就拿这个例子骂他”

    “你们说,若遇上这事的是我们,要怎么办”

    “我肯定吓得不敢动”

    “其实我也想去考考科举试试”

    “但我觉得谢家姐姐做事也有不妥当之处,她怎么能不与家里商量呢而且还私自去当官,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是会牵连夫家和娘家的啊这样瞎折腾一通,不如安安静静不要张扬稳妥,反正最后也换回来了,不是吗”

    “说起来,当男人是什么感觉”

    乐坊内。

    “诸君,你们猜猜,若真像朝中说的,那谢知

    秋是和萧寻初交换了身体,那他们成婚这么多年,有没有”

    “绝对有吧就不知道有多少玩法。”

    “那谢知秋这两年就在一堆男人里走来走去,一点异样都没有,啧啧,怕也是个厉害的。”

    “皇上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谢知秋这种事情,也是稀奇。”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听说那晚啊,谢知秋是一个女人去见的皇上,而且在那之前,她和皇上两个人单独待在垂拱殿,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太学书斋。

    “今年朝中太乱了,一波又一波的,完全看不清局势。等再过两年春闱,我们若是考中入了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生逢乱世,时运不济”

    “以后会怎么样难不成还真让女人入朝为官吗这可不是内朝女官,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

    “一个女人,在全是男人的朝堂走来走去,感觉实在有失体统”

    “其实谢知秋的诗词,写得确实不错,我一直十分欣赏,很有韵调,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萧大人世上有这样的奇女子,着实令人钦佩。”

    “我也欣赏,但入朝为官还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前例,女子的本业还是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事不归我们学生管,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城东书局。

    “依我看,那谢知秋就像唐代的武后一样,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基本三纲;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礼记之要求。而这谢知秋,完全有悖伦常,就算救了皇帝,也只不过可以将功抵过,绝不可再让其乱政,重蹈过往女子误国的覆辙”

    “英雄所见略同。”

    “说得对,这根本是阴阳错乱、牝鸡司晨啊”

    这时,忽听路边有人冷哼一声道

    “好一群酸腐之辈”

    那书生本在慷慨陈词,受人附和十分得意,忽然被打断,顿觉面上无光,恼道“黄酒鬼,你有什么意见”

    那酒客言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的政策有利的是天下百姓,有利的是在座诸位若是将她换下去,上来的人真能做得比她好吗只要能在这动荡世间保住江山,为官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书生理直气壮道“可这不合老祖宗的规矩啊再说了,我可没看出那新政对我有什么有利的,又是重商又是重工,将农本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嘁,张兄,你别理他,这酒鬼疯疯癫癫的,还当自己是个风流隐士呢。”

    “就是。”

    酒鬼仰天饮酒,拍节歌道“呵,惊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俗人,俗人”

    而这边聊得热闹,另一边,又有人道

    “其实,说句和大多数人观点不同的,我觉得谢大人的政

    见,是的确为民着想。”

    “我家本业务农,若非谢大人伪装男子之身减税,这两年日子恐怕不好过。更别提谢大人还为各方田地修了水利,既有利于灌溉。

    “不仅如此,自从开始新政以后,各地物价大减,市场上商品多了,小商品价格也低廉不少,对收入少的人来说,只去年一年,就过得比以前宽裕多了。”

    “只说这几点,我已十分感激谢大人,做人应当知恩图报,谢大人现在处境已经凶险,我实在做不到与其他人一般,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此言一出,便也有一些人小声附和

    “其实我也这么想。”

    “我家小本经营,只去年一年,梁城忽然规范了许多,也是多亏谢大人新政。”

    二月柳叶吐芽之际,因为这横空出世的谢知秋,整个梁城吵成一团。

    而这个时候,处于整个风口浪尖的谢知秋,其实不止在外面受人非议,就连在自己家里,她同样必须面对众多异样的眼光

    谢家老夫人曾莲,自从谢知秋这个孙女暴露身份回家,她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愁得仿佛又老了十岁。

    祖母直到去年寿辰为止,日子都过得很祥和,出门在外也十分风光

    她的孙女嫁给了名噪一时的状元郎,孙女婿极为争气,二十出头就当上参知政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没有亲孙子一直是她的心病,但大孙女找到这么厉害的孙女婿,她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都添光不少。

    老夫人本以为可以就这样怀抱着一点遗憾颐养天年,然而这份体面,在去年年底戛然而止。

    谢知秋救了皇帝,身份随之暴露,将整个谢家都推入了舆论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孙女婿,实则是孙女本人。

    老人家得知实情,顿时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若谢知秋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孙子所为,那她肯定开心骄傲得很,但换作是孙女,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因无他,就两个词

    离经叛道

    不合常理

    女子一生最重名声,要是名声没了,那一辈子就毁了

    谢知秋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背离社会常识了,而且还做了太多女子不该做的事。

    她现在到处被人讨论,外面的人随意评价她的外貌、婚姻、贞洁、人际关系。

    在这世道,一个女子的私事被全天下的男人如此议论,基本已经是将名声放在地上踩,毫无尊严可言。

    老夫人一辈子循规蹈矩,哪里受过这么多非议更别提很多话在她看来,实在丢脸难听得很,比被夫君休弃还要糟糕。

    自从谢知秋回家,老夫人就不敢出门了,每天闷在屋子里,整日对周围人念叨几句话

    “你们说,萧家人还会要她这个媳妇吗”

    “你们都帮我劝劝她,让她去跟萧家赔罪,求求萧家,让她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就说她以

    后肯定不惹事了。让我这老骨头一起去赔礼道歉也行,再贴点嫁妆也行。”

    她自己曾亲自去劝过孙女几次,但谢知秋一双眸子黑洞洞的,又不太爱说话,老夫人实在有点怕了这个孙女,就改道去找儿子。

    说实话,现在外面对谢家风言风语极多,受此影响,谢老爷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谢望麟本身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面对民间舆情,他心里其实同样是毛毛的,更别提谢家乃是书香门第,骨子里清高,他有时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污言秽语,简直气得七窍生火。

    但谢望麟毕竟不像老夫人那样一生都在后宅,他早年读过书,由于谢家的背景,平时往来的朋友也有不少做官的,对局势看得更清楚。

    谢望麟一听老夫人要让他去劝谢知秋,不等对方说完,当即打断了她“母亲现在外面对于谢知秋,是有很多难听的话。那些人要说,能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随他们去,但您可万万不要跟着当了真”

    “”

    老夫人见儿子表情异常严肃,不解道“我劝孙女赶快回夫家,回去相夫教子,难道还错了吗就算知秋自己说这婚事是假的,但她和萧家的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好几年了,在别人眼里,假的也是真的了除了萧家,她还能嫁到哪里去呢”

    谢望麟肃言“不是说这事,是说知秋儿的名声。母亲,你难道没发现,现在公开谈论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和无所事事的书生学生,而真正的朝中官员,一个都没敢开口吗”

    老夫人一愣。

    她问“这是何意”

    “一件事最终如何定调,普通人怎么想的,没有半点用。”

    谢望麟道。

    “最关键的,只有皇上。”

    只要皇上开了口,朝廷下了结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结果。

    普通人如有不同口径,那就是乱臣暴民、叛君之辈,尽管不可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但压制住绝大多数人,让他们不敢乱说话,这样就足够了。

    谢望麟说“我们知秋儿救了皇上,皇上肯定站在她这一边。但皇上也不想被百姓官员认为是昏庸无道,所以还在犹豫要如何处理此事,可能也想先观察一下民意。

    “民意现在确实不利于我们,但皇上本人不是这样想的,你若是被他人的言论裹挟,真将知秋儿骂一顿赶到萧家去,那无异于打皇上的脸,得不偿失。

    “现在其实只有一件事不确定知秋儿保不保得住她的官职。

    “再怎么样,我们谢家都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这是铁板钉钉的,皇上那日就当着百官的面承认了,无非是还不知道怎么赏。

    “知秋儿的官职能保住最好,但即使保不住,只要有这桩事在,也够我们谢家光宗耀祖几百年了。”

    说到这里,谢望麟不由直了几分背脊。

    他道“试问这等光荣,我那几个族兄的儿子谁能做到他们十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一个女儿我的知秋儿,现在可

    是谢家上上下下最出色的子孙,远胜于那些男孩儿。”

    老夫人闻言,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她人生的评价标准一直是单一的,男孩要功成名就,女孩则要做贤妻良母。

    偏偏孙女里冒出谢知秋这个异类,一直让她这个祖母难以理解。

    但是,她总觉得儿子的话值得信任,是应该听一听的,听了谢望麟的话,她的态度略有一点软化。

    老夫人问“可、可知秋一个女娃,要怎么当官呢她也没个功名啊。”

    谢望麟闻言,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谁说知秋儿没功名”

    “她之前那些不是以男孩儿的身份考的吗”

    谢望麟摇头。

    他道“考是以萧家那小子的身份考的,但既然皇上承认了他们两个身份交换过,那功名自然也调回来了。

    “女子为官此前没有先例,所以一直下不了结论,但女子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是有前例可以参考的

    “科举自隋唐始,制度是代代完善,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算是约定俗成,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

    “直到淳熙元年,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钻了这个空子,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只得让她考试,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她竟无一不精。

    “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皇上闻之震惊,虽没有授官,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

    “自林幼玉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

    “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引来官员责备,认为女子不能为官,不该参加科举。从此以后,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

    “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但至少曾有过奖赏。”

    老夫人闻言,又愣了愣。

    她说“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谢望麟颔首道“确实鲜少听人提及,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不仅如此”

    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问“怎么了”

    谢望麟道“齐慕先倒台以后,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原本也是齐派。

    “齐慕先落网后,柳照也被抓了,在牢中,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

    “现在,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

    “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会试第二,殿试第一。

    “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排在她前面的,就是齐宣正。

    “齐宣正的功名一革,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只问“意味什么”

    谢望麟深吸一口气。

    “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还连中三元。”

    “这等荣誉,方朝开国以来,包括知秋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其中另外一个,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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