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文会众人,就在这样尴尬的静默中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打圆场道“今日不聊朝中那些俗事,喝酒喝酒”

    有了这句话,其他人陆续响应,场面总算渐渐恢复热络。

    严仲与其好友亦在这场文会上,只是聊到谢知秋时,他们同样不好吭声。

    好友将八哥一同带来放风,此时,这黄嘴的漂亮鸟儿在笼子里字正腔圆地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友人一边逗弄着鸟儿,一边道“其实这谢小姐,有才学,又救了皇上,几乎占全了礼义忠孝,必定千古有名。若是她不谋求与男子一般的朝中地位,只安于现状,现在名声定然如日中天,人人都会写诗作词赞颂她,上个烈女传不难。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严仲能领会他的意思。

    严仲这好友性情温和,在谢知秋还是甄奕学生的时期,他就颇怜惜这小姑娘的才华,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却不方便为谢知秋说话。

    礼教讲究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一个男人掺和太多与女人有关的事,那上不得台面,也是“逾礼”的。

    若是表现得过于欣赏亲密,还会被人诟病是否是有非分之想,更别提支持一个女人随便出入男人聚集的地方,那根本就是轻浮至极、大逆不道。

    但凡自诩君子,要些脸面,就不敢轻易亮明这样的态度。

    严仲以前就是对礼法要求十分苛刻的保守人士。

    要换作以前,有人提出这样将男女混淆的想法,他早就站起来找出一百个理由开骂了。

    不过今日,他出乎意料的没有过激反应,反而心不在焉似的应道“或许是吧。”

    友人熟悉他的性格,不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若是这谢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破格为官。”

    友人感慨一句。

    接着,他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道“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严仲今天本就有些走神,听到这句话,他眼神又是一动。

    傍晚时分,严仲结束文会,回到自己家中。

    严博士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他为官清廉,赚来的一分一厘都是干净钱,问心无愧,却也没什么余财来享受,做了十几年官,连掏个修屋顶钱都要思衬再三。

    他回到宅中,慢腾腾地往书房走,还不等走到,便听到走廊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步子很轻,有点急,但仍保持着节奏,俨然是着急来打招呼,却又克制着保持礼数。

    “父亲。”

    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清冽而端正。

    严仲回头。

    过来寻他的,正是他的小女儿严静姝。

    她端庄地对父亲行了

    一礼,仪态无一丝一毫不当之处。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岁,当初的小荷芽,转眼便亭亭玉立。

    “我看了一些太学生最近的文章,对其中的观点有些感兴趣,就效仿也写了一篇。本来是想拿来给父亲看看的,不过”

    她手里捧着一卷文章,显然本来是要拿给严仲的,不过,她见父亲归家后满面倦色,又不由迟疑。

    她道父亲今天是不是累了若是父亲没精神的话,我还是明日再来吧。正好这篇文章我自己也还有想推敲的地方,可以再回去修改一下heihei”

    但不等严静姝说完,严仲已摇了摇头。

    “无妨,我还没累到能一篇小文章都看不动的地步。”

    严仲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却将手一伸“拿来吧。”

    不多时,严家父女一同进了书房。

    严仲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地读女儿的文章,严静姝则站在他对面,安静地等着父亲评析。

    严仲面上还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感慨万千。

    严静姝的策问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

    若说前几年还是有不少生涩之处的孩童之作,到今日,她的笔力老辣精纯,即使与读书数十载的太学生相比,亦不落下风。

    严静姝的写作风格乃严仲一手教出,他当然是极欣赏的。而且科举改革以后,已经偏重于经赋,而非诗词,以严仲身为太学博士的眼光来看,严静姝现在即使是去参加春闱,至少也能入围个三甲同进士出身。

    严仲总共三个孩子,两个大儿子他用足了心力去教,结果仍旧是两个唯唯诺诺的榆木脑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家里最有读书才能的,会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儿。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马上就要十九。

    在大部分官宦之家,女孩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就算没嫁,身上也有婚约。

    若不是四五年前,严仲忽然做了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认真看自己女儿作出来的文章他本来也是打算在严静姝十四岁左右给她议亲,然后十六岁就让她嫁人的。

    可如今

    一念之差,就让这个小女儿在家里留到了今天。

    一旦将她嫁出去,只怕夫家马上就要求她生儿育女。

    在梁城,连男孩都不是个个都有机会识字受教育,静姝出嫁以后,又有哪户人家能宽容到,认真教导没有血缘关系的媳妇学习晦涩的治世之学

    严仲自己都不知道将女儿这样留在身边教导有什么用,可若不教她,他又觉得可惜。留着留着,一不小心女儿就到了这个岁数。

    严静姝自己倒是不急,她以前就十分崇敬谢知秋,而谢知秋本来就年近二十才出嫁。每当听了难听的话,严静姝就用当年的谢小姐给自己鼓劲。

    现在谢知秋的身份公开,又证实这桩是假婚事,严静姝就更踏实了,她最近沉迷于“萧寻初”过往的政绩研究,逐条分析其缘由。

    不过,不是人人都这种胆量。

    严仲的发妻、祖宅老父老母,还有亲戚朋友都对此万分不理解。

    他们认为严静姝本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之姿,长相只能说朴实平常,虽然贤惠,但贤惠的女子天下一抓一大把,要是再错过好年华,以后更不好嫁。他们觉得严仲以前就死脑筋,现在更是彻底坏了脑袋,竟这样耽搁女儿的前程。

    “父亲,我的文章如何,你为何不说话”

    这时,严静姝的话打断了严仲的思路。

    他一怔,回过神来。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文章上,口中一板一眼地道“几处引经据典例子用的不恰当,我等下给你找几本书,你拿回去读读。不过”

    不过,能够感受到这文章字里行间,为百姓考虑的真心。

    严仲不禁抿唇。

    他的女儿,绝非那些读书考试就是为了做官当人上人的功利之辈。

    严静姝其实骨子里与他有点像,刚直、清高,但他同样能感受到这个女儿身上的踏实善良。

    而且,静姝性子柔和,会为人考虑,不像他这个爹,脾气一上来就得罪人。

    严仲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若是静姝可以像男子一样入朝,她会是一个清廉稳重、受人爱戴的好官员。

    为何偏偏,他的女儿就不能入仕呢

    “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那友人当时不过随口一提,可这一句话,却不断在严仲耳边回荡,令他不觉握紧了手中的笔杆。

    他一世刚正,上无愧于君,下对得起百姓。

    这一辈子,还从未为自己谋取过什么。

    要是他在这件事上怀抱一点私心,今后还能自认光明磊落吗

    另一边,严仲已在家中时,史守成却走得晚了一些,现在还在马车之内。

    与严仲一样,在谢知秋这桩事上,史守成亦有自己的想法。

    尽管在对付齐慕先时,他姑且与“萧寻初”达成了一致,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后生,只是形势所致,决定以扳倒齐慕先为优先。

    现在齐慕先倒了,齐派被尽数清算,同平章事的位置也空了出来。

    本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肯定是要落到“萧寻初”头上的,但是

    一个女人,能留在朝中做官已经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为相呢

    史守成食指指尖轻轻点着大腿。

    他年龄与齐慕先相近,是朝中的老人。他任礼部尚书一职,又长期提携不得志的实干官员,在士人中有一定口碑声望。

    他长久以来就是齐慕先的反对派,现在齐慕先一垮,他又尽心尽力地清扫齐派,在朝中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连皇上对他的信任,都比过去强了不少。

    齐慕先已死,齐派已斩草除根。

    要是用谢知秋的女子身份借题发挥,阻断她的入仕之路,齐派、萧派就都不存在了。

    到时候,天底下资历威望足以胜任同平章事的,还能有谁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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