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静悄悄的,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赵泽握着谢知秋的手,心里正在忐忑。
他虽是天子,但也有人欲。
他能感觉得到,他是有点喜欢谢知秋的。
正因如此,这个提议除了解决谢知秋为官的问题以外,还夹杂着一点他个人的期待。
谢知秋所求,不过是为国献策、功成名就的机会,她身为女子,想要踏足前朝,受到的阻碍太大,而进入后宫,非但能给她她想要的地位,而且名正言顺许多。
更何况,当他的皇后,难道不比当前朝的官员更好吗
她能贵为一国之母,享受皇宫中的一切,若是两人将来有儿子,还可以继承这个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赵泽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答复而紧张,但他认为自己的筹码给得很多,谢知秋还是很有可能答应的。
然而,谢知秋没说话,却跪了下来,将头叩在地上。
赵泽本等着她的后文,等她是谢恩还是告罪,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死水一般的安静。
赵泽当即不安起来,催问道“谢爱卿,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知秋道“承蒙皇上错爱,但皇上的提议过于沉重,臣承担不起。”
赵泽心中咯噔一声,但他还怀抱着些许希冀,认为谢知秋或许只是假意推辞,说“若你是担心入宫也会遇到阻碍,不必多虑,只要你答应,其他事情,朕会去解决的。”
“”
这句话之后,赵泽仍没有得到他理想中的答复。
相反,谢知秋抬起头来,违反君臣之礼,直勾勾地看向他。
她全身最为疏冷的就是双眼,此刻,这双眼睛漆黑一片,凝结着朔夜的霜,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她一言未发,可其中的情感,却更胜于有言。
这样的眼神,就连赵泽都无法说服自己,她有接受的可能性。
赵泽仿佛感受到谢知秋对他的失望,谢知秋没说话,可赵泽却觉得自己被看低了,皇帝的威严亦荡然无存。
他贵为天子,想要什么都有人递到他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放下身段去尝试追求一个女人,甚至许出那般重要的皇后之位。
但万万没想到,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赵泽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折辱,胸口想被人扎了一刀,烦闷、委屈以及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等回过神来,他已崩溃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朕,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谢知秋,你觉得自己委屈,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有多委屈为了你的事,朕最近听了多少争议、受了多少非议他们说朕是昏君、庸帝,威胁朕用你就是遗祸百年、必会名臭千古,但为了你,朕全都设法将他们按了下去”
“国母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朕也不是轻易就能许诺
的你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可朕也在为你委曲求全”
“你仔细想想,你虽出生于名门谢家,是神机清相谢定安的后裔,但你父亲不过一介文玩商人,你亦过了婚龄。”
“更别说你还曾嫁过一次人,就算朕信你是假婚事,但旁人又怎么想呢而这些,朕都可以不在乎”
“让你入后宫,还要让你为后,不过只比让你入朝为官容易一点、多一点先例参考,而且这样做,所有的压力都会压在朕的身上”
赵泽将他觉得难受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知秋,又不由觉得心疼。
赵泽紧了紧拳头,语气缓和了一点,说“谢知秋朕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亦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思。你为何,连这么一小步都不肯为朕退,一点都不愿为朕考虑呢”
谢知秋垂着眼睑,内心一片冰凉。
这段日子,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对她的好感。
但她还是怀抱希望,希望事态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希望她对赵泽的客气与疏远,以及娶她进后宫会面临的客观困难,足以打消赵泽的念头。
然而,终究还是迎来了坏局面。
其实赵泽会有这种想法,并不难理解。他说的都是实情,若真从选秀来说,凭谢知秋的出身,根本没有可能嫁给皇帝,即便是当宫女,年龄都大了一点。
或许从赵泽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天大的开恩,可是这并不是谢知秋想要的东西。
做官与入宫,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认可的是她的能力与才华。
在世人眼中,这是女子不可能取得之物。
而后者,或许同样可以获得极大的权力,甚至比前者更大,但论其本质,这仍旧是男性的权力,只不过是妻子可以从他手上分得一部分,用以狐假虎威。
若是谢知秋想要这样的东西,她大可以在自己才女名声最显的十五六岁就守株待兔,从愿意与谢家结亲的人里选一个门第最高的嫁过去。
最简单的,她可以直接嫁给秦皓,秦皓当时已经考中解元,凭他的背景人脉,如何会瞅前程
但谢知秋没有选这条路。
她选了最险、最没有可能的道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绝不愿兜兜转转,再回到旧路上去。
“皇上所言甚是,臣配不上皇上。”
谢知秋重新俯身,叩首于地,慢慢说道。
“皇上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亦深知皇上苦心。但臣之所以不答应皇上,并非不满皇上的付出,而是臣不能为之”
“不能”
赵泽愣了一下,他倒没想到谢知秋会这么说。
不过谢知秋说她是客观意义上不能答应,远比谢知秋宁愿冒着惹怒龙颜的风险、也不愿嫁给他这个皇帝好接受许多。
赵泽问“为何不能”
谢知秋道“臣的事情风风雨雨,已经在外流传
多日,就连臣远在千里之外的师父也有所听闻。臣的事情传到师父耳中后,师父惊得当即写了一封疾书,用最快的速度托人带到臣这里
“信中,师父反复叮嘱,说臣能有此机缘,身为女儿身却得以有机会辅佐皇上,是天大的福分。但臣万万不可恃宠生娇,生出不该有的非分念头。
“臣与皇上年龄相近,臣以女子之身辅佐皇上,本就是一桩易惹非议之事,理应比寻常男子更守君臣之礼,万不可以色侍君,走捷径之路。如此,才能向后世证明,皇上无论是以前还是今后,力排众议任用臣都没错,确为千古难得的明君
“群臣反对臣入仕,本就是因为男女有别,若是皇上让臣入后宫,又在后宫中听臣谏言,必会有人说皇上是被美色所蛊惑、让后宫干政的庸帝,于皇上的名声不利
“师父在信中言明,他人远在金陵,却也能感受到皇上登基以来,整个方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师父认为,皇上慧眼识珠、用人不拘一格,这等通透,古今难得,皇上虽尚且年轻,但将来潜力难以估量,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与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齐名的明君
“如此,臣能辅佐圣上,已是三生有幸,臣必须约束自己,决不能让皇上因为臣这个女子功亏一篑、留下污名
“是以,臣感激皇上为臣考虑的一切,但师命难违,恕难从命。还请皇上谅解。”
赵泽闻言一愣,迟疑道你的师父,我没记错的话,是甄奕吗”
“是。”
谢知秋一边回答,一边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给皇上,道“师父千叮万嘱之言,臣万不敢忘,因此特意将此信不离身带在身上。若是皇上不信,可以过目。”
甄奕师父在离开梁城前,曾给她留下一封盖了他私人印章的空白信。
谢知秋知道如何模仿甄奕的笔迹,他便让她自己斟酌内容,如果遇见能对她有帮助的人,便可随意使用此信。
师父的恩情,谢知秋多年来感激不尽。
这封白信,她本不想轻易使用,但如今已经到了她能否继续为官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赌上自己身上的所有筹码。
既然事先已经觉察到了赵泽对她有异样的想法,谢知秋自不会全无准备,正好也可以拿这个来当幌子。
方国重尊师重道之礼,若有师父的耳提面命为借口,肯定比她直接拒绝赵泽,给赵泽的刺激小得多。
而且甄奕在方国是真正的名士,为人谦和友善,为官期间从不与人结仇,人至高位却又急流勇退,显得不慕名利、德高望重,无论朝内朝外评价都很高。
在方国,其声望甚至不亚于鼎盛时期的齐慕先。
若是借师父之口劝说赵泽,想必比谢知秋本人的意愿更有效。
赵泽缓缓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信的结尾有甄奕的印章,字迹也似乎确实是甄奕的字,他看了开头,似乎内容与谢知秋所言大差不差。
谢知秋深吸一口气,再度清朗开口
道“皇上,您早有发妻,皇后娘娘端庄贤淑、门第高贵,与臣不同。若皇上打算娶臣为妻,那势必要废后,臣敢问皇上,皇后娘娘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有过错
“皇后乃太后娘娘当年亲自为皇上选的结发之人,其中考量,皇上想必比臣更清楚。
“权势之衡,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若轻易废后,只怕风波未必比让臣为官小更何况,皇上废弃由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皇后,只怕亦有违孝义,于理不合,非但会寒太后娘娘的心,恐也会给百官议论皇上的话柄。
“臣身为皇上的臣子,长久以来受皇上恩泽,臣自感激涕零,如何能让皇上因臣,平白背上如此恶名”
谢知秋这话说得狠,直接将孝道的帽子叩在了皇帝头上。
但赵泽是性情中人,若是不将话说死,难保他不会因为心存侥幸,后面又有什么麻烦的举动。
谢知秋早已打定主意,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必定要在今日彻底断绝赵泽任何可能是对她的想法
谢知秋定了下神,又铿锵有力道“师父信中有言,皇上用臣,必当受阻。但如今朝臣争议,不过一时,实际的功过如何,后人自有评说。
“只要臣与皇上共塑君臣之典范,共创盛世,后人自会看清孰是孰非。而当下高举礼制旗帜的愚臣,反倒要成为千古笑柄”
谢知秋一番慷慨陈词话音刚落,不等赵泽有什么回应,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沉着的女声,慢慢地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想不到就连哀家,都是你的托词之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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