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在朝堂的地位微妙,可偏偏她一说话,周围便无人再敢插嘴。
尽管谢知秋乃是女儿身,还受到众人排挤,但她几次关于天下大势的预测都很准,这是不争的事实。
史守成亦是如此,他没想到谢知秋竟会出言反对,气一下就短了三分。
他不由气结“谢大人,你反对个什么上回认为辛国不怀好意的,不正是谢大人你吗
“上回的确是老夫误判了,老夫愿意承认错误。这回老夫的主张应该是顺谢大人的意了啊谢大人怎么还跑出来唱反调谢大人每回都与老夫想法相左,莫不是刻意为之吧”
谢知秋说“我认为辛国居心不良,但从不认为应当立即出战。
“周侍郎所言非虚,如果要与辛军正面交战,我军准备还不充分,恐怕胜负难料。
“皇上,臣以为现在应当养精蓄锐,先整顿军事、提升实力,伺机而动。若要夺回十二州,待辛国虚弱之事,再从长谋划不迟。”
谢知秋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赵泽说的。
而那位忽然被谢知秋支持了的周侍郎,既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
他其实一向是不赞同女子为官的,对谢知秋也颇有微词,没想到谢知秋会出言赞同自己,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与谢知秋站在同一阵营,反而沉默下来。
而史守成则很不开心。
他自认为在此时主战,实在十分巧妙。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战。
史守成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功课辛国皇帝年幼,太后当权,凭过往的经验推论,这分明是女子乱政、牝鸡司晨的衰退之兆
虽说这回边境失了利,但这多半是措手不及的意外。方国足有八十万大军,兵力上远胜辛国,趁辛国被女人掌控的虚弱时候去打,难道还要打不赢的吗
在被主和派压制数十年以后,这是第一次有如此适合出兵的机会。
这么明摆着的局面,谢知秋怎么会看不出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谢知秋实则也是在和他对着干
正如他认为谢知秋对自己威胁不小、需要打压谢知秋一般,谢知秋也在刻意打压他的权势,借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史守成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些急了,说“谢大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进行军事改革。
“这朝中谁不知道,谢大人虽自称当初与萧家公子是假婚事,实际二人私交甚密,远超一般未婚男女
“而萧家公子的师兄受谢大人举荐在工部任职不说,萧公子的父亲又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谢大人先前所说的改革,又是要提高工匠地位,又是要增加将军对军队的管理权限,收益之人是谁,想来不必老臣多说。
“谢大人一边说辛国之患严重,一边又不肯出兵,只怕压根不是真怕打不赢,而是想要趁机提拔自己的情郎,为私人谋利吧”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样说,已经不是在就事论事,而是攻击到私德上。
尽管朝中无人出声,但谢知秋能感到很多目光探究地落在自己身上。
方国对女子的德行要求一向严于男子,谢知秋以女子之身上朝,受的非议本来就多,而这帮士大夫平日端着一副对男女私情不屑一顾的清高样,私下大约没少对谢知秋的私人关系品头论足。
这个时候,窥探她表情那些人,未尝没有从她身上找乐子的心态。
只是谢知秋是做好准备才站在朝堂上的,这一点污水,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智。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问“同平章事大人,对我的私人关系,好像十分笃定,简直像跟在我后面看过一样。不知同平章事大人,平日里对其他同僚的私下人际,也这么关心吗”
“你、你、你什么意思”
在方朝,女子的名节甚为重要。
史守成本以为谢知秋一个年轻女子,被说与男子关系亲密,多半会惊慌窘迫,急着自证清白,可这事根本扯不清楚,就算她真和萧寻初没关系,其他人也会忍不住这么想的。
但他没料到,谢知秋非但从容不迫,还反手一盆污水泼到他头上。
谢知秋神情镇定,站姿如竹,一副清者自清的淡然之貌,显得很有底气,不开口已清白了三分。
反而是史守成,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手,忽然慌乱起来,引得其他同僚纷纷看去,眼神也很不妙。
史守成不像谢知秋这样伶牙俐齿,突然僵局。
谢知秋趁此机会,向皇上亮明态度道“皇上,臣为江山社稷之心,日月可鉴,臣问心无愧。
“事实与史大人所言正好相反,臣是为了应对当下的局势、做出更好的判断,才会向战场经验丰富的萧将军请教学习。
“请皇上明鉴。”
谢知秋能感到周遭官员的目光都甚是古怪,俨然是想议论,只是碍于朝堂肃穆,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秋垂下眼睫。
虽说她没让史守成讨到好,但这话题也扯开去了,只怕没法再讨论辛国之事。
果不其然,赵泽望着谢知秋,欲言又止。
这一回在紫宸殿,出战不出战,没能议出个结果。
史守成没敢再往谢知秋头上泼脏水,但也绝不可能再让步让谢知秋有机会得势。
谢知秋看得出来,史守成已经认定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不是“对错”,而是“党争”,既然如此,再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也只不过是浪费功夫,便索性省了这些口舌。
与其在有史守成这个麻烦的时候跟他较真,不如绕开他,趁他不在,单独去说服赵泽。
只是
“姐姐,你怎么看起来好多心事”
闺房中,知满跑来找谢知秋的时候,只见谢知秋端着突火枪,似在思索。
天色已近黄昏,屋内没有燃灯,谢知秋独自一人
捧着枪坐在桌边,令人看不懂她的神情。
“我在想。”
她忽而道。
“赵泽为何会在我与史守成之间周旋,迟迟不愿给个答复”
知满一怔。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先前也没多想,甚至没觉得皇帝暧昧的态度有问题。
知满凭着直觉道“这毕竟是桩大事嘛,皇上大概是听你们两个意见有分歧,也没想好”
谢知秋摇头。
她说“不然。我与史大人看似想法相反,但其实真要说的话,执行起来并不是完全冲突。
“我反对现在就出兵,但工技义学与出兵并不矛盾。
“皇上大可以一边同意我办义学,一边让史大人那边出兵,双管齐下,若是输了,情况无疑会比现在艰难一些,但至少有我这里两手准备。
“他若真拿不定主意,理应可以各听一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
知满呆了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说“我怀疑赵泽知道我的提案不坏,但他并不想答应我,所以才借着有史守成这个反对者,装作为难的样子,故意拖着。”
“什么”
知满大惊。
“明知姐姐的想法不坏,怎么还会不答应”
知满面上露出不理解之态“姐姐,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在你口中,这个皇上不是一向为人很单纯的吗,他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吧”
谢知秋未言。
半晌,她才垂眸,轻轻吐出一句“人是会变的。”
两人关系还亲密时,正是她手把手教了这个天真的帝王为君之道,为他打开权术的大门。
赵泽以前没被按照太子培养,但他并不是个傻子。
谢知秋不认为帝王使用制衡之术,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不过,若赵泽明知工技义学是有效的破局之法,却不愿意让她推行,那就意味着
暮日沉入地平线下,最后几缕斜阳微光随之消失,衬得谢知秋的眼神暗了几分。
“一个帝王不想答应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她说。
谢知秋定了定神,也没有讲得太肯定,又道“不过现在还不好说。”
话完,她的手指抚过枪杆。
过了一会儿,只听谢知秋道“总之,我会先去试试。要是真如我所想”
那么
谢知秋的心微微下沉。
“皇上,您喝点参汤吧。”
书房,董寿手持拂尘进来,恭敬地道。
赵泽本来正在批奏折,听到董寿这么说,忽然觉得肚子似乎有点饿了,便随口道“好,端进来。”
“是,皇上。”
董寿出去传汤。
不久,一个宫女捧着食案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赵泽随手去接,谁知偏
头时,瞥到了这宫女的脸,他手指一僵,不由晃了下神。
她恭顺地低着头,并未逾矩。
这宫女长着一双乌黑的翦水秋瞳,如通透的琉璃珠子,五官清丽逼人。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可隐约也可见些文雅的书卷气。
赵泽不由去看董寿,不过董寿就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如往常一般在旁边站着。
不一定是董寿安排的人,但他默许了。
赵泽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有被人窥破心思的不安与被人奉承的得意。
他数月之前,冲动之下,幸了两三个宫女
她们有的是长得有一两分像她,有的是好读诗书,有文秀之气,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还隐约有点清高的气质。
或许是因此,便让人觉察了他的心思。
自那以后,赵泽时常能在自己身边看到长相与她有些相似的宫女,后宫妃嫔都忽然都换了素淡的妆面,还个个好学起来,要跟他谈诗论赋。
赵泽还遇到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吟诵谢知秋的秋夜思,过去一看,那宫女不但长相有几分神似,名字还叫秋莹。尽管对方刻意摆出冷淡的样子,不过却不敢对帝王不恭,比之谢知秋本人,她无疑温柔体贴得多,相处起来更为舒服。
赵泽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
瞧,他可是皇帝。
只要他想要,一句话都不必说,自有人费尽心思来讨好他,想着法儿来合他的心意。
他都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这么想着,赵泽就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他知道这帮大臣神通广大,但眼前之人,未免长得太像了,少说也似了七成。
赵泽道“你笑一下看看。”
女孩笑了一下,竟连两个小小的酒窝都有。
赵泽不由问她“你姓什么”
“回皇上,奴婢姓温。”
不是姓谢吗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谢知秋的母亲就姓温。
要是太近的亲戚,谢知秋多半会觉察,不过只要有血缘,哪怕远一些,长得像的概率也会比陌生人大很多。这女孩,说不定与她母亲那边有些亲缘。
赵泽被她笑得有点迷糊,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对她道“朕”
恰在此时,太监有福步履匆匆地走来,在门外对董寿说了几句。
董寿犹豫了一瞬,像是观察了一下赵泽的神情,但还是进了屋来。
“皇上。”
“什么事”
赵泽心不在焉地回问。
董寿低头道“谢大人在宫外,说想求见皇上。”
赵泽手一抖。
他猛然后退一步,离那宫女远了一些,挥手道“退下,你们都退下。”
言罢,又对董寿正色道“快请她进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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