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比吗”
宫外,谢知秋挤进萧寻初的马车里,坐在堆放杂物的桌子一角,询问道。
萧寻初赢了以后,还会被提出加试一场,对他们而言,是在意料之外的事。
单比试倒不要紧,但辛国那边的“先生”声称自己手上有“决胜武器”,还要方国的使者全部过去做见证,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总令人担心其中有诈。
他们当下赢了两场,势头正好,再比第三场,似乎看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他们之前豪言壮语说得夸张,这个时候要是拒绝,又像是泄了底气。
在谢知秋身边,萧寻初仍对着弟子抄录来的沙盘切磋记录看。
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辛国工匠所设计的临冲云梯车和棱堡之上。
指腹抚过纸页。
半晌,萧寻初问“知秋,若是我说我想去,你会赞同吗”
谢知秋一顿,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
她说“你想去确认一下,对面是否真的是宋师兄”
“嗯。”
萧寻初没有否认。
他道“如果真是宋师兄的话,他专门叫我过去,或许是有什么用意。而且我也有话想对他说。”
当年师兄弟四人在临月山上分别,眨眼就是十一年。
他与宋师兄没有再见过面,记忆停滞在关系最僵硬的一瞬。
这对萧寻初,还有留在云城的叶师兄来说,都是一桩心结。
萧寻初稍滞,又说“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回行程,做决定的人是你。如果你觉得风险太高的话,我不会强求。”
谢知秋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
萧寻初看上去明显是高兴的,不过他又有些担心“确定辛国如果不是很自信这一局一定会赢,肯定不会提出在连输两局的情况下,还要硬着头皮比第三场。如果答应了,多少还是有风险吧。”
“看方才承天皇太后的脸色,要让辛国就这样老实地认输答应我们的条件,本来就不太可能。”
谢知秋说。
“他们能拿出阳谋来,反而正合我意。比起揣测辛国会出什么手段,不如堂堂正正地见招拆招。”
“而且,赴约或者输了固然有风险,但如果能连赢三场,反而会增强我们给对手的压力,更有说服力吧”
谢知秋若有所思。
话虽如此,想到承天皇太后先前在浓雾中的眼神,再想这个突然的第三局邀约,谢知秋总觉得某些地方有些古怪。
她静了静,方言“来之前,我们这边也算做了充足的准备。辛国那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先看看再说。”
城北宅邸之中,宋问之同样将萧寻初制作的器械记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认真端详。
在震惊过这些武器出手如此狠毒、风格如何
一反萧师弟的性情后,宋问之同样能感受到凝结在其中的匠心。
不论这些武器的凶狠之处,也不论两人当下的对立立场,只从用最简单的技术来破战局这个思路来考虑,他倒对对面那个工匠,生出了些佩服之心。
宋问之看到刚柔牌时,对方国来的工匠是萧寻初笃信不疑,可看了对局上的两样东西,又没那么确定了。
不过,如果对面真是萧师弟,那他这些年,思维可真是开拓不少。
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在他身边,或主动引导了他,或在某些方面影响了师弟,让师弟自己成长了起来
正当宋问之走神时,有家丁来汇报“先生,方国的使者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
宋问之收回思绪,郑重地重整衣冠,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花窗外晃过几个人影。
方国这回进到上京来的使者团队,人少得出奇,总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官谢知秋,就只有那个神秘的工匠,还有两个工匠学徒。
众人到来后,两个年纪小的学徒留在外面,另外一双成年男女则走了进来。
那女子走在前面,身着官袍,神色淡泊清冷。
男子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听话地跟在后面。
门扉打开,隔帘被男子撩起,好让那女官先入内。
光影后退,随着光线逐渐清晰,三人的相貌都坦然地呈现在彼此面前。
果然是萧师弟。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步入小楼后,同样看到了这里的主人。
谢知秋步子慢了一瞬。
屋中的男人看上去比萧寻初年长几岁,以玉冠束发,着深色布衣,肩披昂贵的狐毛大氅,比起工匠,外表更像是读过书、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谢知秋没有见过宋问之本人,但从萧寻初的表情来看,眼前人大约的确就是他提过的“宋师兄”无疑。
谢知秋此前有过大致的预期,不过见到宋师兄本人,仍觉得对方比她预想中更为斯文得体。
这时,萧寻初也与宋问之对上了视线。
本以为就算气氛尴尬,好歹也会是感慨万千的师兄弟重逢,但是
“萧师弟,你那些武器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是无差别大范围的攻击手法,你什么时候出手如此歹毒了”
“结果不是赢了吗比起我,师兄你问题更大吧,你明知道我手上那么多火器,竟然上来就拿出云梯车一堆木头在火面前顶什么用不是应该先用其他东西耗掉我手上的武器,该攻城了再推出冲车吗”
“本来一局就应该只能拿出一种武器你一个火炮准备两种炮弹,多少已经濒临犯规了,我都没有说你”
“我不用两种弹药,你就能赢我了吗你输了不肯认,硬把我叫到这里比第三场,还说有制胜武器,我倒要
看看什么制胜武器,来啊,拿出来啊”
来就来”
谢知秋没想到他们连客气寒暄都没说上几句,居然直接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竟直接就开始了第三局。
谢知秋本应是见证人,但他们师兄弟两人之间门的氛围剑拔弩张,仿佛要将分崩离析十一年没吵的架一口气吵完似的,谢知秋也不便多言。
她想了想,就坐下来,看两人比斗。
这一局的规则接近于没有规则,双方都带上自己愿意准备的武器样品,在空旷的战场上一较高下,直到一方认输为止,要是没有人认输,就算平局。
尽管双方火药味很重,但一旦坐了下来,倒都还算严肃。
宋问之这里有一个固定的沙盘,像是他平时就会在这里进行军事模拟。
宋问之率先出招“你第一场做的那个火炮是什么玩意虽说能放浓烟,但和我们十一年前在临月山上做的基础炮几乎没什么差别还火炮,那只能叫喷筒这十一年,你就没有想着点进步吗
“看看我这个我给它起名为虎蹲炮,比轻型火器火力更大,战力实用;比重型大炮轻便,搬运方便,还增加了抓钉与新箍,让它更为稳定可靠。”
萧寻初对道“我在第一场用基础炮,是因为基础火炮就足够用了既然重点是毒烟弹,那何必还要做花里胡哨的火炮,岂不是让你们的皇室白看了我们的技术
“不过是改良大炮,我当然也有
“我这个叫作百子连珠炮,不但可以内装铅弹百枚连发,我还在炮尾做了转轴,可以旋转扫射,顷刻便可横扫千军”
“那你看这个如何火龙出水是我最近研发的一种火箭,水陆两用,在水面上仍能飞一里远不但可以用于陆战,在水战中亦可发挥作用”
“不过就是水战武器,我这个叫水底龙王炮,可以放入水中,以水流驱动,潜入船底,再点燃引线,炸翻船只。不过这个我手上没有实物,你就大致看看图纸吧话说辛国离水域这么远,你研发个水陆两用炮是要干什么”
“你这个龙王炮算是漂雷吧,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么这个,你又要如何应对呢这是我研制的下一代突火枪,用火绳改进了原本的引线,点火效率更高,使用起来更方便,我打算将它改名叫作鸟铳。”
“你这个火绳的设计是很出色,但这是基于你那边的突火枪设计的,我们这边引线机关早就变了。下一代我也已经设计了一半,具体肯定比你更好,至于名字我之前还没想好,但刚才忽然灵光一现,就叫神雕铳好了。”
“你故意找茬吧”
谢知秋作为见证人,始终坐在旁边,眼看着这师兄弟一人一来一往,各自都一连亮了十几件武器。
萧寻初这边毕竟是外来客,筹备不算很充足,一着急就只能亮图纸,但宋问之意外得没介意这一点,萧寻初只是拿出图纸,他也会认真看。
谢知秋这些年统管云
城,对墨家术就算称不上精通,也练就了眼力。
在她看来,这师兄弟一人水平都极为高超,确是有来有往。
总体而言,大抵还是萧寻初略胜了一筹。
不过,宋问之看上去并没有太在乎输赢,萧寻初也是,两人比着比着,更像是在享受师兄弟斗技的乐趣,忘了分胜负的目的。
既如此,谢知秋也没有打断,只是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宋问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只是坐着与师弟比试技艺,竟不知不觉气喘吁吁。
但是,他心中却难以言喻的畅快
好久,不曾有如此愉悦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与人如此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地较量了。
来到辛国,他的物质条件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里终究是外邦外族之地,他在这里再怎么受尊重,也无法像融入故乡那样与这里血脉相融。
墨家术在方国也是一门冷僻的学说,而辛国,任它汉化程度再高,文化仍有隔阂,宋问之在这里,更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上一次与可称知音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了呢
在临月山上与师兄弟朝夕相处的日子虽苦,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乡。
宋问之望着已然堆满各种器物的沙盘,没有再拿出新的东西,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只怅然地道“萧师弟,当年师父曾说,你天赋过人,用心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赤子。
“只是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虽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迷失,可也有过于天真的弱点,再加上你性情松散,做的东西才总有差了半分的感觉。
“师父说过,你若能克服这两个弱点,在墨家术上的造诣必能远超我们其他人。
“如今看来,师父说的的确没错。他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欣慰非常。”
萧寻初一愣。
他没想到宋师兄会这样夸赞于他,猝不及防,懵然道“师父这样说过”
反应了片刻,他又道“我过于天真”
宋问之莞尔“若不天真,谁会放着将军家的一少爷不当,跑到山上去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烂工匠”
“”
萧寻初无法否认这话,但在他看来,宋师兄也一样。
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最初上临月山的时候,家境还算优渥。
萧寻初与宋师兄比试的时候还没感觉,宋师兄突然夸奖了他,还对他友善起来,他倒不习惯了,抓了抓头发。
他问“所以现在是我赢了吗你没招了”
萧寻初对当下的情况有些疑惑。
他说“所以你特意把我和知秋都叫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有制胜武器吗,不会就是刚才那些吧”
萧寻初不自觉地出言又损了一句。
但他困惑也是真的。
宋师兄拿出来的作
品工艺是精湛,但要说是“必胜之物”,感觉还是差一点火候。
宋师兄对他笑了笑。
这就想赢,想得倒美。”
宋问之的表情,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我这十一年,真的光是享受山珍海味,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吗”
不等萧寻初有什么反应,他率先起身,然后对萧寻初挥挥手道“站起来,别坐这儿,耽误事。”
萧寻初刚刚让开,就见宋问之打开屋中一个箱子,在箱底摸了几下。
接着,不知他干了什么,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咔哒”一声,随后那巨大的沙盘竟裂成两块,然后向两边移动,打了开来
在沙盘底下,居然有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以木质楼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宋问之说“这些年,承天皇太后让我负责了不少上京的营建修理工作,包括这间门屋子,也是我自己设计以后盖出来的。
“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花了十多年,暗中修了这条密道。
“伴君如伴虎,我又是外邦出身,辛国不可能对我完全信任,所以我才会早早做此后路防范。
“从这里下去,走上一个时辰,就可以通往上京城郊,那里有我用他人之名购置的宅院,辛国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去。
“我的妻子儿女昨晚就已经出发了。
“你们也从这里逃走吧。
“等接到我的家人之后,麻烦你们带他们一起回方国。这个请求大抵有些奇怪,但当下之计,也唯有如此。”
在萧寻初愕然的眼神中,宋问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承天皇太后是个果断且有才能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国家是很认真的。
“你们与我比试,要是输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偏偏两局都赢了,皇太后难道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我会用木人装作我们还在比试的样子拖延时间门,你们速速离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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