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内一片寂静。
谢知秋有些吃惊地开口“你竟要救我们”
宋问之只是笑,没有接话。
尽管宋问之是萧寻初以前的师兄,两人这回见面感情好像也不错,但他毕竟效命于辛国,谢知秋之前对他还是以戒备为多。
这个时候,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救他们,谢知秋不免错愕,看宋问之的眼神,亦有些变化。
萧寻初则更为震惊“师兄,那你呢要是我们在你的楼里消失,等辛国那边发现,不可能不怪罪你吧”
宋问之没有否认,但又说“这你们不用担心。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你们,就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武器技术。
“我这回败了两局,但仍然是辛国这里最好的匠人,要是杀了我,辛国拿什么去对抗义军将来会使用的军用火器
“我责罚难逃,不过,至少性命应当无忧。”
性命或许能保住,可统治者真要降下罪罚,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劓刑,宫刑,断足
只是顷刻之间,谢知秋脑子里就想到了很多辛国可以惩戒宋问之的方式,他们如果真的一走了之,不难想象宋问之会遭遇什么。
谢知秋侧目,问“我听闻师兄当年是自己决定要效忠辛国的,如今又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救我们这些方国使者”
宋问之看向谢知秋。
他与谢知秋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萧师弟不善隐藏感情,只是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宋问之也能感受到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方国官员,他对谢知秋存着几分疏离,但因为是萧师弟亲近的人,他凝了一下,还是对对方说了实话。
“我们师门的事,你好像知道不少。”
宋问之说。
他顿了顿,才言“当年在我看来,以方朝朝廷的昏庸,亡国是迟早的事。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根本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若民与官斗,更是一条死路。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
“见识过你们那些器械后,李太后必定会觉得我的手法过于绵软,命令我按照你们那边的思路动手。
“辛国以草原民族掌权,对攻占掠夺的渴望远胜于农耕民族,若真是如此,接下来四方都会不得安宁。
“若是变成那样,也并非我所愿。
“反而是你们,虽然有能力攻打,却宁愿选择和谈,或许有谈一谈的余地。
“倒不如保住你们的命,维持目前这个僵局。
“我知道大势不可挡,冷兵器迟早会过渡到火器,而一旦开始使用火器,大规模热战也必然不可避免。自己弱,就会被人侵略,事实如此,也无法停滞不前。当下这样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知道能维持几年,但只守当下,能多得一天安宁也比立即陷入混乱好。”
谢知秋认真听着宋问之的话,没有打断。
“兼国覆军,贼虐万民,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力矣。”
待他说完,谢知秋垂眸,忽而开口。
宋问之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十分惊讶地看过去“你竟看过墨经”
谢知秋颔首。
她原先并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此时,才出言道“听起来,你的不满主要是对朝廷,而不是对方国。既然师兄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朝廷无药可救,那
如果效忠的对象换作是我们呢”
“什么”
谢知秋道“不知宋师兄在辛国,有没有听说过方国义军的传闻。
“我们义军起初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几年以云城为据点,逐渐有了一些掌控能力。”
在谢知秋看来,宋问之虽与他们阵营不同,但在观点上,并没有本质分歧。
他们本该是同路人。
谢知秋指了指守在外面的小弟子,邀约说“正如宋师兄所见,我等善用器械,深研技术。
“在义军之地,墨家学说是一门受到重视的公开学问,不少孩童都主动学习,如今在北方之地,弟子已有上百人。
“我们为自己效命,而不是听命于皇帝。
“宋师兄或许对旧地民智未开仍有顾虑,但将来,我们会极力推广新的教育方式、启迪民智。
“师兄当年与同门共同经历的愚昧之事,不敢说马上消失,但只要普及新的观念,今后一定会减少,新的江山终会来临。”
宋问之默了片刻。
要是十二年前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不会选择远赴辛国,而是果断应下谢知秋之邀。
即使是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很诱人。
但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口说无凭,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会轻易信你。”
他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说“更何况,现在比起招揽我,你们还是先考虑自己怎么活下来吧。要不是凑巧有我这条密道,你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上京,怎么还有闲心想别的”
谢知秋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密道一眼“我们用不上这个。”
“什么”
“宋师兄当真以为,我这个正经的出使官员只是跟出来吃白饭的吗我们在节骨眼上出使辛国,并且出言威胁承天皇太后,自然想过承天皇太后会动杀心。”
宋问之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谢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慌张过,如同夜晚无风的深潭,平静淡然,又深不见底,令人看不出心思,冷静得不似凡人。
仔细想想,在方国那种环境里,这个谢姑娘一度以女子之身官至国子监祭酒,现在甚至当上了同平章事,义军里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但凡哪里棋差过一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见谢知秋眯起眼,缓缓道“我们既然敢赢,手上就还有可以全身而退的策略。”
宋问之被她的气势逼得呆了一息,然后才问“你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谢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宋师兄似乎还没有忘记墨学经典,既然如此,应当不难想到。”
“”
不等宋问之反应,谢知秋已垂下眼睫,将沙盘上的武器收拾起来,道“宋师兄若是不安,可以先带其他人躲到暗道里,剩下的事,我一个人足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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