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说出那话后,房间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州牧夫人神色从怔愣到惊惶再到喜极。
传言裴颂张贴了菡阳翁主的画像,于民间四处搜寻神似菡阳翁主的女子,其目的何在,在这顷刻间已了然。
她忙强撑着起身,朝温瑜一拜“原是贵主在此,请受臣妇一拜。”
温瑜托住州牧夫人的手肘,扶她起身,说“夫人身体有恙,无需多礼。”
她敢在此时袒露自己身份,来之前自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先前不敢求助于州牧府,乃因时局混乱,她不敢保证雍州牧的立场。
但萧厉意外拿到的那封信,在昨夜便已惊动了官兵连夜搜寻,足以说明那封信确为霍坤通敌的罪证,而雍州牧也绝无倒戈裴颂之心,不然霍坤不会紧张那封信至此。
若说这是诱她现身的圈套,那便更说不通,做局之人要是一早就知她藏匿在萧家,大可直接将她抓走,何至于还要弄出这么一封信被萧厉拿到,再引她前来
眼下事态紧急,她同雍州牧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比起继续隐匿身份引得对方猜疑,不若亮明身份,还能尽快搬到救兵去救萧厉和萧蕙娘他们。
州牧夫人以为温瑜是从奉阳那边赶来的,又因着霍坤的罪证也是她带来的,她又一直都表现得极为镇定,只觉一下子找到了倚靠,当下也定住了些心神,羞愧道“是臣妇和夫君之失,贵主来了此地,我等竟毫不知情,霍坤那等狼子野心所谋,也是贵主前来告知,实在是惭愧”
温瑜正要说话,门外却忽地传来了婢子的声音“大人。”
跟着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夫人如何了”
婢子迟疑着答道“夫人似受了惊吓,只让徐家夫人带来的一婢子在里边陪着。”
须臾,房门便被打开了,雍州牧周敬安一身鹤纹儒袍迈步进入室内。
他四十出头,鬓边已能瞧见些许白发,身形清瘦,蓄着文士们喜留的长髯,两袖揽风,颇为儒雅清正的一副相貌,进屋后便换了声“夫人”
周夫人拨开珠帘,示意门口的婢子掩上了门,才转头对温瑜道“贵主,外子来了。”
周敬安方才在门外听婢子说,自家夫人只留了一徐家夫人身边的婢子,他便已觉出了不对,此刻再听自家夫人称呼对方贵主,瞬间便知里边的人身份怕是不简单,探眼朝珠帘内望去,却只瞧见一道清绝的侧影,心中正纳罕此女是何人。
便听得他夫人道“夫君,还不快见过翁主。”
天家子嗣凋零,先帝驾崩前,朝臣和太后们将皇族族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都再找不出个嫡出一脉的,才选定了长廉王这旁支一脉继承大统。
由先帝亲赐了封号被称为翁主的,便也只有长廉王之女,菡阳翁主了。
周敬安忙隔着珠帘揖手一拜“不知翁主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温瑜拨开珠帘步出,道
“大人快快免礼,我今日前来,是有十万火急之要事。”
周敬安一听,面上一怔,布了风霜的眼中顷刻间便滚下浊泪来,颤声问“可是奉阳告急”
一想起这国运山河,他面上便见哀色,哽声说“自得知洛都易主,王爷退守奉阳被困,臣偏安在这雍州一隅,便从未安眠过,几番想北上勤王救驾,可雍州四面亦是群狼环伺,臣怕臣这一走,又置雍州百姓于水火啊”
温瑜道“今天下大乱,民生多艰,是我温氏无能,大人乃雍州父母官,留守此处护着雍州一方百姓,并无过错,大人无需自责。我此番前来,也非是要大人驰援奉阳,而是得知霍坤已投诚了裴颂,意图杀大人取而代之,还望大人即刻调兵,诛拿此贼”
周夫人忙将那封霍坤的亲笔信捧与自己夫君看,眼下虽定住了些心神,指尖却仍发着颤“有此信为证。”
周敬安看完,且羞且愧且怒,道“此等贼子,我必留不得他”
温瑜道“霍坤已知丢了信,是一义士谎称信件在手,正拖着他,若叫他知这是圈套,必定会狗急跳墙,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敬安也知事态紧急,他再次对着温瑜一揖,说“那便烦请翁主在府上小憩半日,臣这就去调兵部署,待诛杀此贼子,再来向翁主请罪”
温瑜攥紧掌心,忙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大人再拨给我几十人,那义士一家于我有恩,我想带人去救那义士。”
周敬安略显迟疑“这霍坤手上掌着几营兵马,届时他若反扑,我怕翁主在外有什么闪失,翁主不若告知那义士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我派人去搭救便是。”
温瑜也清楚这十万火急之下,不能再给雍州牧添麻烦,可她也断不能不管萧厉。
周敬安提出的法子,已是万全之策,她便点了头道“那义士姓萧,单名一个厉字。他家人藏在城西旧巷一处荒废的民宅,他此刻怕是正以身做饵,引着霍坤手底下的人,还劳大人派两路人马,快些动身去搭救。”
周敬安颔首“我这就吩咐下去,翁主勿忧。”
他又对周夫人道“府上一切,便劳夫人操持一二,先封锁消息,切莫传出风声去。”
周夫人点头“妾身省得,夫君且去吧。”
温瑜直至此时,才觉自己身上绷紧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但一切还未尘埃落定,那地痞那边亦不知是死是活,她心口仍是半揪着的。
周敬安离去后,周夫人见她神色间仍不见明朗,宽慰说“翁主莫忧,那义士一家,定都会吉人天相的。”
温瑜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细雪,道“且盼吉安。”
韩棠宗昨夜只着单衣被拎出去冻了大半宿,今晨便已开始头疼发热,只是出了这档子事,他性命尚且难保,自然也不敢回家躺下。
赌坊里所有同萧厉关系还算亲厚的,以郑虎一伙人为首,昨晚便已叫官兵收押大牢,盘问萧厉下落,只余一个侯
小安至今没找到。
官府那边要他派识得萧厉的人跟去指认,他便将赌坊剩下的打手都派出去供其驱使了。
巳时未过,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的那波人便回到了赌坊。
韩棠宗烧得烧得口干舌燥,额上搭着一方帕子,躺在圈椅上问“如何可找到那母子二人了”
一众人里领头的那个道“没寻到,咱们刚搜到城西旧巷那边,官兵就在南城门发现了萧厉,官爷们用不上咱们了,咱们就先回来向您复命了。”
他将一番话说得漂亮,韩棠宗正愁如何保全自己,也无暇追究他们回来是想躲懒,还是当真向自己复命的,头因风寒疼得厉害,他闭着眼问“官府的人从萧厉身上找到要的东西了吗”
领头的人迟疑了下才道“听说还没抓到他呢,只是将人困在了南城门那边的一条巷子里。”
韩棠宗闻此掀开了眼皮,问“他老娘和他几个干娘没在”
底下人摇头“没听说瞧见他娘。”
韩棠宗一双精于算计的老眼顿时琢磨起来,低语道“不应该啊昨夜城门已闭,他们夜里不可能逃得出去,今晨四大城门也是严防死守,她们母子几人必是出不了城的,那几个娼妇既没同他在一块,还能躲哪里去”
猛然间,他似抓住了什么思绪,忙取下了敷在额头的帕子,坐起些许问“你方才说,搜到了哪儿,萧厉才现身的”
被问话的打手头子如实道“城西旧巷。”
韩棠宗当即喜极咳笑起来“好哇,竟是出调虎离山计”
一众打手们没吱声,韩棠宗自知说漏了嘴,又咳嗽了两声,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赌坊管事很快会意,对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待众人出门去后,他才谄媚道“您是说萧厉将他那几个娼妇娘,全藏在了城西旧巷”
韩棠宗老眼微眯,笃定道“错不了,那姓萧的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一直想用他,便是他的软肋再好拿捏不过。他不嫖不赌,拿拳头赚得几个银子,不是拿去给他亲娘买药,就是送去醉红楼老鸨手上,让他干娘们在楼里的日子好过些,几个娼妇,倒是养出了个孝子”
他说道此处,语气中满满的讥嘲,顿了顿,方继续说“官府全城搜捕他,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官府搜到城西旧巷去了才现身,可不就是怕官兵找到他那几个娼妇娘么”
赌坊管事便问“那东家,依您的意思是”
韩棠宗用帕子掩着咳嗽后的唇角,说“你去寻从前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让他们去城西旧巷将萧厉那几个娼妇娘找出来,若能找到我那账册,我另重重有赏”
霍坤既还没拿下萧厉,他若抓了他那几个娘,不怕他不束手就擒,也能借此向霍坤示好。
若能直接找到霍坤要的东西,他再倾尽韩家所有,换自己一条生路兴许不是问题。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把命保住了,多少钱财都还可再赚回来。
赌坊管事自然清楚韩棠宗为何要让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去干这事。
那伙人跟王庆一样,可从来不讲什么道义,只要给钱,杀人放火,什么烂事他们都干。
韩棠宗从前手上一些阴私活儿,都是交给他们去做的。
只是萧厉那日给王庆脑袋开瓢后,掌了权便将这些人陆陆续续地寻个由头撵出了赌坊。
如今留在赌坊的这些打手,虽不是什么忠善之辈,但做事都留一线。
萧厉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韩棠宗舍弃了他,他若还让底下人去为难人家老娘,这不道义,往后那伙人怕是也不敢再替他效忠。
所以稳妥起见,还是把这活儿交给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做为好。
正巧他们多多少少,也都同萧厉有些私仇,定是乐意之至接这活儿。
赌坊管事含笑奉承道“东家英明,若找到萧厉那几个娘,便是官府那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也有的是法子逼他就范了。”
暴雪如絮,鸦啼似泣。
萧厉肩头已中了一箭,他几乎已站不起来,只能撑着刀半跪在地,鲜血浸透了他手上缠绕刀柄的布带,顺着布带边缘,一滴连着一滴往地上砸,将那淤泥都很快染红了一小摊。
他撑着刀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是力竭所致。
沉默地垂望着地面的一双眼,不知是额角的血淌了进去的缘故,还是当真杀红了眼,都浸着骇人的红。
从这巷尾的墙根处,一直到巷口,都残留着斑驳血迹。
有他的,也有别人的。
巷外放箭的霍家亲兵收起了弓,对左右道“他应已没力气了,把人拖出来吧。”
小旗朝着身后一挥手,当即便有两名官兵再次走进巷中。
那尽头靠墙根处的人,浑身是血,明明像是一头已被围猎到失了凶性、任人宰割的困兽,可不知是不是被这巷子里浓郁的血腥味给激的,两名官兵越往前走,心中越是发起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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