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曾无数次猜测过她的身份,却从未从皇室去想过。
她矜弱,但身上并无娇气,反比平民女子更多一份韧性。
冷静聪慧,又博闻广识,不论身处何境地,都能从容应对,宽容且慈悲。
像是天上的云雾,凝成了雨水坠下来,却并不惧尘泥的肮脏,因为尘泥是锁不住她的,她终究会变成云雾,再次回到天上。
萧厉在这突然间明白了从前看着她时的那份心慌意乱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抓不住她的。
用什么才能困住一轮明月,掬住一抔云雾呢
困不住,也掬不住的。
眼下这个尘埃落定的答案,恍若一柄悬了许久的重锤,终于砸了下来。
闷声的震响,闷钝的窒疼,灌进了四肢百骸的铅重感。
意料之外,又仿佛本该如此。
他收回目光,黑睫垂覆,视线凝于跟前的茶盏,不再看那张仿佛他此生都不够格见到的倾城玉面,只问“是你从前说的,阿鱼的那个鱼么”
温瑜道“怀瑾握瑜的瑜,阿鱼是我小名。”
女儿家的小名,都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的,同他袒露这些,温瑜心下升起了些许细微的不自在,但也只在那一瞬,她眸光很快便从容坦荡了起来。
萧厉仓促点了下头,却不知说什么。
怀景沃鱼么
他没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几个字。
窗外的雪细细纷纷地下,有细小的雪粒子被冷风吹进了他跟前的茶盏中,萧厉沉默地看着雪粒子在茶水中化开,未曾再抬过眸。
在青楼出生,在大狱里做苦役长大,在赌坊收债糊口,他都从没埋怨过什么,也从未觉得上天不公。
但在这一瞬间,他想,他怎么就不识字呢
她说了她的名字,他也不知道的。
他和她的距离,就是云和泥那样的遥远。
那低垂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根白皙如玉的纤指,泛着淡粉的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用小楷一笔一划尤为工整地写下一字。那只手的主人温声说“这个瑜。”
萧厉胸口窒涩,他盯着那个用茶水写下的字看了很久,像是记什么图纹一般,竭力记住那个字的形状,许久才说“应该是个很适合你的名字。”
不待温瑜说话,他又道“从洛都去奉阳,该走淮南道,你为何绕路来了剑南道”
这次温瑜没有立刻回答他。
萧厉许久未听见她作声,抬起头来,便见温瑜正盯着窗外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的风雪看。
她侧颜如玉,眸中映着远山雪,眸色便似也浅淡了几分。
她说“我不是去奉阳。”
“是去南陈,联姻,借兵。”
二人走出丰庆楼时,雪已下得极大,风也刮得厉害,不好再撑伞。
萧厉看了一眼天
色说“雪下得大,我送你去前边拦辆马车回去”
温瑜道“我自己拦就好,你不是说出府是为办事么”
风刮得人眼都有些睁不开,萧厉微不可察地侧过身,替温瑜挡了些风雪,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温瑜便道了句“多谢”。
两人并肩往前走,衣袂在寒风里若即若离浅擦。
萧厉问“何时动身”
温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最迟两日后。”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头顶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温瑜尚未反应过来,只看到雪落如倾沙,手臂便已被一只铁箍似的大掌攥住,将她整个人大力扯去一边,后背抵上石墙,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了,皂香和清苦的草药味儿一齐窜入她鼻尖。
温瑜甚至来不及说话,便被崩撒的积雪落了满颈,厚雪压塌的竹棚砸在萧厉后背,他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温瑜忙问“你怎么样”
萧厉手肘撑在温瑜头顶的石墙上,微微拉开不到一寸的间隙,用他自己的身体做壁垒,将温瑜全然护在了里边,却又克制地没碰到她一分一毫。
此刻因她问话,微倾下头来,面色隐隐透着些苍白,一部分竹棚还压在他背上,他微沉的鼻息喷洒在温瑜轻薄的面纱上,只说“没事。”
温瑜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心知他必定是被压着厚重积雪的竹棚给砸伤了。
忧心之余,两人距离又太近了些,他这样半低着头,自己再仰头同她说话,尽管有一层面纱隔着,还是已称得上是呼吸相缠。
在他答话后,温瑜便低下头微侧做一边,如此一来,耳廓却又叫那温热的呼吸浸得微微麻痒。
她只能微拢了眉心朝外看去“怎还没人来把这些竹棚搬开”
“大雪把搭在楼檐外的这片竹棚压塌了,快些救人”
临街商铺的伙计们听见外边的大响,出来瞧见后,也是大惊失色,忙招呼着人过来抬走那些被压断的竹竿。
但这一片临街的商铺,因翻修外墙,楼檐外都搭了竹棚,搬运的工程量极大。
她们被困住最里边,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落在温瑜颈上的积雪化开,将衣裳浸湿了些,凉意袭人,她抬手想将雪拂落,可因抬臂牵动领口,反倒让雪更往衣领里面落了去。
那冰凉从后颈一直滚至脊背,贴着温热的肌肤融成雪水,温瑜冻得打了个寒颤。
萧厉发现了,迟疑了一下说“你别动。”
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帮她将拂开堆在肩颈领口处的落雪,但落进了她颈间的雪沫,他却不好再直接伸手帮她拂了。
他探手从衣襟里取出那方苏绣的帕子帮她拭去,指节无意中擦过她颈上肌肤,微凉,莹润似上好的邢窑白瓷。
被积雪冻太久的缘故,那雪肤上已泛起了一层薄红,肩头垂落着一缕方才在混乱中被勾散的发丝,她半垂着眸子,鸦
睫微翘,旖旎又清冷。
萧厉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收回手说“好了。”
温瑜垂眸向他道了声谢。
搬竹棚的伙计们终于搬到了这里,压在萧厉肩背的断竹被抬开,商铺掌柜歉疚又惶然地问“二位没事吧”
萧厉撑臂退开,抹去一脖子的雪,说“没事。”
边上其他叫竹棚压到的百姓,此刻被救出来后,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温瑜本因刚才那过近的接触有些沉默,听他如此说,便还是道“你寻个医馆看看吧。”
萧厉只道“没怎么伤到,用不着看大夫。你领子都湿了,才需当心染上风寒,你先回府换身衣裳。”
他说着就带温瑜去前方路口拦马车。
拦下一辆车,他把温瑜塞进去后,温瑜挑起车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说“你还是顾惜你自己的身体些。”
萧厉望着她笑,说“我知道,真没事。”
言罢又同车夫报了地址。
车夫甩鞭离开时,笑呵呵同里边的温瑜闲谈“那是心慕姑娘的郎君吧”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上,一道车帘之隔,温瑜似被车夫的话惊得愣了一下,随即只平静回道“不是。”
车夫笑说“那八成是姑娘你还不知道而已。”
里边传来的仍是一道极淡的嗓音“不是。”
顿了顿,才接了句“我们只是同在州牧府做事而已。”
这回答实在是淡然到不像有半点被人打趣后的羞怯,车夫一愣,道“那是小老儿误会了。”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温瑜头靠着车壁,寒风偶尔吹开车帘一角,外边落雪纷纷的街景便映入她眸中。
她眸底一丝波澜都没有,也不能有。
萧厉背身同她走在反方向的街道上,身形几乎快叫风雪吞没。
途经葛老头的说书摊子时,他走了过去。
葛老头正搓着手在收拾东西,瞧见萧厉去,忙摆摆手说“今日已不说书了。”
萧厉说“不是来听您说书的,想问您一个字。”
葛老头抬起头怪异地看了萧厉一眼,乱糟糟的花白胡须被风吹来的雪沫子沾上,说“你问什么字”
萧厉蹲身在他摊子前的雪地上,歪歪扭扭画出了那个瑜字。
葛老头偏头细辨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字啊,念瑜啊”
萧厉垂眼看着那个字说“我知道念瑜,这个字的意思是什么”
葛老头捋着乱须摇头晃脑道“瑜,美玉也,亦作玉之华光,自是个好字。”
“怀景沃瑜,又是什么意思”
葛老头盯他一眼,神色更怪异了些“你这小子,今儿是钻书袋子里去了”
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解释道“瑾,同瑜一般,都指美玉美德,这怀里放着美玉,手上握着美玉,可不就是德行高尚的意思”
萧厉终于知了温瑜说的怀和握,是哪两个字。
瑜,的确是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他俯掌将雪地里画出的那个瑜字抹去,仿佛是将什么秘密藏在了心底,搁下一个铜板给葛老头,道“多谢。”
葛老头捡起铜板,看着青年重新步入风雪里的身影,摇摇头道了句“怪哉”。
温瑜回到州牧府后,刚换了身衣裳,周夫人便将周敬安挑选出的亲卫名单拿了过来,一并拿来的还有替她备下的行李物单。
两人交谈间,得知温瑜已通过徐家,将银两兑换成了货物带离雍州,周夫人不禁感慨“还是翁主想得周到,靠徐家的绫罗茶叶将这笔银子转出去,路上再沿州换粮食药材,不仅省了押运的人力,还不会因在同一地方大批购进粮食药材这些,惊动裴颂。只是”
她话锋一顿,有些担忧地道“韩、何两家藏起来的私银,怕是不够付您要从徐家买走的那些绫罗茶叶啊便是运去了坪洲以货易钱补上这笔钱款,可这东西太多了,那边的商贾欺生压价不说,他们大多也有自己长期供货的熟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周转”
温瑜说“我要的便是徐家自己没法在那边周转出手那批货,才不会出岔子。”
周夫人知道她是怕徐家看到坪洲是个拿着货就能钱生钱的地儿,不顾道义将她要的东西自行卖了去,可她所忧虑的,也并非小事。
她刚想继续说话,便听温瑜道“普通商贾吃不下这批货,由官府接手却不是难事。”
周夫人一怔,转忧为喜,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我,真是钻死胡同里去了,怎就把翁主当普通商贾去想了呢”
普通商贾怕压货在手上,地方官府可不会。
坪洲接壤南陈,那等要地,自是有长廉王心腹守在那里的。
温瑜这是靠着一半的本钱,不出任何人力,就往自己手上囤了少说也能翻两倍钱财的货。
二人又说了些其他的,周夫人离开时道“翁主要走了,可同那义士母子道个别”
温瑜掠过护卫名单的视线微顿,说“自是要的。”
傍晚时分,她敲开了萧蕙娘母子住的西厢院门。
萧蕙娘前来开门,见到是温瑜,很是欣喜,忙邀她进门去坐,念叨道“你到了州牧夫人跟前做事,我怕你忙得紧,都没好过去看你。”
她端详温瑜几许,说“瞧着像是瘦了,可是近日太劳累了些”
温瑜笑答“没有的事,周夫人宽厚,待我极好。”
萧蕙娘拉着她坐下说“州牧夫人菩萨心肠,我日日都替她们一家祈福。”
温瑜笑道“您有心了。”
她将拿在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夫人仁善,知我挂念家中父母,已允我去寻他们了,我今日过来,是想同大娘您道别的。”
萧蕙娘张了张嘴,很是不舍地说“这般快啊”
温瑜垂眸道
“父母在,不远游。我失踪这般久,他们已不知忧心成了何样,不敢再叫他们等了。”
萧蕙娘有些怅然地道“也是”
她看向温瑜递来的东西,发现还有张地契在里边,大惊失色“你拿这些与我做什么”
温瑜道“大娘您当日的收留之恩,阿鱼无以为报,只能留些俗物与您了。这铺子是我用绣扇面的工钱和夫人给的赏钱盘下的,您可用这铺子做些小本生意,若是没那个精力搭理,佃出去也是行的。”
萧蕙娘连忙推拒“这怎使得,你快拿回去,你一女儿家孤身上路,花银子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温瑜握住萧蕙娘的手,让她收下“您就让我尽份心意吧,这铺子已盘下了,我马上要离开雍州,拿着地契也用不上的。”
萧蕙娘红了眼,用袖子揩泪“你这孩子叫我可如何是好”
温瑜道“您收下就是。”
她又将一盒药油递过去“二爷身上似有淤伤,这药油,劳您转交给他。”
顿了顿,又道“我听州牧夫人说,府上的亲兵也是会被教习读书认字的,他若肯留在府上做事,倒也是个好去处。”
萧蕙娘捧着温瑜递过去的药油叹气“他午间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你往后唤他名讳就是,一个毛头小子,称爷怪叫人笑话的,从前是因他在赌坊做事,同人结拜行二,小安他们才都叫他一声二哥。”
一提起小安,萧蕙娘便忍不住又落泪“那也是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温瑜轻抚萧蕙娘背脊,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
从西厢离开后,温瑜抬眼看了看天色。
已快酉时了,他还没回来么
雍州大牢。
天色已暗沉了下来,天窗处飘下细雪。
萧厉蹲身在牢房前,看着那手拿烧鸡啃得满脸胡须都沾上了油光的疯老头,说“老头子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疯老头胡须已长得和乱发一样长,早就同野人无异。
闻声,他手上的铁链像是活物般,穿过牢房木栏间隙就朝萧厉抽来,阴声冷喝“谁教你的目无尊长”
萧厉一把截住铁链,给他扔了回去,习以为常道“再用铁链子抽人,下回来看你可没烧鸡了。”
老头便又疯疯癫癫怪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哭“涣儿,要来涣儿,烧鸡哈哈哈哈,烧鸡”
他抱着那只被他啃得齿痕斑驳的烧鸡,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路过的狱卒瞧见了,啐了口说“这老疯子这些年,疯癫得越发厉害了。”
萧厉起身,掏出些碎银递给狱卒,“大概是上年纪了,小哥多担待些,我瞧他牢里的枯草有些发霉了,劳烦小哥回头给他铺层新的。”
狱卒笑笑说“好说。”
他似随口一问“这是你什么人我瞧你连着好几年都来看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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