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小说:归鸾 作者:团子来袭
    奉阳。

    身着石青色褂子的仆妇们手捧漆盘自殿外鱼贯而入,漆盘或盛放着华美裙裳,或摆放着珠钗发饰,琳琅满目,仆妇们进殿分立两侧,留出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过道来。

    掌事模样妇人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对殿内面容秀美的女子“江美人,快些沐浴更衣吧,莫让主君等久了。”

    江宜初护着怀中岁幼女,一双哭得通红的杏眼怒目而视,含恨“出去我乃长廉王世子妃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江美人”

    掌事妇人撩起眼皮,冷淡地看着她“我劝江美人识时务些,长廉王父子已死,你既进了这揽星台,那便是只等主君传唤侍奉的美人。”

    她视线落到江宜初怀中粉雕玉琢女娃娃身上,冷冷“江美人以死相逼,惹得主君垂怜,才留了这温氏余孽一命,江美人可想好触怒主君代价了么”

    江宜初将女儿护得更紧了些,咬紧一贝齿,眼角滚下两行清泪,终是“你们出去,我自己更衣。”

    掌事妇人傲慢“那我等便在殿外候着美人了。”

    言罢做了个手势,身捧着漆盘妇人们搁下漆盘,这才纷纷退了出去。

    小阿茵还不甚知事,用胖手抹去江宜初脸上泪痕,稚声“阿娘,别哭,坏人,走了。”

    江宜初看着一派懵懂真女儿,想到在自己跟举摔至死儿子,悲从中来,抱着她哽咽哭出了声。

    小阿茵不知母亲何故大哭,似吓到,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宜初流着泪拍了拍女儿背脊,将她交给了一旁姆妈。

    姆妈亦是红着一双眼“世子妃”

    江宜初泣声“均儿已了,我不能再让阿茵有什么闪失。”

    她掩面而泣,扶着屏风进了净室。

    姆妈抱着小阿茵,见她哭得红扑扑脸蛋上挂着泪珠,一派真又可怜模样,也是忍不住抬起袖子揩泪“我可怜小主子”

    江宜初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浴池,沾湿发紧贴着她苍白脸颊,眼中仍是止不住泪流。

    她不是温瑜那般绝色到叫人看上一眼,便能害相思病美人,她身上更多一股江南烟雨般婉约柔情,从容貌到性子,都清丽如一副水墨画。

    外间依然能听见小阿茵断断续续哭声,她伏在浴池边,也哽声大哭起来,中一声声地念着“珩郎,珩郎啊”

    她夫君温珩人如其名,是个端方尔雅谦谦君子。

    成亲数载,还是时常见着她便脸红。

    每每外出,捎信回来,起笔也总是极尽缱绻地写着“吾妻阿初”四字。

    那样一个赤诚清朗,一心想着匡扶社稷、造福百姓人啊,却落得个割头曝尸下场。

    江宜初哭到不能自已,想到爹婆婆也惨烈而去,往南陈联姻阿鱼亦是凶吉未卜,唯有自己才能护住年幼女儿了,终是强忍着满腹心酸,抬脚迈出了浴池。

    守在殿外掌事妇人

    听见殿门响动,回身望去,瞧见江宜初梳妆打扮之,只余眼尾还残留着哭过薄红,晕着胭脂更显楚楚动人,满意“江美人随我来吧。”

    裴颂攻下奉阳,占了长廉王府。

    江宜初由那仆妇引着,横穿曲径幽巷,抵达她从温珩住院落时,纵有脂粉掩盖着,面容还是顷刻间白了下来。

    她止步于院门,不肯再进去,带路仆妇回眼睨着她,“主君就在边等着江美人。”

    江宜初脚下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迈不动。

    这是她夫君生住地方,边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有他们过往相处影子。

    她可以了女儿以身侍那奸贼,却不愿在此处。

    仆妇见她仍是不动,一双吊梢眼上提,斥“江美人还在犹豫什么主君耐性也是有限。”

    一滴泪从江宜初描着精致眼妆眼角砸落,她几乎地颤抖地迈步进了庭院。

    主屋门守着两名婢子,见她来,便拉开了门,江宜初僵硬地一步步走进那间她从新婚便一直住着屋子。

    屋内燃着地龙,暖香袭人。

    她恍若行尸走肉般跪在了印着大片牡丹花厚实地毯上,说“罪妇江氏,拜见司徒。”

    裴颂曾是外戚敖党人,屡屡阻拦长廉王父子变法推行新政,借着敖党放权,才一步步坐到了鄂州节度使位置,又加封司徒。

    眼下奉阳虽破,他将温氏皇族赶尽杀绝,但这下也并非就他一家独大,往北还有守着燕云十六州朝降将人魏岐山,往南还有在朝之便分裂了出去,自立国祚南陈。

    他一大梁叛将若在一统南北之称帝,无论如何都是名不、言不顺,故底下人都唤他一声司徒。

    江宜初说出那话,坐在上方人久未出声,耳边只能听见他手中把玩什么器物摩挲相碰轻响,她跪到腿脚麻痹时,才听对方漫不心“抬起头来。”

    江宜初抬头,第一眼注意到却不是那奸恶之徒样貌,而是他把玩在手中一枚文玩玉壶,那壶白玉质地温润,雕工细腻,壶柄上用黑绳穿着几颗赤色玛瑙珠子,是温珩生最喜把玩一件器物。

    他总是说“一片冰心在玉壶”,对她,对这江山社稷,皆如此。

    大概是她失态模样落到了对方眼底,坐在上方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身子倾些许,指尖勾着壶柄上那条细绳,好整以暇“瞧着这玉壶精致,随手拿起来把玩了下,不过貌似是动了夫人心爱之物啊”

    他嘴角轻勾,指尖一倾,那细绳便因下方玉壶重量从他指上滑了下去,他含笑“裴某这就还与夫人。”

    江宜初却是眼中又滚下泪来,顾不得腿上麻痹往扑去“不”

    可终是能接住,莹润清透白玉壶磕在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温珩留给她唯一念想也了,江宜初哭得快缓不过来,抬手拾那玉壶碎片,一只用金线绣着繁复绣纹锦履,却踏在了她想捡拾那枚玉壶碎片上。

    江宜初抬起一双通红眼,看到了裴颂冷漠乖戾一张脸。

    他慢悠悠“温家那窝囊废已死了,我不喜欢我女人心底惦记着别男人,死也不行。”

    他倾身,粗糙指节替江宜初拭去脸上泪痕,恍惚间眼底似带了几分温柔“看到你他哭,我就想将他尸首拉出来,再鞭尸几鞭啊,阿姊。”

    江宜初浑身汗毛竖起,一双泪眼惊惧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门外传来迟疑又焦灼报信声“主君,幽州急报”

    裴颂收回了手,站起居高临下望着江宜初“不记得了么阿姊不妨再好生想想。”

    言罢披上挂在一旁大氅,大步出门去,徒留江宜初一人惊魂未定坐在原地,看着地上白玉壶碎片,泪如雨下。

    候在屋外长史一见裴颂出来,便奉上幽州来信件,快步随他边走边“主君攻下奉阳,斩首长廉王父子消息一放出去,幽州便发来了檄文,声称要南下讨伐您”

    裴颂只轻蔑一笑“魏岐山那老狐狸,我围奉阳时他稳坐如山,奉阳一破,他倒是扯着冠冕堂皇之言要替温氏伐我了不过也是想分这下一杯羹罢了。”

    二人说话间,已步入厅。

    长史忧心“话虽如此,可如今魏岐山师出有名,于主是大不利啊”

    厅内置一张长一丈有余,宽约半丈长桌,长桌上布着沙盘。

    裴颂俯看沙盘上各方势力兵力分布,不以意“有名便可得胜么长廉王父子在民间贤名可更响,不还是成了我刀下魂”

    他手把腰间刻着精致铭文佩剑,视线凝在了插着魏旗幽州,眼底透出狂妄“他且来便是。”

    长史却并未因他话打消顾虑,“主君能一举拿下洛都,再攻破奉阳,皆因长廉王父子还未成候,大梁又在外戚敖党手中耗尽了数,若叫长廉王登上帝位,大刀阔斧改除旧制,削尽朝堂沉疴,大梁这条死而不僵百足之虫,怕是又能缓过来了。”

    裴颂闻言却是冷笑“先生当知,这世间最宝贵,又最令人叹惋,便是时机。显然这时机,未落到温氏头上去。”

    长史沉默了下来,确,裴颂反梁,抓便是那样一个不庇佑温氏时机。

    他但凡早一日举旗反,敖党便会长廉王联手,未彻底僵死百足之虫反扑,洛都一战便胜负不可知。

    若晚上一日反,长廉王登基消息便会推行新法一齐昭告下,苦徭役赋税久矣百姓有了盼头,谁还会随他反梁

    叫裴颂抓住这契机,兴许便是要亡大梁吧。

    长史问“那主君接下来可是要发兵定州,堵魏岐山南下大军”

    裴颂视线掠过沙盘上高低起伏地势,停在了雍州,含笑“不急,听说霍坤死了”

    长史“那雍州牧周敬安顽固不化,迂腐愚忠,想来是霍坤几番劝降,让他觉出不对,先行下了杀手。有此等魄力,若是能归降主君,倒是不失一大助力。”

    裴颂指尖捻着那枚代表裴氏黑旗插到了雍州地界,说“那便发兵雍州,给周敬安送

    去招降书,他若肯开城受降,我留他继续做他雍州牧,如若不然”

    他轻笑一声“就杀鸡儆猴给还未归降其他州府瞧瞧。”

    长史迟疑“雍州并非屯兵之地,渭河以南,灌江以北,还未归顺州府中,当以襄州硬骨头,主君若要立威,当选襄州才是。”

    裴颂转动指上拉弓用铁扳指,笑容苍冷“按我吩咐去做就是了,有位故人在雍州,该去瞧瞧了。”

    雍州。

    红日高升,千万缕曦光拨开稀薄晨雾,半汀渭水半汀霜葭都染上了薄红。

    温瑜望着滔滔东流水,长发飘飞,衣袍风吹得猎猎作声,她对着身人平静“送我回去吧。”

    萧厉牵来在岸边霜地拱找嫩草吃马,扶温瑜上马时,她望着他伸出给她借力胳膊,沉默了一息,“我今日便会南下。”

    萧厉说“知。”

    温瑜撑着他手翻上马背,坐稳,他却是从边翻了上来,手环过她双臂,帮她把身上厚实披风左右抄紧,再抓起缰绳说“晨间风寒,你在边抓着我衣裳,手若冻僵了抓不住,会摔下马背去。”

    言罢一夹马腹喝“驾”

    马儿骤然撒蹄朝奔去,温瑜在寒风眯眼看远方重叠山峦。

    万顷光逼散了这来时路灰蒙雾,马蹄踏曦而归。

    回到州牧府时,周敬安夫妇一大早刚得知温瑜不见了,急得团团转,听底下人禀报温瑜回来了,忙赶出来相迎。

    温瑜在朝周敬安夫妇二人走去,回头看了萧厉一眼,说“带我出城事,谢谢。”

    言罢便转身拾阶而上。

    萧厉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背影厚缎一般铺在披风外随风而动长发,忽觉这或许是此生最一次见她了。

    周夫人见了温瑜,已是快急得哭出来“翁主这是去哪儿了今晨婢子禀报说您不见了,臣妇与夫君生怕您想不开。”

    温瑜说“叫夫人与大人挂心了,我出城一趟,忘与婢子留信。”

    周敬安连“翁主回来便好,切不可短视啊”

    温瑜眼中再无了昨夜脆弱,仿佛那所有痛苦凄惶,都已随今晨在渭河边流干泪,一并随渭水东去,她平静“裴颂不死,瑜不敢自戕见泉下父母。”

    周敬安闻得此句,方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一双饱风霜眼,直至今日亦是红,说“翁主有此志便好,我今晨方知,朔边侯魏岐山,已发檄文,要讨伐裴颂”

    他斥骂“他一届敖党走狗,焉敢行这叛主之事,且看这下谁人服他待翁主去南陈借了兵,联合朔边侯,诛杀裴贼指日可待啊”

    温瑜闻魏岐山出兵,睫稍微抬,随即心下了然,魏岐山此时发兵,不过也是寻个好听些由头争这下罢了。

    但有魏家兵马拖住裴颂,他蚕食大梁河山速度终会慢下来。

    了嫂嫂,了兄长唯一血脉阿茵,也温氏满门血仇,她必须即刻启程了。

    她生路,她能握起复仇利刃,都在南陈。

    那,有父王早之就收复南陈布下棋。

    她朝着周敬安揖手一拜“烦请大人替瑜备车,送瑜南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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