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没了嘈杂雨声掩盖,那些拨动苇叶的声音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变得有迹可循。
萧厉动作缓了下来,带着温瑜躲在一大片苇草之后,凝神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他发根沥水,幽狼一样的视线紧盯着前方,湿透的衣袍底下,肌理因神经的紧绷本能地亢奋起来,热气升腾。
但整个芦苇丛似乎都静谧了下来,除了风吹过时,苇叶相擦发出的沙沙声,再无旁的声响。
草叶上的水珠滴在萧厉刀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他低声说“不对,人突然都不见了,是埋伏起来了么”
温瑜湿透的乌发凌乱地粘在颈上,愈衬得那截纤颈雪白,冷风吹过时,那凉意似透过了湿衣往皮肉骨隙里钻,她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只余声线还算镇定“许是在等援兵,有这大片苇草和夜色做掩,普通官兵贸然深入,只有被杀的份。”
一道闪电劈下,近处的苇草和远处的密林皆是一片惨然的白。
她看向那重新隐于夜色中的密林,苍白着脸道“我们去树林里,这片苇草丛藏不了太久。”
萧厉发现了她冷,只是夜雨未停,他一身衣袍也都还浸着水,实在是想不到能给温瑜取暖的法子,只能先杀出今夜的围困再说。
他低低应了声“好”,牵起温瑜的手时,发现她五指冰冷,迟疑了下,尽可能地用手掌包裹住了她五指,另一手持刀拨开挡路的芦苇,带着她往树林那边去。
但这芦苇是顺着一片斜坡长的,斜坡的尽头是一条清溪,去林子那边,需得蹚过那条溪沟。
今夜大雨,溪水也涨了。
摸到芦苇边缘时,萧厉看了一眼那湍急的水流,怕温瑜会被溪底的乱石或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绊倒,让她趴到了自己背上。
他用手上五尺长的苗刀探着水底深浅,背温瑜蹚过去。
行至一半时,身后忽地传来破空声,萧厉想也不想回身挥刀便挡,一片“叮锵”声里,那数枚齐发而来的弩箭全被他拍进溪中,斜插进了河床里。
“他们想度溪去对面林子里快拦住他们”
持弩包围那一片芦苇丛的官兵大喊,还埋伏在芦苇丛其他边缘的官兵顿时也全往这边赶了过来,一时间短箭密密麻麻朝他们罩来,如一张带刺的尖网压下。
萧厉骂了句粗话,不敢拿后背对着他们,一面挥刀挡下射来的飞箭,一面背着温瑜往溪沟对面退。
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温瑜为了不给他再添负担,双臂尽量攀紧了他肩脖,把自己挂在他身上,视线紧盯着隐匿在芦苇丛中时不时放暗箭的,做萧厉的第二双眼睛提醒他。
退到对面溪岸边沿时,那边的官兵似用完了箭,索性抡刀踏水杀了过来,萧厉放下温瑜,同那些人拼杀到一起,背身朝她喝道“你先躲草丛里去”
溪岸两边的斜坡都生长着近一人高的苇草,温瑜扯住苇草根借力,踩着湿滑的淤泥尽力爬上溪坎,
只是还不及往更深处躲去,迎面就杀出了几个持刀的官兵他们借着夜色遮掩,从溪流上沿先他们一步淌了过来。
“萧厉”
温瑜本能地唤这个名字的同时,手上挖起一团淤泥就朝几个官兵脸上扬了去。
这溪边的淤泥,是带着股水腥臭的深黑色,官兵们扭头遮挡之际,萧厉一刀砍断同自己撕缠的官兵手上兵刃,抬脚将人踹进了湍急溪沟里,毫不恋战地跳上岸挥刀横砍,血色便溅了苇草满叶。
离他较远的那名官兵情急之下想扑过去抓住温瑜威胁他,被萧厉一把摁到在芦苇丛的泥水中捏断了喉咙。
他胳膊被划了一刀,鲜血浸透了衣袖顺着雨水淌下,在掌心泅出一片胭脂色。
“你怎么样”温瑜爬起来去扶他。
萧厉在草根上随意抹去手上的血迹,撑刀起身,一把拽住温瑜,微喘着气说“走”
二人继续往草丛尽头的密林里去。
跌跌撞撞奔跑中,温瑜手脸被苇草锋利的叶沿划出了细小的伤痕,也全程没啃声。
官道上马蹄声急奔而来,那前二十余骑皆是头戴斗笠,身披斗篷,袍角在冷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恍若蝙蝠在夜色中张开了骨翼。
官兵头子一见他们前来,忙迎了上去,在大雨中抱拳道“十三都尉,您来了”
裴十三冷声问“温氏余孽呢”
官兵头子惭愧低下头“咱们的弩箭耗尽,牵制不住对方,叫他们逃进了林子里。”
裴十三甩手便给了官兵头子脸上一鞭,冷斥“废物”
官兵头子脸上浮起血痕,却垂着首不敢多置一词。
裴十三下马,手按在身侧的刀柄上,对着身后二十余名裴氏鹰犬喝道“随我进林搜捕温氏余孽”
林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闪电晃过时,才能透过头顶繁茂的枝丫泄进一点亮光来。
习武之人目力远胜常人,萧厉适应这林中的暗色后,倒是已能勉强视物,他带着温瑜躲到了一方尚能避雨的巨石后。
因为肌理运劲儿偾张,他胳膊上的血一直没止住,为避免沿途都留下血腥味,让追兵寻到尾巴,他拆掉护腕,挽起袖子,撕下一截衣料用牙齿咬住,往胳膊上的伤口处缠去。
“你在包扎伤口吗”温瑜只能将近处的事物瞧出个大概轮廓,注意到萧厉的动作后,她摸索着伸出手,去接他手中的布料“我帮你。”
她摸到了萧厉拿在手上的那截衣料,摸另一截时,五指顺着布料触到了一片微软的温热。
温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摸到了萧厉的唇,指尖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烫,还好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她从他唇齿间取出那截布头,摸索着往他肌肉鼓起的胳膊上缠紧,指腹接触到的肌理紧实灼热,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几乎能感觉到底下血液的搏动。
她打完结低声说“好”
“了”字没能出口,对方的手捂了过来1,她被困在他坚实的胸膛和巨石之间,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一股说不出的气息,像是夏日里烈风拂过林稍带来的味道。
温瑜没动,她听到了远处一声极为细微的“咔嚓”,像是脚踩断枯枝上发出的声响。
但随即整个林子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让人心慌,仿佛是黑暗中猎手与猎物的对决,行将踏错一步,便会身死当场。
“应是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找过来的,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萧厉一双狼眸紧盯着黑暗中的密林,这话几乎是贴着温瑜耳畔说出的。
他捡起一颗石子,扔向远处弄出动静,凝神听出四周脚步声之际,抽刀狼跃而起,砍了下去。
刀刃与刀刃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
那身披斗篷的人反手接下他这一刀之际,萧厉就意识到了对方不简单,他在对方后背借力一踏,退出一丈远,转身就跑。
裴十三脸色难看,喝道“追”
密林中暗影疾掠而过,那一个个身披斗篷的人,身法诡异,当真如影子一般难缠,无论甩开他们多远,他们很快又能跟上来。
萧厉试图跟他们硬拼,但每每他攻势一烈,刚有占上方的苗头,那些人就退回了黑暗中。
他劈下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劈在了水面上,造不成半分伤害。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力和耐心,逼他露出破绽来。
萧厉没经历过这样的打法,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让他焦躁,而这股焦躁也很快让他付出了代价,他身上已被划出了好几道伤口。
每一道伤口都极尽刁钻阴毒。
血浸透了他衣裳,顺着袍角一点点往地上滴落,和林间叶稍坠下的水珠砸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萧厉额角布着细汗,他用布条缠在手上,来防止在雨水和血水中抓握刀柄滑脱,在渐大的雨声中,闭上了眼,只留一双耳朵听着四周的穿林打叶声。
极细微的踏地声,挥刀声,甚至衣袂摩擦声,都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叶稍又一滴水珠坠下时,他抽刀横挡,拦下了从树上跃下俯劈下来那一剑,同时侧身避开只余半寸就能扫过他脖颈的寒刃,以半近四尺长的刀鞘撞在左侧攻来那人的腹部,将人逼退数步。
收刀之际,刀鞘格开身后刺来的利刃,五尺长的苗刀又送了出去。
刀锋破开皮肉,带出了血色。
连一声闷哼都不曾传出,那群人很快又退了回去,四下重新陷入一片只余雨声淅沥的静默。
萧厉便持刀静立在雨林中,衣袍刀尖沥血,发梢下颌滴水,等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他进步飞快,已在这场用焦躁来围猎的绞杀中,适应了对手的节奏,学着反抓他们的破绽。
裴十三在暗处观察了许久,只觉围杀这人,当真和围杀一头猛兽无异,他强压下心中那份不耐道“
乾字队随我继续围杀他,艮字队四下搜寻温氏余孽,那余孽没同他在一起,定是藏起来了。”
言罢他率先提刀从树上跳了下去,他是从裴氏鹰犬中凭实力杀出来,后由裴颂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已能独当一面为将,但从前在裴颂身边做事时,前去刺杀敖太尉的江湖第一剑客,都曾死在他刀下。
他的刀法以快著称,甚至有传言,在他刀下被活剐完了,才察觉到疼。
可同萧厉劈砍到一起时,裴十三只觉心惊,这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接下他的快刀虽显吃力,却不曾让他钻到空子,甚至从那刀锋里蛮横溢出的手劲儿,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拼快刀极费体力,裴十三手被对方野蛮的挥刀震得快握不住刀柄之际,后退一步让一直攻不进去的鹰犬们顶了上去。
他瞥一眼持刀的手,见虎口已被震裂时,脸色更是难看起来,眼底杀意也更甚“你和那前朝余孽,今夜必伏诛于此”
温瑜躲在巨石下,听见了树林远处传来的拼杀声,她指尖攥得发白,忧心如焚,可也清楚自己出去后不仅帮不上忙,反还会拖萧厉后腿,便不敢妄动。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那群人还没找到她,应不会对萧厉下死手才是。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她忽听得巨石后又传来了似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温瑜心中一凛,是有人往这边搜来了么
这林间枯叶覆地,断枝也有不少,雨夜里黑灯瞎火的,纵使走得再小心,也会有不甚踩到枯枝的时候。
这也是她连换个地方躲藏都不敢的原因,一旦弄出动静,就会引人过来。
温瑜屏气凝声,细听那脚步声有没有继续往这边靠近。
裴颂养的这批死士,之所以被称作鹰犬,便是他们不仅有着鹰一样的目力,还有着犬类一样的嗅觉,绝非军中普通斥侯可比,最擅探查和刺杀。
一斗篷人寻着那已被雨水冲得极淡的血腥味寻到了巨石这边,他抽出刀,悄无声息地沿着巨石边的矮坡继续往下走,在看到下方的灌木丛里隐隐露出一片衣角时,无声笑了笑,用刀挑开那片灌木丛道“找到你了,菡阳翁主”
躲在巨石侧凹处的温瑜举起手上的石块还不及朝着对方脑后砸去,那人刀锋一个回转,带起一片寒光,冰冷的刀锋瞬间就已抵在了温瑜颈侧“倒是有点伎俩,不过我劝翁主还是不要垂死挣扎的好,否则就只能挑断手脚筋带走了。”
温瑜身上的披帛被她放到灌木丛里诱敌,此刻那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对方眼中,她淋了半宿的雨,面色和唇色都苍白得厉害,乌黑乱发散落在肩颈,整个人好似一尊易碎的玉瓷,只一双清月眸仍冰冷沉静地盯着对方。
握在手上的那块石头,终是被她扔至了脚下。
那人道“这就对了。”
他似不觉温瑜一个弱女子还能伤他,收了刀,伸手去擒她手臂,不料温瑜似太害怕了,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都朝他扑了去,倾城国色的美人软香温玉撞来,没人会拒绝,他本能地伸手欲去揽美人腰,却忽觉心口一片沁凉。
温瑜借着朝他扑过去的势头,将先前从铜雀身上拿来的匕首狠扎进了他胸膛。
斗篷人后背砸在地上,眼中露出错愣,口中溢血,仍抬指要捏向温瑜咽喉。
温瑜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匕首继续朝他胸膛下压,直到没过匕首把,方才停手。
斗篷人已没了呼吸,一双眼仍错愣大睁着。
温瑜浑身瘫软般跪坐到了地上,她第一次杀人,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张溅着血珠的脸也苍白无比,脑子却又冷静得出奇,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必须另找藏身之所。
她拔出匕首,撑着石壁起身,抬脚朝外走去。
天幕之上一道惊雷响起,闪电的白光被扯进密林中,鬼影一样狰狞的树影中,十余名听到动静赶来的斗篷人围至巨石处,和手握匕首的温瑜迎面撞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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