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掠过角楼,吹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温瑜一身大梁公主礼制的朝服缓步走向祭台,文武百官分站两侧,里三层外三层的坪州守备军将围观的百姓隔绝在了长街外,石阶下两排巨大的号角各由一名将士半蹲用肩托着,再由后方的角手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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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悠远而浑厚的角声震人耳膜,几乎穿透整个坪州城,场外的百姓在欢呼,依稀能听出是在喊温瑜的封号。
李洵手捧写了祭文的锦帛高声道“昊天有命,皇王受之,长廉王元基,风猷昭茂,智韫机深,韶景六年,滇河水患,公千里奔袭,布粮赈灾;韶景七年,庆阳逢蝗”
日头正烈,太阳有些晃眼,温瑜朝服上织金的绣纹在日光下似也变成了一片粼粼流淌的波光。
姜彧作为代表南陈参加这大典的使者,和陈巍等坪州重臣一起站在最前列,他目光在温瑜背影上停留了两息,才瞥向站在另一边的北魏使者。
这位大梁王女手段了得,前脚同他们签订了盟约,后脚便说动了北魏让出忻、伊两州。
今日追封已逝的长廉王父子,北魏那边便也象征性地派了使臣前来。
姜彧不知道温瑜是用了什么手段让魏岐山让步的,在他看来,纵然忻、伊两州最后守不住,魏岐山也该跟他们打一场才对。
毕竟眼下北方的战场,是魏岐山占了上风,并不需要他们南陈帮着去牵制裴颂,相反,用忻、伊两州,能多拖他们一时,就能让他们少分到一口肉。而他们南陈,在接受了温瑜那诸多条件后跟她结盟,为的也是独占大梁南境,绝没有让人分走一杯羹的可能。
思及此处,姜彧眉头忍不住狠狠拧了拧,他们南陈的粮草还有几日便要送达坪州了。
若是这大梁王女打算拿了他们的粮草再毁约跟北魏结盟,那他们此番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且他和司空畏、方明达三人还在坪州境内,届时开战,他们必然会成为对方手上的人质。
这个认知一下子让姜彧心情糟透了,只是直至今日,他们依然是被对方监视着的,想出逃或往外递消息都是难于登天。
他也不能搅黄这追封大典比起娶一位大梁宗室的王女,还是皇室公主的身份能带给南陈的益处更多。
所以今日的追封大典,也是他们南陈鼎力支持的。
当下大梁和北魏那边具体的结盟条件,他还不得而知,若是那位大梁王女没有同南陈毁约的意思,他贸然坏了大典,不仅是断他们南陈自己的利益,也是递给对方发作的把柄。
况且当日在沙盘推演中胜了他的那无名小将,今日竟不曾露面,不知是不是在暗处提防,姜彧几番权衡之下,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决定晚些时候再探探大梁王女的口风,这般想着,视线便忍不住又朝温瑜那边瞟了去。
李洵的祭文已念到了尾声“其功格穹苍,德孚宇宙,今追封长廉王元基为文昭帝,王妃杨氏云缨为文惠皇后,其子珩为
承嘉太子。其女瑜承命于危难之际,挽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任人唯贤,事事躬亲,诛通城宵小,揽陶郡群臣,建交南北,集天下民心,有明宗之德,成祖之才,今封其为镇国菡阳公主,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历来追封,都是君主才有的权利,大梁当下无君,温氏全族,除却温瑜和她年幼的侄女,再无旁人。
温瑜需嫁去南陈,拉拢南陈的兵力,她兄长的女儿又在裴颂手中,便是李垚等人想推出一位女君,当前也无人选。
故而这场追封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不过温瑜有南陈的准王后这层身份在,加上南陈也需要温瑜有一个大梁公主的名头,鼎力支持这场追封,礼法上倒也无可指摘。
温瑜在李洵念完祭词后,接过侍者奉上的香,缓步走上祭台,织金的衣摆长长地拖曳在石阶后,绣满繁复云纹的大袖,竟是厚重到连风也吹不动。
她在青铜鼎旁就着烛火点燃了香,执于指间,在城楼旌旗都猎猎作响的风声里,对着浩渺天地道“温氏菡阳在此立誓,此生必杀裴贼、诛宵逆,还天下太平、民生安宁,天地山河共鉴”
祭台四面都是回音,场外的百姓已高呼起温瑜的封号。
她对着天地拜了三拜,把手上的香插进了青铜香鼎内,至此,这场追封大典便算是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宴请群臣和南陈北魏的使者。
官署自是早早地备好了宴席,温瑜先行回别院去换下那一身繁琐的朝服,让陈巍和李洵带着群臣先去了席上。
南陈使者们的席位和北魏使者的席位相隔不远,方明达先前在大典上瞧见北魏的人时,就已有些憋不住了,这会儿落座后,当即脸色难看地同姜彧耳语“北魏怎也同大梁结成了盟友,他们大梁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是个人精,问出这话,显然是也想到了姜彧之前担心的问题。
姜彧和那边的北魏使者对了一眼后移开视线,握着酒樽低声道“先看看,晚些时候,大梁那边应会给出解释的,就这么和咱们毁约,大梁也讨不着好。”
司空畏一把老骨头,前些日子暴雨,他又染上了风寒,正卧床养病,便只有姜彧和方明达二人前来参加今日的大典。
方明达想了想,还是觉得牙疼。
他们南陈在和大梁的这场博弈里,几乎是一输再输了。原本还想着等那位王女嫁去南陈了,有他们南陈的王太后压着,她就无暇顾及大梁关内的事了,但对方很快又把北魏也拉入了阵营,后边他们若想架空温瑜手上的三州一郡,只怕得更加麻烦了。
他忍不住道“只怕这位大梁翁主当下应称她为公主了,嫁去王庭后,还有得热闹。”
姜彧没接话,他环视四周,发现那日那赢了他的小将依旧没在,心中的疑虑不禁又添了几分。
先前的庆功宴上,尚且有那小将的席位,菡阳还亲自去敬了酒,这回却压根不见人影,实在是让他忍不住多想。
对方要么是被秘密安排了什么任务,要么
就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彧思索着这些,指节忍不住在矮几上叩了叩。
门外忽在此时传来了喧哗声,姜彧抬眼望去,见是换了一身常服的温瑜前来了,原本还喧哗的群臣当即禁了声。
姜彧若有所思地多看了这位大梁皇女两眼,先前在大典上,她盛装祭祀,隔得太远,他只瞧着个背影,这会儿细看之下,他才觉对方比起之前所见,似乎更多了一份言语难以表述的沉稳。
不仅是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威严都是收着的,像是锻刀一般,最盛的火候已过去了,只用小火继续淬着,等着出炉的时机。
姜彧头一回知道,在气势上被人彻底压住是这么个感觉,心中不由有些烦躁。
温瑜落座后道“诸位无需拘谨,只管尽欢。”
姜彧给方明达递了个眼神,方明达会意,当即道aaadquo北伐在即,公主又得北魏一助力,小臣先行恭贺公主了,只是aaaheiaaahei公主与我陈国结盟在先,这番又同北魏交好,我陈国虽出关已久,却也知中原有句话叫aaasquo好女不侍二夫aaarsquo,贵梁此举,实叫我等不明白是为何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话音方落,坐在温瑜侧下方的李垚便已沉喝道“放肆”
方明达虽知道自己这讥讽之言说出来,必会惹得在场的梁臣大怒,但让李垚这一厉色呵斥,身上的胆气还是泄了三分,勉强维持着从容道“我陈国小将无礼在先,此番前来赔罪,故才处处礼让,贵梁的诸多要求,吾王也都应下了,一百五十万石粮草正在入关的路上,然尔梁国又拉拢起魏岐山,不应给我陈国一个解释”
温瑜在底下的臣子们开口前,亲自回道“使臣久居关外,是以不曾听过纵横之术么”
她话中并无嘲讽之意,方明达面皮却一下子臊得通红。
姜彧一怔,接话道“公主的意思是,要我等同北魏协商谈和”
纵者,联弱抗强也;横者,倚强吞弱也。
温瑜颔首“陈国允本宫的忻、伊两州,朔边侯已割让给本宫,你陈国只需再如约送来那三百万石粮草,便算完成我大梁和你陈国的盟约。今日召诸位共聚一堂,也是想做这个中间人,共商三方结盟事宜,讨伐裴颂。”
姜彧道“条件”
温瑜答“朔边侯让出忻、伊两州,陈军不得动留在大梁南境的魏军分毫,讨伐裴颂期间,双方不得开战,所占城池多少,各凭本事。”
姜彧当即驳回“我南陈大军杀进关内,一样可夺那两州,无需同他魏氏谈和。”
他这话说得半分情面不留,温瑜面上也不见动怒,只问“你预计陈国大军打下忻、伊两州要多久”
姜彧道“最迟不过秋后。”
李垚坐在温瑜侧下方,听到此处,已是哼笑一声,轻蔑之意尽显。
姜彧心下微愠,问“不知老先生笑甚”
李垚撩起眼皮“你可知北地的秋冬是何光景”
姜彧还不曾去过大梁北境,只听闻那片地域入
冬后就暴雪不停。那老者轻蔑的,显然是觉着他不知大梁北境的气候。
他道“自是知晓的。”
北魏使臣听到这里,只摇头暗笑。
范远忍不住呛声“不知天高地厚秋后北上,且不说即便打下一城一地,依裴颂的手段,也早把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收了个干净,不会再让咱们找到补给,单是水土不服和伤寒,都能一片连着一片的死人”
姜彧道“这便不劳贵梁的将军费心了,王庭已在为入关大军缝制冬衣。”
李垚问“马也缝制了”
姜彧还不曾听说过要给战马缝制冬衣,只当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冷笑着问“大梁军中,冬日都要给战马缝衣么”
李洵心说这位南陈王太后的侄子还是太年轻了些,又仗着些许天赋被捧得心高气傲了,不曾真正跌过什么大坎儿,还没被摔碎过一身傲骨才如此。
他是知道李垚脾气的,怕他那张嘴太不留情面,说出些让南陈那边彻底下不得台来的话,坏了温瑜的计划,忙接话道“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之异,非是小事。使臣且想想,北地天冷时滴水成冰,人畏寒姑且能添衣生火取暖,可习惯了南边气候的牛马牲畜要如何安置无论是骑兵还是搬运辎重,都少不得这些牲畜,再有个万一,大雪封了路,补给或援兵跟不上,那便是让将士们白白去送死。”
姜彧呛声道“在入秋前讨伐裴颂,等到秋后,你说的这些问题便不存在了”
温瑜盯着他说“陈、魏两军共伐裴颂,裴颂必然难以招架,此时折他羽翼,即便不能诛灭此贼,等入冬后朔边侯被塞外蛮族牵制,不得已撤兵回援时,裴颂大举反攻陈军,他手上能调遣的兵力有限,就能让还不习惯在北地冰雪里作战的陈军将士少死些人。”
姜彧顿时被温瑜堵得哑口无言。
李洵趁势添了把火“此前若是再买些冀州的马匹,将不耐寒的南地战马换下来,北征的劣势只会更小。贵陈若是执意要打下忻、伊两州后,再伐裴颂,不利有三,一则自损兵力,二则延误了绝佳的战机,三则是出师已失民心”
姜彧皱起眉“此话怎讲”
李洵道“打完忻、伊两州,贵陈兵力自会有损,此时将士们再顶着严寒长途跋涉,必是身心疲敝,裴颂大军在此期间却是养精蓄锐、据城而守,此于陈军,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再者,贵国出兵,是为助吾主讨伐裴颂这宵逆,裴贼未诛,贵国便先同一样讨伐贼子的朔边侯动了兵戈,叫我大梁子民如何看待尔出兵之举”
李洵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已把利弊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且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南陈。
姜彧不愿同北魏暂且结盟,为的就是南陈出兵后能独占大梁南境,但李洵说的那些,也并非是危言耸听。
一意孤行同北魏交恶,显然已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一番思量后道“此事兹事体大,我需去信给王庭,等吾王决议。”
温瑜道“可。”
方明达见状,心知这三方结盟,已是十拿九稳,想到自己先前刺温瑜的那些话,已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用力自打了个嘴巴子,腆着脸赔罪道“小臣该死,小臣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冒犯了公主,恳请公主降罪”
他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一副滑稽样跪了下去,也不管周围人如何看他,只一味卖乖求饶。
温瑜眼底看不出情绪,她对此人也的确没什么气性。
礼部的人,该圆滑时需圆滑,该装腔作势给人脸色时,也需装腔作势去给人脸色。说得难听些,他们才是王朝的狗,每一声犬吠,都是上边的人授意的。
自然,也是丢得最勤的弃子。
温瑜道“使臣久在关外,不知我梁地已不是从前的中原,无甚可指摘,只是使臣既提到好女不侍二夫,本宫便也同使臣讲讲我梁地的风俗。我大梁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并不罕闻,也没有以不侍二夫来论断是否为好女子的说法。”
她这番话说在此处颇为微妙,方明达用“好女不侍二夫”来指责大梁同他们南陈结盟后,不应再同北魏结盟。温瑜这话,显然就是说即便她嫁去了南陈,只要她想,依然还能有别的选择。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姜彧看向温瑜时眼皮跳了跳。
方明达心中虽惊骇,却不敢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言,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温瑜像是没觉出自己的回复不妥,照常招呼众人宴饮,酒过三巡后,她眉眼间透出几分疲懒,由昭白扶着先行离席。
温瑜一走,李垚一把老骨头,自然也不会在宴上多待,只是他还没离席,扮做侍者的影卫便从外边进来,附耳同他低声说了什么,李垚神色不变,却很快拄拐随侍者一同离开了前厅。
姜彧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坪州的几员重臣,李垚离席后,他若有所思地转起手中酒樽,侧首同一旁的方明达耳语了什么。
方明达点点头,很快举着酒杯去坪州武将那边寻人喝酒去了。
等他喝完一轮回来,借着帮姜彧倒酒低声道“问了,那赢了你的萧姓小将,据闻这大半月一直在剿匪,今日也是因他进山剿匪去了,才没能赶回来。”
姜彧指尖轻叩着桌面,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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