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消弭,天光破晓。
谢玉珠还未来得及回应,四周就突然出现一片幽深茂密的树林,百年的老树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雾气弥漫空气潮湿,再没有火海与刀尖的景象。
谢玉珠掉在铺满枯叶的地面上,抬头看着半空中的大鹏又散作灰烬,仿佛与雾气融为一体。
云川被树林里的雾气和灰烬所缠绕,日光在雾中散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她沉浸在烂漫的金色中,仿佛世外之人。
谢玉珠沉默地与云川相对半晌,突然伸出手来举在二人之间,严肃道“等等等等我得捋一下。”
顿了顿,她爬起来捂住自己的脑袋,边想边说道“你杀了那些绑架你的人是因为他们胁迫你在先,这个情有可原。可是付家庄的四个人呢,你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想抢我的袋子和镯子。”
“噢噢,他们是强盗啊那更情有可原了除此之外你还用这个镯子杀过别人吗”
仅限于用镯子杀的话,传闻中的那位挚友排不进来,如此一来就没有别人了。
于是云川答道“没有。”
谢玉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心口发作道“我一晚上这颗心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都要吓出毛病来了你干嘛这么急着下结论你是为了自保而还击,不算坏人,还心狠手辣,什么词儿拿来乱用”
云川举起手指向她“但是你说”
“我说了,你不是坏人。云、川、不、是、坏、人听清楚了吗”
谢玉珠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响亮,却有些颤抖。她满脸泥渍灰尘,双眸里深藏不安,仿佛这断言落地生根,不光要劝服云川,也要劝服她自己。
云川露出一点迷惑的神情,她安静片刻,还是放下手指说道“好吧。”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伸手拍拍云川的肩膀,心有余悸道“云川姐姐,可别乱说话啊。有些名声一旦背上,就再也拿不下来了。”
她们在茂密树林里找了个安静地方,坐下来互相包扎在刀山火海里弄出的伤口。和云川进行了一番交流后,谢玉珠觉得自己掌握了事情的真相,并且对云川一问三不知的情况感觉到恨铁不成钢。
“你真是啥都不知道啊城里贴的布告你没看到捡到了这种镶着发光蓝色石头的东西,是不能乱用的用了就是灵匪,就会被所有仙门通缉”
云川偏过头“什么是灵匪”
谢玉珠扶着额头,她靠着一棵倒下的巨木愤愤道“说来话长,这就不得不提叶悯微了,这些破事儿全都得怪她”
云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叶悯微还被尊为万象之宗的时候,跟梦墟主人一起开创了一种叫魇修的修炼方法。这方法和魇术没什么关系,是修士用来突破境界提升修为的,若修炼成功则修为大增,便是已经修到顶的,都还能把顶往上拓个七尺。”
“但这种方法需要以梦魇炼自己的精魂,若炼不好,不仅修为不增,精魂中还会生出有自我意识的活物。这活物会把修炼者的灵力和记忆全部吸走,脱离他满世界乱跑,便是魇兽。”
“现在这话说回叶悯微,二十年前她魇修失败,魇兽逃离昆吾山。大家见了叶悯微的魇兽才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各家术法全部都做成了灵器。像咱们这样的人,根基修为全无,内功、心法、身法、口诀、结印一概不知,但只要拿到灵器,就可以像仙门修士一样施展术法。”
“叶悯微的魇兽揣着一堆灵器到处乱跑,看谁顺眼了就丢个灵器出去。那平白无故得了灵器神通的普通人,常以灵器作恶,被称为灵匪。从那之后直到今日,就是天下大乱喽。”
谢玉珠指向云川“现在你就是灵匪。”
云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说到这里谢玉珠便心中发愁。云川修好手镯,本可以借着灵器的力量一路躲避障碍到梦境中心,请那里的魇师将她们放出去。可梦境的中心会呈现在铜镜上,仙门宗派那么多人盯着,云川一出现她灵匪的身份定然暴露。
“借灵器之力使用术法是重罪,更别提你还杀了人,被仙门宗派的那些人发现了就只有一个死字。咱们不能去找魇师。”
谢玉珠身上的伤口被云川包扎好了,她便撕下布条给云川包扎起来,边包边说“咱就偷偷藏着,等他们比试结束所有的梦都破掉,咱们自然就能出去了。”
云川疼得轻声吸气,她思索了一会儿谢玉珠的话,疑惑道“你是在替我着想吗”
“对啊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你救了我多少次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谢玉珠伸出手,在嘴边一晃“我绝对替你保密。”
云川望着她,面不改色地击碎对方的义气“我救你是为了五百两银子。”
谢玉珠瞪着眼睛噎了半晌,艰难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不是,云川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太诚实”
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变成了活物,正在四处探索。
“它们醒了,我们该走了。”云川终于站起身来,手腕上的镯子缓慢转动着。她说道“镯子没有完全修好,只是勉强能用,很快就会再次坏掉,而且会坏得更严重。按照梦境持续的时间来看,撑不到最后。”
谢玉珠傻眼“那怎么办”
“我们现在去梦境中心找魇师。”
“然后呢”
“后面的事情我不擅长,你来想办法吧。”云川说得坦坦荡荡。
谢玉珠愣了片刻,揉着太阳穴道“我明白了。这情况就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要折寿。”
此时摘月楼里的众人们,正在一片混乱中维持着微妙的秩序。魇师们被白纸围困在高台上不得脱身,纷纷以魇术招魇来与白纸对抗,一时间高台上刀剑、火海、洪水、猛兽层出不穷,声势浩大而来,然而纷纷被白纸切成碎片或掩埋消散。
这白纸的牢笼坚不可摧,背后的魇师强得出乎所有人意料。梦醒的魇师们只能徒劳地尝试,而尚且未落败的魇师们则仍以梦魇厮杀,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纹丝不动。
另一边,仙门弟子们和摘月楼仆役们倒都还镇定。仙门中人本来就是受邀来此为盟会做个见证,并非主事之人,眼见这搅乱盟会的人也是个魇师,想来这也算是魇师内部的斗争,不便插手。于是他们尝试破坏白纸无果后,看白纸并不想攻击他们,便也先按兵不动,看着铜镜上的梦魇战局。
摘月楼仆役则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想来桌椅摆设坏了魇师们也赔得起,别把楼拆了就行。
逍遥门席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快看巽字乙号位”
仙门弟子们纷纷把铜镜上的梦境转到巽字乙号位。这里正是三人混战,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黝黑中年人敲着巨大的鼓,每敲一下天地便跟着震动,靠近他的东西都应声粉碎。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样的人操纵着无数巨木,如同活物般伸出枝干纠缠对面,一旦断开便流出烫人的毒液。最后一位高个子清瘦的尖脑袋,一挥手便有无数蝗虫铺天盖地地飞来,所过之处的所有生灵都被啃食殆尽。
这边正战得昏天黑地不分胜败,三个梦境汇聚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奇诡纷乱。而两个灰头土脸的女子躲在巨木的枝干后,一个女子高喊道“都说了我是谢家六小姐快把我们放出去”
镜子外的摘月楼仆役们一见这情景,纷纷大惊失色,惊呼声此起彼伏。
“六小姐小姐怎么进梦里了”
“云川怎么也在”
“怎么回事”
席间的仙门弟子面面相觑,不由得瞥向扶光宗。谁不知道谢家大小姐与二公子都在扶光宗修行,这次虽然没有来,但扶光宗到底与谢家关系亲近。庄叔不顾白纸纷飞,马上奔去扶光宗席位,隔着白纸围墙求扶光宗弟子帮忙把谢玉珠救出来。
那梦境里的魇师还在火上浇油,敲鼓的中年人道“我只知谢家大公子,大小姐,二公子,谁见过什么六小姐你说你是谢家六小姐你就是了”
白面书生劝道“不管她们是谁,两个弱女子误入梦境,我们不能不管吧”
敲鼓的摇摇头“怎么管召她们入梦的不是我不是你,我看也不是那赵老六,不是我们召的怎么放谁又知道她们怎么进来的一个谢家小姐一个白毛丫头,这一塌糊涂的比试规则保不齐就是她们搞的”
“依我看这规则早就出了问题,大家都该停手了”书生高喊。
那操纵蝗虫的尖脑袋终于发话,哈哈大笑道“管他什么规则,赢到最后就是盟主了。你徐述要充好人就乖乖认输,所有梦都破了她们不就出去了”
敲鼓的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你看看,就算你收手赵老六那疯子也不会收手你现在分神护着她们两个,一会儿就得败下阵去”
徐述气道“钱千福,你就会说些风凉话”
他们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话说了几回合梦境便战了几回合。徐述护着云川与谢玉珠确实力不从心,眼见着挡在云川和谢玉珠面前的巨木在鼓声中化为齑粉,那蝗虫们便乌云般黑压压地冲过来,饿疯了似的连野兔老鼠都啃光只剩个骨架。
谢玉珠嚎叫一声连连后退,只觉得今晚她也得做噩梦,所有这些玩意儿都得重来一遍。
那黑云般的蝗虫就要冲到她们面前,千钧一发之际,云川抬起手,藏在袖中的灰烬绕着胳膊涌出,随着她的吹拂冲天而起,自地而天立起一座高墙,朝着蝗虫们轰然倾倒。
乌云被高墙拍散在地,谢玉珠捂着心口望向身边一脸淡然的云川。
云川的镯子露出衣袖之外,挂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层层圆环旋转间蓝色光芒璀璨。
她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云川一挥胳膊把手背在身后,念词儿似的说“啊,我暴露了。”
谢玉珠为这稀烂的演技沉默一瞬,瞥了一眼灰暗的天空。
铜镜外仙门的弟子们自从云川吹起灰烬时,就已经乱成了一团。“灵器”、“苍晶”、“灵匪”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吹烟化灰术所属的逍遥门弟子们已经全部站起来,围着铜镜议论纷纷。
“这竟是个灵匪她是谁”
“她偷了吹烟化灰术”
“是不是她把谢小姐骗进梦魇的她是怎么进去的”
怀疑声刚起,便见铜镜里的谢玉珠一步跳开远离云川,指着她夸张地大喊“云川姐姐,你居然是灵匪亏我这么相信你我我看错你了”
云川一把将谢玉珠拉过来,拿尖尖的树枝戳着她的咽喉,说道“不要乱动乖乖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杀了你”
摘月楼仆役们震惊声一浪高过一浪,庄叔的呼喊声更是响彻整个摘月楼。
温辞倚着朱门眉头紧锁,盯着铜镜里身上血迹斑斑的云川,惊讶已经全数转为愤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油盐不进、胆大包天、自讨苦吃”
叫她不要碰魇术,她还偏要碰
顿了顿,好像还不解气似的,温辞又愤恨地补了一句“演的什么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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