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水来的急,老天像是被捅出了个篓子,时常天公阴沉,大雨不断。
自永川北上绥都,快也需大半个月,如今被这一场场雨水耽搁下来,车队一行只得走走停停,雨时循着驿站小作歇息,走了小十日,一行人才至密州。
这一路上时日耽搁的太久,卢恒似乎察觉乐嫣的冷待,再未提什么旁的话,途径密州也只是派遣护卫将郑玉珠送往香山脚下。
而自己则是与队伍仓促赶程,趁着天色明朗,朝下一处驿站行去。
赶路的这段时日乐嫣没心思搭理旁的,每日光是乘坐马车颠簸便头晕脑胀,早已是有心无力。一路如何她一概不掺和,每日一上马车就是抱着她的枕头,眼睛一闭,睡得昏昏沉沉万事不知。
夏日里车内热闷,她脱去罗袜,襦裙底下赤着足。旁人家是皓腕凝霜雪,乐嫣是哪儿哪儿都生的莹白光洁,一双足嫩生生的白里透粉,可爱极了。
卢恒一下没忍住,动手往那脚心勾了勾,她生来极为怕痒,睡梦中就被挠的扯起了唇角,眉眼弯弯嘟囔笑了几声。
她醒过来颇觉面子上挂不住,毕竟二人算是冷了几日。乐嫣连忙将脚缩回裙里藏着,躲着他。
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瞪他。
“你又做甚么惹醒我”
不送他的玉珠表妹,来招惹自己来了
卢恒哼笑了声,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来。那是一个不足一寸宽圆乎乎的鎏金香盒。
乐嫣有些不解,卢恒却朝着她身边坐下,他有些主动的朝她为前几日的事道歉。
“回来好几日,我竟将此事都忘了。喏,路经虞州买的,你打开看看。”
永川买不到好胭脂,乐嫣与他已经抱怨过好多次。
他本来买了好几盒,不巧因公务路途颠簸,还不慎落了水,其他的都丢了,只剩这一盒。
乐嫣将香饼缓缓展开,见到上面一层绯色香粉颜色透着几分深渍水痕。
她有些嫌弃道“拿湿了水的来糊弄我”
卢恒作势要拿回来,“你不要便算了,拿给我我去丢了。”
乐嫣连忙护着,她抬眸看向他,先前寂寥的眸中生出几分光亮。
卢恒生有一双黝黑星目,笑起来时,眸中泛着润泽光芒,清澈漆黑。
乐嫣依稀能瞧见里头嵌着自己的小影。
她道“算了,它颜色我还挺喜欢的,就先摆着吧”
卢恒总是这般,在她恼恨他时,总能又做出些叫自己无措的举动。
卢恒只是垂着头,静静的眸光看着她,眯眼笑了笑。
二人间气氛渐渐缓和许多,许多动作都好似回到了从前。
车外却是不合时宜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些时日的这些风雨,总是没有一点前戏,忽如其来的一下子全来了,叫一群人避无可避。
卢恒听见声响伸手掀开车帘,果真见车窗外的风声大起的雨水落下。
他蹙眉,连忙吩咐人去寻处短亭躲雨。
黑云低沉,风席卷旷野,雨点如蚕豆般,噼里啪啦的落下,伴随着阵阵电闪雷鸣。
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儿那般容易寻到短亭
屋漏偏逢连夜雨,短亭远远不可见,被卢恒派去护送郑玉珠的护卫满身泥水赶回来报信,“二爷,不好了后边儿二十里,山路塌了,正是玉珠姑娘经过的路,我们也不知如何去寻玉珠姑娘”
那护卫话音一落,卢恒面色苍白,乐嫣神情也未免跟着有些惊讶。
她转眸去瞧卢恒,果然见到他阴恻恻地,低沉着眉眼。
明明才是二十有二的年轻郎君,这般倒像凭空长了十岁。
成婚两载,乐嫣从未在卢恒面上见到这幅惊慌担忧的神情。
她轻轻抬眸,等着他说。果不其然,没出几息卢恒便偏过头来,朝着她“阿嫣,往前十来里便有驿站,你先往驿站去歇息,我回去寻玉珠。”
乐嫣在他这般语气下,竟有些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儿,心中升起愧疚来。
心想自己不该意气用事,不准他陪同他表妹前去
可如今那路这般凶险,若是叫卢恒一起,他又能避免的了的
若是压着,两人只怕都压着了。
“那你唤随从过去,你去又能如何那般凶险,若是又要塌”
卢恒眼眸瞬间变得冰冷,幽幽落向她,抿唇不语。
乐嫣觉得自己不争气,在他这般冷待之下,有些像是要争夺糖果的小孩儿,伸手牵住他衣袖,去哀求他“不如多叫几个侍卫去。你听,现在外边在打雷,我可最害怕打雷了,你让你的护卫去寻她”
她生平没什么怕的,唯独害怕打雷了,又是这般荒郊野岭的,叫她如何敢离了他
她以为卢恒是知晓的,知晓自己的恐慌绝望。
“原来你也知,雷雨天骇人”
却不知卢恒忽地朝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乐嫣眼中莫名,却也着实被他这句责骂下了一跳。
在她失措间,车帘已被卢恒大力掀开。
她手指滞在半空,眼睁睁见那截衣袖从手间滑落。
外间细细密密的风雨侵入,吹得乐嫣鼻尖酸涩,一道闪电打下。
她也不知如何,长长久久的忍耐,竟叫她心里许多委屈痛苦,几乎是哀求着挽留他,“你能不能别走”
可任凭自己撕破嗓子,那个背影也没有停留。
乐嫣眼睁睁看他冒着雨水一步步消失在她视野里。
这一刻,乐嫣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怜的弃妇,被丈夫抛弃在了半路,荒野的地方。
不知像是无头苍蝇东转西转多久,甚至连马车车轮都陷入水坑里,许是天公可怜起他们一行人,雨竟是渐渐停下。
天幕依旧阴沉,浓云阵阵,外间分不清昼夜。
误打误撞,那处驿站竟是近在眼前。
春澜守意二人原本跟在身后的马车中,如今见到除了她二人,竟只剩下两个赶车的马夫,其中一个还是护卫朱子暂时充当的车夫,联想起方才的喧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表姑娘出了事儿,二爷派遣了大半的侍卫过去
春澜忍着恼火上车来扶乐嫣下马,偏偏这事儿还说不得,人家说不准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娘子,前面就是客栈,我们先不管这车了,交给朱子就是,我们下去歇着。”
“好人不长命,祸害才遗千年,你瞧着,那玉珠姑娘能出事儿才怪,只怕活得比谁都好咱家二爷也越来越长本事了,把咱们家娘子丢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守意搁那儿劈里啪啦的嘀咕。
春澜听她越说越难听,连忙呵斥住。
“你这几日越发放肆前几日打人的事儿尤嫌不够如今连二爷也敢编排,真以为珍娘没跟来就没人能管得住你等珍娘赶来,看我不告你”
守意如何会怕春澜,扯着嘴角继续嘲讽“你就只会骂我,不知道骂旁人”
乐嫣听着婢女们吵闹的话,更是面露难看,只觉得自己不堪到了极点。
自己何曾这般低三下四去恳求过
她求他不要走,他却头也不回。
若是被守意春澜知晓她方才的举措,只怕心中要怜悯可怜她了
她更担忧自己方才那可怜的模样叫旁的侍卫听了去
那般干脆叫她再不见人得了
她想的太久远,太生气,生气到她鼻尖酸痛,险些痛哭出来。
乐嫣连婢女们也不等了,她走的踉踉跄跄,裙摆被泥水染透也无所觉,冒着雨水往客栈门前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去。
身后的守意与春澜往车下收拾行囊,一边唤她,她却并不想停留。
她甚至不想在继续这程行程,她不想去上京去,她更不想回卢府
乐嫣猛地后知后觉,惊诧起来她如今还能去哪儿
天大地大,竟好像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乐嫣有些悲哀的想,自己的丈夫是不是快要没了。
泥水又湿又冷,明明是夏日里,却比寒冬腊月也不遑多让。
她的的绣鞋被泥水染湿,每走一步,都往外挤着水,一直冷到她心底。
看山跑死马,驿站看着近,走起来却如何都走不过去,视线中一小段距离,竟叫她走了许久。
一阵疾风拂过,天空好似落下一阵泥雨。
她的身侧远方忽地传来声声震动,似是惊涛骇浪,那声音由远及近不过片刻,渐渐清晰起来。
天际暗淡的地平线,一声声宛若雷霆的战马嘶鸣,一支约莫数十人的骑队狂飙尘卷,飒沓如流星。
乌骑踩溅起积泥,他们速度很快,很快,只不过眨眼间就离得十分近了。
乐嫣立在路中,微微慌神想着自己是不是堵住了路,要不要避开
她这般想着,便敛着裙袖往小道一侧挪了挪。只是不想那领头首领一马当先亦有让路的举措,二人这般竟是撞去了同一处。
乐嫣气息一窒,只觉得今日命要交代在马蹄底下。
来的太快,再多的冷静,直面上肌肉虬扎的高头大马双蹄贴面的那一刻,乐嫣也是双膝发软,紧紧阖上了眼眸。
半晌,仍没疼痛感落来
甚至乐嫣都能察觉到自己脸上凉飕飕的落下了雨。
她惶恐的慢慢睁开眼眸,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巨大马脸上。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鬃毛光亮,威风凛凛,朝她喷赤着滚烫鼻息,冲她龇牙咧嘴低鸣着。
口水都快要飞喷到她的面颊上。
仿佛是在嘲笑身前娘子的愚蠢胆小。
忽听“噼啪”一声闷响,它的主人狠狠朝它抽了一鞭子,直叫那马一声底吼,立的规规整整,再不敢玩弄那吓得腿软的娘子。
乐嫣这才察觉到那道朝她投来的眸光。
一道居高临下,毫不避讳的眸光。
像只鹰隼,像头恶狼。
她眼睫微颤缓缓掀眸,入目的是一双牵扯缰绳的手。
那只手很瘦,很长,骨节凸起处几处伤疤,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力量。方才便是这只手,单手勒绳在马蹄落下的一刻,极力控转了方向。
腰跨环首刀,足蹬乌金靴。
雨水浸透深玄直裾,素银躞蹀带束出身腰。
肩脊挺括、腰身窄紧。
挎衣之下,是一双紧实修长的腿。
那人生的好生高大,端坐马背之上,她需仰头才能看清。
他与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身形挺拔的似一颗松树,巍峨,沉敛,顶天立地。
乐嫣对上那人乌纱面罩外露出的眉眼。那双眸深邃威严,晦暗日光下,他的眸光似乎泛着淡淡幽绿。
心间微怔,那双眼那双眼只叫乐嫣觉得眼熟的厉害。
他自己见过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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