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恶月。阴阳争,死生分,毒螫横行,邪祟出没,大凶之月。
长安城困在溽热的气候和恶月的种种禁忌里,人人都觉烦闷难安。此时大明宫中突然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万寿公主因疾薨逝,春秋仅仅一十有七。
公主乃是圣上最宠幸的薛贵妃所出。中宫空缺,薛氏虽为贵妃,宫中礼遇等同皇后。公主降生,至尊宝爱之,圣宠优渥,天下皆知。未出襁褓就得封食邑一千五百户,至及笄又加封至三千户,远超其他妃嫔所出的公主。
几年前贵妃因产难去世,圣上悲痛万分,对她留下的二子一女倍加疼惜。“万寿”乃是父母希望女儿长命百岁的真挚祝福,公主也一向活泼康健,却在将要择婿待嫁的花样年纪,无缘无故突发疾病,不到两天就暴死宫中,实在让人诧异。
圣人悲痛不能自持,不顾群臣阻拦,追封其为长公主,赐谥号思,辍朝七日以为祭奠,命鸿胪寺并太常寺一起主持丧仪,敕喻天下半年内不得奏乐宴请,士庶百日内不得嫁娶,长安百姓也要服丧斋素一月。时值暑日,众人怕玉体腐败,只在宫中停灵三天便金棺入殓,送至终南山下一处宝地下葬。
那本是多年前一位老亲王为自己百年后精心准备的墓穴,却因为犯事被贬为庶人,不再有资格使用。公主年少早殇,措手不及,便强征了这墓穴下葬。
皇家多年来为公主准备的丰厚嫁妆,如今只能当做随葬品陪伴她进入阴间,发丧这天,送灵的队伍多达万人,禁军开道,百官随行,幢幡宝盖遮天蔽日,焚烧香料如同使用柴草,一车车奇珍异宝令人目不暇接。前行队列已经到了墓地,尾部的挑夫还没出城门。长安士庶纷纷罢市以围观,汗流浃背,接踵摩肩,唯恐落于人后。
万寿公主的葬礼从园寝到丧仪处处逾制,御史大夫们劝得口干舌燥,无奈皇帝失女肝肠寸断,不听任何反对意见,反将几个言辞激烈的言官贬黜流放了。天姬之贵,不容置喙。
星月黯淡,终南山的阴影如同漆黑的覆斗笼罩着这片皇族墓地,马灯只能照亮脚下尺寸之地。天气溽热难耐,空气潮湿得要拧出水来,哪怕是半夜三更也让人喘不过气。
地宫已经封闭,三道墓门以锡汁灌缝,其上的封土还没有垒好,皇帝又命人平整陵园,修筑祠堂以备日后祭奠,京畿地区远近的征夫工匠陆续赶来,这场宏大的葬礼还远未结束。
两名金吾卫坐在刚伐倒的树桩上歇息,全副武装巡夜让他们疲惫不堪,甲胄之下的里衣都湿透了,出身富贵人家的京师少爷兵们极少接到这样累人的任务。
“太仓促了,急急忙忙的,棺材不想放在宫里,停灵到哪座大寺庙一边念经一边慢慢修墓不行吗皇室停丧一般都超过半年,就算是寻常人家也要给几天时间发丧吊唁,这是想把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累死啊。”一人抱怨道。
另一人回道“说是宫里的方士看了日子,必须某日某时某刻下葬才吉利。”
“恶月哪里有吉利的日子”兵甲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处处透着古怪,听说公主平日喜欢马毬、射猎,一向康健得很,就算偶染风寒也不能一两日就病死了呀。死得快不说,还这么着急下葬,跟鬼催得似的。”
兵乙赶紧左右环视,见四周无人,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都传不是病逝,是被毒死的。”
兵甲立刻心领神会,把头凑了过去,静听同伴细说。
“自从贵妃辞世,兄妹几个的境况就很微妙。韶王聪慧持重,人望也好,圣人本来那么宝重他,眼看要立储,谁知去年莫名其妙就被贬去幽州为刺史,这同胞妹妹又暴毙,难说啊”
兵甲皱了眉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消息,不还是那套陈腔滥调。我看世人都说母以子贵,实际上却是子以母贵。母妃受宠,儿女才能享福。一旦恩情不再,啧啧。”
当年乱党谋逆,还是梁王的皇帝仓皇逃去蜀地,元妻王氏罹难,他与薛孺人两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韶王就是在流亡路上出生的。王含泪立誓但有出头之日,绝不相负。
后机缘巧合,梁王得登大宝,果然实现诺言,薛氏二十年来盛宠不衰,令长秋虚位,生前身后都得享中宫恩遇,满门亲属均飞黄腾达。世人提到贵妃从不加姓氏,因为人人都知道贵妃只有一位。这段故事举世皆知,传为佳话。
“再说公主生前受宠,死后怎么也得葬在长安北边的皇陵,陪伴在祖宗和贵妃身边,结果却匆匆丢到终南山这儿孤零零地埋了,岂不可疑”
“再小声些,这些宫闱秘闻,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兵甲掩着嘴说,“墓道合拢前,进去了一支龙武卫,片刻间出来,甲胄靴子上都是血。”
兵乙疑惑道“不是说把公主生前最喜爱的几匹宝驹殉葬了”
兵甲嗤道“杀几匹马,需要圣人贴身的禁卫亲手来干吗”
两名金吾卫困意全消,越聊越是起劲。此时星移漏转,万籁俱寂,兵甲忽听得树丛中簌簌而响,登时心惊肉跳,一手按住腰间刀柄,一手拦着兵乙的嘴巴,沉声大喝“出来何人在此深夜游荡”
兵乙以枪尖挑马灯,紧盯声响发出的方向,影影绰绰之间,一个小小身影佝偻着腰走了出来。光头,无须,一袭半新不旧的僧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
他还没有开口回话,两名金吾卫就放下一半心,按在刀上的手也松了。
此时聚集在终南山下为公主打礁祈福做法事的僧道众有上千人,全长安的佛寺道观无不出动,高僧法师云集于此,有个小沙弥出现再正常不过了。
“军爷莫要打杀小僧白日里贪嘴多吃了两碗斋饭,夜里腹痛跑肚,师父赶我出来”
小沙弥捂着肚子颤声开脱,连腰都直不起来,汗珠从光头上串串滚落。
“行了滚远点,不要污了公主的宝地。”
盘问了几句,两名金吾卫如释重负,赶走小沙弥,见没有长官过来查问,便换了一处地方巡查,准备续上之前的话题。
这只是为公主守灵期间一段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
小沙弥静待巡逻军士的马灯荡远了,才站直了身子,以袖拭汗。选月色深沉的晚上动手,可以遮蔽身形,自己却也看不清脚下起伏。如果师父还在世,看见他踩到枯枝引来官兵警觉,事后定要用马鞭把他抽个半死。
这一回有惊无险,他更加小心,蹑手蹑脚地走进树林深处。行了约有一里远,小沙弥摸到一家种菜的农户,翻篱笆进入后院。为了举丧,此时方圆十里内的人家都已经被驱离,屋内黑灯瞎火。
他并不进屋,敛声屏气在院子里蹲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摸进羊圈,在喂羊的石槽上敲了几下。片刻后,石槽下传来节奏相同的几下敲击。小沙弥撸起袖子,把石槽挪开,露出下面草皮。掀翻草皮,是一个不起眼的洞,入口狭小仅够儿童容身,斜斜探入地底,不知通往何处。
小沙弥冲着洞内低声喊道“大师兄,上来吧”
洞内先塞上来几包泥土,小沙弥接了土包放在一边,洞里又挤挤挨挨钻上一个人来,先头后肩,等到两条手臂都抽出来后,便听到骨骼咔嚓作响,舒肩展背,小小的洞里竟然钻出个一袭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出来。
纵然不知道看了几次,仍是令人惊叹,小沙弥对师兄的缩骨之术咋舌不已。
这青年身材瘦削,一张清秀的窄脸,肤色比月光还要苍白,细长眼睛之下有一抹淡淡青色,看起来气色不甚健旺。从洞里面钻出来,两人并不寒暄,青年就地结跏趺坐,双手捏个决,闭目运气吐息。
地洞之中空气滞涩,纵然他练的玄炁先天功已达到极高境界,挖了几个时辰的土,依然要上来换换气。小沙弥一边为他望风,一边把土包分散倾倒出去。如今附近到处都是为公主丧事营建的工程,撒几包土如同滴水入海,谁也看不出来。
等他忙完,青年这边已经吐纳结束。小沙弥从怀中掏出酒食,恭敬地递到师兄手上。青年接过,不紧不慢地坦然享用起来。
看着青年吃喝,小沙弥心想,纵然师兄根骨清奇,有种种绝技在身,但要承受这样的代价,谁也羡慕不来。他的皮肤比墓道青砖还冷,如果闭目屏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十停有九停人会以为是个死人。
“快挖到地宫了么”
“再有三刻就差不多了。”青年将皮囊中的薄酒一饮而尽,解下幞头掸掸土,又重新包上。
“大师兄,这真是真的最后一回了”小沙弥终究耐性不足,忍不住再三确认。
青年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对,就算找不到,以后也不干了,金盆洗手。”
小沙弥忍不住叹息“可惜你一身绝技,而我们俩还都没发财。”
“十三啊,想发财你去跟老二他们嘛,跟着我韦训这个丧门星有什么财路”
被称作十三的小沙弥诚挚地说“我跟了二师兄,谁来给大师兄望风呢”
一僧一俗,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道上的传奇,发丘中郎将陈老头儿去世之前,终于还是把衣钵传给了二徒弟。韦训毫不在意。老头儿一死,他立刻孤身离开,只带了傍身的匕首。之后这个在师兄弟里排行最末的孩子追上他,一心要跟随。
重新进入地洞之前,韦训抬头望了一眼云中的月亮。月相朦胧,广寒不彰,看不出征兆如何。纵然不信鬼神,他还是在心中默念誓言。
最后一次发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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