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婆出气般地说这些话的时候,韩霆捂着脑袋，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当初他和苏韵把孩子留给接生婆的场景。
那个时候，生下来的孩子于他们而言好像是烫手的山芋,不敢在手里多抓片刻，生怕这孩子影响到了他们的人生命运。
可没有这个孩子,他们顺利回了城,也并没有过上什么舒心顺遂的生活。
结婚举办婚礼的当天，他就和苏韵之间产生了隔阂。
他因为看到初夏的改变,后悔没有早点看到初夏的好错过了初夏。
而苏韵因为婚礼当天被王翠英羞辱,以及看出了他的后悔,同时她也意识到他的家庭条件和家庭环境并不能让她过上她想象中的舒适无忧的生活，所以其实她心里也后悔,心里不甘处处挑衅他。
于是婚后的三年,和谐幸福的时间少,鸡飞狗跳的时间多。
之后更是闹得离婚,日子越过越糟糕。
或许这些都是报应吧。
上辈子那样圆满幸福的人生，大约真的只是一场美梦吧。
让接生婆出完了气,韩霆也就离开了沙庄大队。
他离开的时候，接生婆拄着拐杖跟到院子外，站在院子大门外又冲他喊上一句“你要是有良心，你就不要去破坏人家好好的家庭那孩子不会认你的，只会恨你”
韩霆没应声也没回头。
他步行回到镇上，已经过了晌午时分。
没什么胃口去吃饭,他便直接回出租房又躺下了。
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脑子格外活跃，心里憋闷得要炸。
于是他又拿上他的工具箱和小马扎，去街角摆上他的小摊,想着做做事有人说说闲话，心里大约能舒服上一些。
这年头自行车已经不是奢侈品了，乡下各家也都有自行车，所以摆个小摊来修车的人还挺多的。
韩霆没养家糊口的压力，也没指着这赚多少钱，所以只需要动手不要用材料的，他一般都不收钱，于是找他的人也多。
他把修车的牌子挂起来没多一会，就有人推了车过来。
他给人修车，手上干着活，嘴里叼根烟，也跟人随便聊聊天。
这样忙了大半个小时，刚坐下来休息一会，又有人推了车出来。
自行车在面前支放起来，推车的人说“麻烦给补个胎吧。”
韩霆抬起头，看到是昨天那小伙子，又下意识愣了愣。
小伙子也还记得他，笑起来跟他打招呼道“叔叔，原来是你啊。”
韩霆回过神也笑一下，出声应和道“拾金不昧”
小伙子笑着说“是我，我这车后轱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了，车胎里一点气也没有了，叔叔你帮我看一看，补一下呗。”
韩霆应一声，直接起身帮他看车胎。
小伙子在旁边也没闲着，在韩霆扒了车轱辘的大皮以后，他拿了气筒给车胎里打
上气，然后在旁边蹲下来，看韩霆找漏气的地方。
韩霆一边忙着一边又说“昨儿下午我还去你家店里买了布。”
小伙子看向他道“是吗我昨天下午都在楼上。”
韩霆嗯一声道“这不是要过年了嘛，买点布找裁缝做身衣裳穿，你妈跟我说，你考了你们省城最好的大学。”
小伙子不爱出风头，“唉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妈就爱跟人说这个。”
韩霆抬头看小伙子一眼，“多骄傲的事啊，是我我也说。”
这样聊上几句，倒是很自然地熟络了些。
韩霆仔细补车胎的时候，小伙子又问“听口音，叔叔你是外地人吧”
韩霆道“对，刚过来呆了没几个月，去的地方多，口音有点杂。”
小伙子又问“那你不回家过年嘛，怎么在这买布做衣服啊”
韩霆低眉干着活，笑一下道“我啊，四海为家。”
小伙子第一次见这么潇洒的人，赞叹道“那您挺酷的。”
韩霆又说“没老婆没孩子，酷什么呀。”
说着他抬起头看小伙子一眼，又问“说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伙子道“哦，我叫颜星宇，颜色的颜，星星的星，宇宙的宇。”
韩霆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里重复一遍，低着眉继续干活。
小伙子问他“你呢”
韩霆回答道“我姓韩，叫韩霆。”
回答他又继续问“听你家旁边那家商店的老板说，你家之前是住在三洋村的，后搬来镇上的”
颜星宇点点头应“对的，老家是在三洋村，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刚好我爸做生意赚了点钱，家里富裕了些，就来镇上买了房子，然后我妈也就开了个卖布卖衣服的店。”
韩霆说“看出来你家条件挺不错的。”
颜星宇说“还行吧，主要我爸生意做得还不错，但也很辛苦，我爸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毕业以后就在省城找工作，到时候在省城买套大点的房子扎下根来，让爸妈跟我去省城享福。”
韩霆笑着笑着表情看着就有些涩了。
他又继续问“那你家就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颜星宇道“对啊，我妈差不多快到四十才生了我，家里就我一个，所以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我身上，不然我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
乡下重视教育的家庭还是很少的，教育资源差，学校也都不好。
所以恢复高考这么多年了，出过的大学生也没几个。
大部分都是读到初中就出去打工去了。
有的连初中都读不完，中途就辍学跟人出去了。
韩霆点点头，嘴角笑意干，眼底情绪复杂。
车胎补好了，他把车胎装回到自行车上，又打满气。
颜星宇跟着站起身，问韩霆“韩叔叔，补一个胎多少钱”
韩霆道“昨天的事还没感谢你呢，不要钱了。”
颜星宇直接从身上掏出钱来，那怎么行呢我弯个腰从地上捡一下钱，可不值您费这么大的功夫，这还用了材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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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星宇不占那捡到的十块钱的便宜，自然也不占这点便宜。
他最后还是按照正常价格，给韩霆付了一块钱。
付完钱他也就打声招呼骑上自行车走了。
韩霆看着他走远，也没了继续摆摊的心情，便也收拾收拾走人了。
虽然韩霆心里很想认儿子，但了解得越多，越发现过去的二十年是巨大的鸿沟，心里的顾虑就越多，也便没有贸然行动。
好容易见到了儿子，他自也继续留在清河镇没走。
平时除了摆摊，剩下的时间他便琢磨着怎么能和他儿子多增加点接触，怎么去拉近他和他儿子之间的关系和距离。
除了在街上、商店里制造偶遇，他也会在颜星宇出去玩的时候出现。
譬如颜星宇抱着篮球去镇上的中学里打篮球，他碰上了，说自己也想活动活动筋骨，顺势就跟着一起去。
颜星宇诧异他篮球打得不错，他笑着说“也就会这点东西。”
别的他不敢说有多行，反正吃喝玩乐他都是行家，年轻时候干的就都是吃喝玩乐溜门撬锁打架这些事情。
这样接触的次数多了，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真的熟起来了。
韩霆是带着目的的，且心里是刻意的，但面上都要装着不经意，在每一次的聊天中，去了解颜星宇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他也跟颜星宇说自己的事。
说自己的学生时代有多好玩，那时候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又说下乡到潭溪大队插队，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再是去南方。
韩霆没有回去过年。
颜星宇得知他不回去，还在春节里给他拜了年。
每次和颜星宇在一起相处的时候，韩霆也快乐也心酸痛苦，毕竟自己的亲儿子就在眼前，把自己当陌生人，叫着自己叔叔。
韩霆有很多个瞬间想说出真相，但最后都忍住了。
他怕一说出来，颜星宇对他转变态度，他连现在的快乐也没有了。
今天两人又约了下午一起到学校里去打球。
打球的球友都是临时凑的，打完球其他的人都散了，他们俩没有立即回自己家，而是在篮球场旁边的操场草地上坐下来休息了会。
韩霆正喘着气喝水的时候。
颜星宇忽然冷不丁跟他说了句“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
听到这话，韩霆停住喝水的动作，放下杯子看向他，“什么秘密啊”
颜星宇看着韩霆道“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这话来得直接又突然，韩霆听得猛一怔。
颜星宇笑一下又说“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这种事情，家里人都会瞒着孩子。
但村里人都知道，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根本就是瞒不住的。
韩霆强压心跳默了会，又问“那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颜星宇笑着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韩霆眼底微微暗淡了一下。
他继续问“那你恨他们生下来就不要你了吗”
颜星宇摇摇头，“我对他们是什么人并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要扔了我，更没想过要找他们，陌生人而已，一点感情都没有，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
韩霆默了会，又尝试问“那如果他们来找你的话，你会认他们吗”
颜星宇再次摇头，“我现在的爸妈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养育我二十年，这份感情谁来都替代不了。我要是真的那么在乎血缘的话，我早就自己去找了，不用等他们来找我。没见过面我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如果他们真来找我的话，那我可能会恨他们，怪恶心的，你觉得呢”
韩霆笑笑，低下头道“是怪恶心的。”
颜星宇往干枯的草地上躺下来，看着天语气松松道“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不可能再来找的，要找早就来找了。他们要是真的来找的话，我见都不会见他们，我现在的爸妈就是最好的。”
韩霆转头看向躺地的颜星宇，“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秘密”
颜星宇继续看着天道“不知道，可能因为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跟你说了没什么心理负担吧。”
韩霆笑，这笑里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颜星宇躺了一会又坐起来说“对了，我明天就开学回学校了，以后就不能约你来打篮球了。”
韩霆反应一会，哦一声“那明天我去送送你”
颜星宇道“不用了，我爸会送我的，他每次都会把我送到县城，看着我上客车才回来。”
韩霆又点点头，嘴角的笑意挂得很勉强。
歇这么一会也差不多了，颜星宇站起来抱起篮球又说“好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叔叔你也回家去吧。”
韩霆在心里想他哪有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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