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瑶已经转正了, 成为福利院里一名正式的特教老师。
“快递”今年七岁,狗脸开始发白,也没有以前那么爱动。但它依然记得林知言的气味, 隔着老远就开始摇尾巴, 整个屁股都画圈似的扭动起来。
对于小狗来说,每一次相见都是久别重逢。小孩子也是一样,他们的感情永远那么热烈纯粹。
张睿博大概从谁那里听到了风声, 暑假期间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白色夏季校服, 跑得满头大汗,朝着林知言大叫一声“林老师”
他高兴得将背包甩在地上,一路高呼着跑过来, 即将小升初的大男孩,个子拔高了老大一截。
林知言很快就知道小孩儿的风声从何而来。
夕阳下一阵风驰电掣的声响, 成野渡骑着摩托车进门, 很潇洒地停车摘下头盔, 露出一头染回黑色的短发茬, 以及成熟冷酷的脸。
他锁车大步走来, 说“我过来时路过他家烧烤摊,听说你回来了, 他非要跟过来看看。”
“蔡思也想来见林老师,不过她跟着现在的爸妈去了川省,肯定赶不过来了。”
张睿博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 笑得有些憨。
霍依娜在教室里弹唱hat akes you beautifu,很地道的美式口音。此时落日熔金, 倦鸟归林,极富磁性的歌声伴随着走廊外时隔三年的欢声笑语,格外温情。
快到饭点, 成野渡提议大家一起吃个饭,聚一聚。
张睿博立刻举手“去我家去我家我爸的烧烤巴适得很”
林知言趴在窗台上,朝有一搭没一搭按着琴键的霍依娜说“nana,你也去。”
霍依娜立刻伸出纤白的两条胳膊,去够墙角的拐杖,偏偏脸上还要做出很勉强的表情“烧烤有什么好,吃一身油烟味,难闻死了。”
她嫌弃归嫌弃,身体倒是很诚实地撑着拐杖站起,用一贯扬着下颌的姿态说“我带了司机,让他开车送我们过去。”
林知言忍着笑,又禁不住惊讶“你会、走路了”
“有什么稀奇的,你不也会说话了吗。”
霍依娜大概还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睿博家的烧烤摊位并不远,就在夜市的某个角落,干瘦的中年男人两鬓微白,在烟熏火燎的烧烤炉前利落撒粉翻烤,间或用脖子上的毛巾囫囵擦汗,忙得热火朝天。
见到儿子领着一群客人过来,他忙扯出热情的笑,“啊啊”张嘴招呼他们坐下。
林知言发信息给凌妃,问她要不要一起来聚餐。凌妃过了老半天才回复,说她和骆一鸣在一起。
打扰热恋中的小情侣是很不道德的事,林知言会心一笑,决定不当这个电灯泡。
大功率的落地扇呼呼转动,夜风有些燥热,空气中弥漫着香辛料的诱人气味。林知言坐在一片热闹中,心却有些浮沉难定,仿佛有一桩什么事在隐隐拉扯着思绪,悬而未决。
她捧着啤酒杯,听艾瑶和成野渡他们聊这几年的职场变化,不留神多喝了两杯。
酒劲晕乎乎上头,脸颊发热,不知是谁起身碰杯时撞上她的左耳。隐藏式的助听器掉落在地,声音戛然而止。
艾瑶忙放下啤酒杯,搭着她的肩,一脸歉意地说着什么。
林知言捡起助听器,拿出荒废多年的读唇能力,勉强辨认出她说的是“不好意思撞到你了,疼不疼”
大家都有些酒酣情浓,林知言不想扫兴,笑着摇摇头说“不疼。喝酒有点晕,我休息、一下。”
打开助听器,里头有一点轻微的啸叫声,声信号变得很弱,似乎出了点问题。
“林知言,你没事吧”
成野渡留意到她的异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知言摆摆手,说“没事,缓缓。”
成野渡张了张嘴,正巧张睿博费力端着两大盘新鲜烤好的肉串过来,他只得起身去接。
林知言点开拾一的微信,求助道拾一姐,我助听器刚不小心被碰掉,捡起来再开机就有杂音,声音也变得很小。这个要怎么弄呢
不到一分钟,拾一回复关机重启,打开助听器精灵,调试音量大小试试。
助听器精灵也是a大开发的功能之一有专门的a连接蓝牙,患者可以自行在a内进行简单的调试,并带有远程操控功能,患者不需要去听力机构就能预约听力师远程调试,很方便。
林知言照做,来回试了十分钟,还是没用。
拾一仿佛洞悉了她的愧疚似的,毫不在意地回复没关系,放回盒子里充电试试。
酒足饭饱,桌上的聚会也到了尾声。
艾瑶喝得醉醺醺,被她男友提前接走了。成野渡提出送林知言回家,却被霍依娜驳回。
“你也喝了酒,别祸害人家,我的车还有个位置”
“nana,位置留给、成野渡吧。你送他,我还有事。”
林知言指了指自己的助听器,不放心成野渡酒后骑摩托车,哪怕他只喝了一杯啤酒。
霍依娜看向桌上的助听器盒子,欲言又止。
半晌,她皱眉说“那好吧。”
一行人散去,林知言坐回位置上,独自将面前的那份烤脑花吃完。
盒子里的助听器已经充满电,拿出来调试一番,仍是声音微弱。
晚上八点半,听力中心已经下班,林知言蹙蹙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面忽然坐下一个人,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她面前的灯光。
林知言抬起头,随即眼皮一跳。
霍述仿佛看准空档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得没有丝毫征兆。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巧合”,所以霍述也就放弃解释,只一边低头解开衬衣袖扣,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我还没吃晚饭。这家什么菜式好吃”
林知言有些后悔,下午着实不该登录微信旧号。
哪怕她没有刻意去回想,只是见到霍述的脸,那一千多条未读信息仍会时不时蹦跶出来,猝不及防蛰她一下。
人就是这样奇怪,总以为得到答案就会释怀,却又往往因为答案而无法释怀。
她把助听器放回充电盒中,随意将手边的菜单推过去,显然不打算搭话。
塑封包裹的菜单上赫然落着几点油污,霍述僵了一息,很快又恢复常态,在推荐的猪蹄汤、烤肥肠以及烤脑花中,淡定地选择了一听啤酒。
林知言起身,用手语问张睿博的爸爸,点的菜都结账了没有。
张爸爸回答小成结的账,一共352元,没有遗漏。
林知言点点头,转身要拿桌上的充电盒,却摸了个空。
抬头一看,自己的助听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霍述的手里,被他捻于指间研究。
林知言没由来有些生气,撑着桌面要去拿,却被霍述捉住腕子。
夏夜潮热,掌心毫无阻隔地熨帖着她的肌肤,热度和力度都加倍清晰。
霍述的眸色明显深暗起来,林知言皱眉,下意识抽回手。
“你这助听器有轻微杂音,声信号弱,应该是内部零件松动。如果不及时处理,这只助听器很有可能报废。”
他抬眸迎上林知言冷淡的视线,一种进退有度的从容,“我只是想帮你排除故障,不会做别的。”
这是a大研究所倾注了三年心血的东西,尚在开发受试阶段,怎么能随便交给外人拆解
林知言五指虚握张开,指了指自己给我
“这里环境太嘈杂,去我车上弄。”
霍述不勉强也不后退,语气平静,“不妨信我一次,幺幺。”
张爸爸正在不远处张望,周围食客也投来好奇的目光,林知言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拉扯,只得跟他起身,前往路边停着的豪车。
她站在车门旁的人行道上,没有进去。
霍述回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独自弯腰钻进后座,打开顶灯。
司机递来一只小巧的工具箱,里面竟然有那种特别精密的、类似镊子的仪器。然而想起霍述那些奇怪的收藏癖,林知言也就见怪不怪了。
车内的灯是特别明亮的暖黄色,照得霍述也染上三分人气似的。他的袖口上挽,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肤色偏白,腕上一只黑色的机械手表格外醒目,捏着镊子的手指修长,手背上能看见微微突起的淡青色筋络。
哪怕是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像现在一样坐在满是油污的烧烤摊路边,认真地拆解调试一只拇指大的助听器。
毕竟那时候的林知言总习惯迁就他的喜好,去一些华而不实的餐厅,吃不及巴掌大的精致“鸟食”。
不多时,车内的霍述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他抬手熄灭了车内顶灯,别过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概三分钟,他挂断电话,对着屏幕按了几个键,下车将助听器交还给林知言,唇形慢而清晰“弄好了,不过还需要听力验配师做细节调整。能联系上对方吗”
这倒是问题不大,毕竟可以请验配师远程操控。
林知言下意识拿出手机,划开屏幕才发现上面有条刚发来的消息。
拾一你现在找个安静封闭的地方,我给你开远程调试。
夜市,路边,一时还真找不到安静封闭的场所。
林知言正迟疑要不要回去再调,就见霍述看穿她似的,极其自然道“我看你这助听器有蓝牙远程功能,不介意的话,去我车上试试。”
林知言后退一步,招手准备拦计程车。
霍述已经拉开了车门,很轻淡的笑,有几分自嘲的意味“你要是担心,我不上车。”
说罢,他还真后退几步,离远了些。
路灯昏暗,他出色的面容也变得模糊黯淡,长影孑立。
林知言没再坚持,转身钻进那辆空荡的豪车,关上隔音极佳的车门车窗,繁城的喧闹瞬间消失殆尽。
她定了定神,将助听器开机塞入耳道,打开a,申请连接远程验配。
那边很快传来一道清冷果决的女音“你好,听得到吗”
“拾一姐”林知言试探问。
那边明显一顿,回答“是我。助听器还有杂音吗”
“没有了。”
“那应该是元件松动,恢复了就不会有杂音。我现在用电脑给你实时验配,有不舒服及时沟通。”
拾一真人比网上严肃得多,一点废话也不讲,直接上手操作。
调试好,林知言的声音世界再次清晰起来,不由温声道“辛苦、拾一姐,这么晚、还要麻烦你。”
“没事,有问题随时联系。”
拾一挂断了a内的远程通话,林知言握着手机片刻,随即约了辆网约车。
待车辆抵达附近,她推开门下车。
见她出来,霍述挂断了电话,大步走来说“很晚了,我送你”
林知言早预判他的计划,屈指道了声谢,然后指向烧烤摊上没喝完的啤酒,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不是没吃饭吗快去吃。
她始终保持礼貌性的疏离,也不管霍述什么反应,向前拉开停靠的网约车车门,坐了进去。
林知言忍着没有回头。
网约车远没有霍家的豪华真皮座椅舒服,却令她安心。
次日下午,林知言回了深城,开始为期一月的美术展览工作。
凌妃给她寄了几款适合做掐丝珐琅画的玻璃,都按尺寸切割好了,让她自己斟酌选用。
林知言对比了几组网上购买的手工材料包,最终选种一款水波纹玻璃。凌妃家的材料都很上档次,通透缥缈的肌理感,像是冰雪初融后淌出的一汪净水。
春水映花,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做好这组画,她特意请教了苏省一位研究掐丝珐琅画的老艺术家,经过半个月的苦学,才开始正式上手制作。
素材选用的是她去年画的一幅鹤雪,袅袅云雾中,两只仙鹤拍打翅膀踏雪而来,引吭高歌。
画面不算复杂,但那种仙气缥缈的感觉却很难复刻,毕竟铜丝线条没有丹青笔墨那么柔软随性,稍不留神,就会让画面变得僵硬呆板。
林知言将画作分割成四个分镜,练坏了十几张玻璃,这才将相对应的四块玻璃画完成,组装成一盏紫檀嵌掐丝珐琅玻璃画的落地宫灯。
光还原丹青画面的缥缈还不够,林知言在玻璃细节上下了点功夫只待里头的小灯泡一点亮,暖黄的光穿透玻璃,水波纹玻璃上就会隐隐浮出飘雪回转的轮廓,星星点点,映衬交颈引吭的仙鹤,仙气十足。
她与凌妃一拍脑门的创意,手忙脚乱地完工,期间各种要求差点逼得凌家玻璃厂的产品研发员撞墙,好在最后的成品相当不错。
林知言其他参展画作一经提前半个月打包寄去美术馆,唯有这盏掐丝珐琅玻璃画的宫灯来不及寄出,只能层层叠叠小心包裹好,随着她本人乘机飞往京城。
出发前一天,志愿者试点的检测报告也出来了,林知言的身体很健康,符合人工耳蜗手术的一切条件。
一般来说,成年极重度听障患者很少去做人工耳蜗手术,一是超过了移植的最佳年纪,巨额的资金也让很多家庭难以承担;二是有人觉得,成年人的听力需求远不及学语期的儿童,生活圈子固定,不需要太灵敏的听力水平。
做人工耳蜗手术对林知言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
毕竟a大开发出的这款人工耳蜗轻便又微创,是各项功能最接近人耳的一款,防水性能也极佳,在志愿者群里的口碑也非常高。
她做梦都想拥有双耳听力,想像正常人一样感知声源的方向。
犹豫再三,她还是同意手术,只等飞往京城后,就正式签署手术协议书。
这一个月来日夜赶工,林知言已经很久没睡过囫囵觉了。
临行前一晚,她强撑着疲惫的身躯打包好行李,洗漱完,几乎倒头就睡。
她这一觉,直接从夜间八点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闹钟震动三轮才醒,险些错过下午两点的飞机。
匆匆忙忙起床捯饬,刷牙时顺便翻了下手机,发现微信上有条好友申请。
昵称简单明了nana。
林知言有些意外,点击通过,主动打招呼霍依娜
那边回复一个“左哼哼”的傲娇表情哼,算你识相。
林知言等等,我去窗外看看。
霍依娜疑惑看什么
林知言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嘿嘿
霍依娜林知言,你敢讽刺我炸弹
林知言隔着屏幕都能想象霍依娜炸毛的样子,扑哧一声,险些将嘴里的牙膏沫子笑出来。
她咬着电动牙刷坐在餐椅上,问道只是很惊喜啦,你难得主动找我。从哪里弄到我微信号的
霍依娜你别管,我问你个事。
林知言好,你说。
霍依娜直截了当地问你最近是不是要来京城
林知言回答对,今天下午的飞机。后天我在xx美院有场个人画展,大小姐有兴趣来捧个场吗
霍依娜没有正面答复,沉默了半分钟,才问你是不是要做人工耳蜗手术a大生物医学研究所开发的新型芯片
林知言目光一顿,迟疑打字你怎么知道
霍依娜那天喝酒,我见到了你的助听器,但是不太确定。直到前两天我离开山城前,在书房找到一份相关的研发资料,才确定你用的就是a大研究所的技术,和我一样。
林知言和你一样所以,你的腿也是
霍依娜没错,我也用了他们最新研发的生物医学技术。他们将一块电极板植入我的脊神经,释放电刺激,可以让我借助工具实现站立和步行,将来说不定还能游泳、奔跑很神奇是吧a大研究所的技术甚至已经远超国外,短短几年内就跻身世界顶流,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知言凝神。
直觉告诉她,霍依娜专程来找她,绝对不是为了吹捧研究所的技术。
霍依娜因为全国最顶尖的生物医学天才都集中在a大研究所,而a大研究所的背后,站着霍述。
霍依娜这事没有报道过,知道内幕的人很少。我觉得,我不应该瞒着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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