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和“拾一”在微信上聊了近两年, 一直拿对方当同性别的姐姐对待,和“她”什么都聊,不拘泥于公事。
而现在, 霍述告诉她, “拾一”就是他本人。
无可厚非, 毕竟姚屹是他手下的研究人员,帮老板瞒天过海自然不在话下。
“我记得, 当年她是当着我的面, 主动加的微信。”
疑虑太多,林知言很难不刨根问底, “为什么后来会变成你她把微信号、送给你了”
然而, 霍述的话却再一次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从一开始就是我,幺幺。”
他说,“她是用我的手机加你的微信,那天,我在试点现场。”
林知言微微启唇,倒吸一口气。
“我去见过你很多次,偷偷的。”
霍述的声音那样平静,却又那样深远,仿佛藏匿了太多沉重的东西,“那天是二月十一, 刚过完元宵节。你穿着米白色的羊绒大衣,系着深绿色围巾,坐在长椅上和同伴聊天,和我只隔了一面单向玻璃的距离。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林知言在心中揣测以他的性子,多半是在算计怎么接近自己吧。
“我在想,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握笔的手细得好像一拗就断。”
霍述极轻地扯了下唇线,那笑很轻,听起来更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后来发生的事便是顺理成章,他将自己的手机交予姚屹,让她去加微信。姚屹虽然对他的要求感到困惑,但迫于他特殊的显赫身份,也没有多问什么。
林知言听他说完,简直想扶额。
一时不知道该为霍述假借她人的名义接近自己而感到生气呢,还是为他隐忍两年没露出破绽而感到佩服。
“你弄这些,不觉得很累吗”
她五味杂陈。
“那个时候,你并不想见我。”
霍述平静地陈述事实,哪怕这个事实于他而言是一种伤害。
然而强悍如他,从来都不会回避、也不会惧怕任何伤害。
“季婉说,我不应该那么早出现在你面前。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一辈子的拾一,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认识你。”
“季婉是谁”
林知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霍述抿唇,然后说“诊所医生。”
他并未提及是什么诊所,显然不打算说出全部的答案。
霍述不想说的事,你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亦是泰然处之,不会吐露半个多余的字眼儿。
服务生鱼贯而入,各色鲜美精致的菜肴摆了满桌,林知言却没多少心思细致品尝。
想到这一年多来,她毫无防备交付给“拾一”的真心话什么创作上的瓶颈、生活中的困惑,甚至于相亲、讨论男人这种私事,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霍述眼中
想想尴尬至极,几欲社死。
沉默的间隙,霍述亲自为她夹送牡丹鱼片,墨色的筷子衬得他的手指如寒玉修长霜白。
林知言望着碗里细腻雪白的鱼片,叹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闻言,霍述打定主意似的,说“先吃饭,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林知言没想到,霍述竟然会带她回山顶别墅。
当年那场大火差点烧死人,如果不是慑于霍家的权势地位,只怕都会闹上社会新闻。霍述最不缺的就是钱,林知言以为以他的财力,怎么着也得置换一栋更好的宅邸才对,完全没料到他居然还肯住在这里。
林知言被他拉着腕子,从地下车库乘坐电梯直上三楼。
电梯是新安装的,三面透明的材质,上升时可以清晰地纵览屋内陈设。
别墅的布局大抵没变,装潢却新了不少。那些无主灯设计的科技感灯光,粉刷的簇新白墙,更像是在掩盖其下黢黑的焦土,透出一种冰原雪海般冷清的格调来。
林知言指尖发冷,心有余悸。
故地重游,她很难不想起当初生死一线的画面。
指尖一暖,是霍述握紧了她,带着她走出电梯,停在顶层的阁楼前。
这里曾是林知言短暂居住过的卧室,如今已经封闭起来,改成一间上了密码锁的暗房。
霍述低头输入密码,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如果林知言没看错的话,房间密码似乎是她的生日。
一阵开锁的机括声后,霍述倚在门边看她,毫无保留地说“你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
林知言不受控制地将手搁在门把手上,心脏狂跳,忐忑一如当年她试出霍述电脑的密码时,面对那份能颠覆她命运的实验报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做好心理准备“这里面的东西,我能接受吗”
出乎意料的,霍述目光有一瞬的茫然。
他很快收拢视线,轻沉说“我不知道。”
这天底下,竟然有他霍述不确定的事
林知言忽而有些心慌,蜷起手指退后一步“我不看了。”
后背撞上一堵坚硬宽厚的胸膛,笔挺的高档西服面料熨帖着她的后背,渗入一丝风雪夜归的凉意。
耳畔传来霍述很轻的一声叹,“进去吧,幺幺。我答应过,不会再对你有所隐瞒。”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压,打开了房门。
入眼先是极致的暗,只隐约瞧见一些物体大致的轮廓。
继而智能系统捕捉到有人进入,自动开启全屋灯光。线灯如流星般由近及远地亮起,射灯散落柔和的光柱,整个房间霎时如同从暗夜翻转至白昼,一览无余。
林知言终于看清楚了房间的布局。
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她林知言的个人藏品室
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她出版的画册,本本没有落下;陈列架上搁置着她山海系列联名的周边,地上甚至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山海境概念手办;而墙上则挂着几幅画,在慈善晚会上竞拍出去的盲与静也在
她的签名,她试用过的一代助听器和二代助听器,她去试点做听力测试时随手画下的草图、用过的纸笔,甚至是她不小心遗落在试点的那只浅粉色保温水杯全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这房间的一隅。
四面八方,充斥着某人狂热得近乎病态的迷恋。
没有哪个普通人不会为这番景象震愕,林知言也不例外。
她后退一步,凹陷的腰线磕上书桌桌沿,上面有一本立着的硬壳书啪地倒下,吓得她一颤。
她回过头,才发现那不是书,而是一本厚实的相册。
相册封面上有很漂亮的、凸起的金色古典藤蔓式花纹,大概被经常翻阅的缘故,边缘都被磨得起了毛边。
林知言怀揣着侥幸翻开相册,只一眼便猛地合拢,闭上了眼睛。
相册里是她,全都是她。
霍述就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没有解释,任由林知言一点一点剖开他三年的秘密。哪怕是钝刀凌迟,也甘之如饴。
过了很久,林知言才有勇气睁眼,继续翻开下一页。
最开始的那些照片,大多是从她朋友圈里截取下来的,一部分是她和福利院孩子们的合影,一部分则为上美术课时的手工作品留影,夹杂着在滑雪场的几张自拍,以及在高尔夫球场时霍述为她拍下的灿烂笑颜
她的旧号设置了半年可见,再久远的,霍述也挖不出来。
再翻页,相册里的时间线有长达一年的空白。
林知言再次出现在镜头中,是第二年的夏末。
照片画面很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拉近焦距后偷拍。那时的她刚熬过最贫穷艰难的时间段,身形白且瘦,穿着一件宽松廉价的白t恤,下摆随意扎进牛仔裤的裤腰中,头发因为炎热而高高扎起,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脖颈,就这么侧身坐在走廊的那条不锈钢长凳上,笑着同听障朋友闲聊。
林知言回想那天,拾一不,姚屹拿着一张资料表,站在办公室门口端详她的模样,不难猜出这张照片定然是她拍下来发给霍述的,方便验明正身。
自这以后,相册内容逐渐丰富多彩起来,就连她社交平台上发布动态与作品图,都一一被裁剪保留。
林知言甚至看到一张去年三月份的街拍,她一手牵着发光的气球,一手捻着一朵绑了丝带的红玫瑰,靠在一个高大的毛绒吉祥物旁笑得两眼弯弯。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
她和朋友在试点填完反馈问卷出来,沿着街道没走多远,就见路边长椅上一个原本坐着的、穿着兔子玩偶服的人起身走过来,伸手递给她一只发光的氢气球,并一朵玫瑰花,并用手势热情邀请她拍照。
一个咖啡店员模样的女生拿着手机,笑着说“恭喜这位小姐姐,成为我们店抽取的幸运路人,可以免费来店领取一份甜点哦来靠紧点,我给你们拍张照留念呀”
朋友艳羡地比划手语是因为今天你生日吗走在路上都能中奖,真的好幸运
林知言只是笑着拥抱了这只软乎乎的“大兔子”,留下这张照片。
因为赶时间,她配合拍完后就带着礼物走了,并没有要原图,但是为什么照片会出现在霍述手里
只有一个可能。
“照片里的这个人”
林知言手指着那个隐藏在玩偶服里的人,不确定的语气,“是你吗”
霍述的目光下移,定格在她所指之处,唇线轻抿。
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相册在手中变得沉重如铅,不住地往下坠。
一个即使犯错也决不妥协、绝不低头的天之骄子,在陌生的街头穿上笨重的玩偶服,只为找理由送她一份生日祝福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那时候面具下的霍述,又是怎样的表情呢
是克制隐忍,还是计谋得逞的快意
她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
她自以为远离霍述的那几年,霍述却无处不在。
林知言不知要如何,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强定心神,问出了心底最大的那个疑惑“为什么你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我”
如果说在试点机构的照片,是有姚屹这些工作人员帮忙,那街拍偶遇的照片又作何解释
霍述站在门边的阴影中,薄唇动了动,说“a大开发的助听器和a,都配置了定位系统”
林知言没听他说完,只觉某根弦猛然拉动,脑袋一片空白。
将相册放回桌面,她的语气难掩被冒犯的愠恼“所以你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你这样,和监视有什么区别”
“配置定位功能,是为了防止助听器遗失。”
“但你却公器私用,拿来定位我。”
林知言深吸一口气,“我以为这三年多,你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面对她的诘问,霍述坦然受之。
“你想知道,这些年来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看着你开开心心投入新生活,看着你对着陌生人笑,看着你在酒吧中和相亲对象谈笑风生,一边拼了命地想要将你带回我的身边,一边说服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放手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证明自己能抵抗对你的想念,可惜都以失败告终。”
只有在这间房子密布着林知言气息的房子里,褪下所有杀伐果决的外壳,装成另一个人回忆她、接近她,他的身体和灵魂才会得到片刻的释放。
“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吧谈笑风生”
想起什么,林知言的神情变得惊悚起来,“在洗手间的人,也是你”
那样娴熟强势的吻,精准地攻击她的敏感处,烈火燎原般瓦解她的意志她早该想到,只有霍述能做得到。
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她身体
霍述没有否认。
他坦坦荡荡的,将那些隐秘的、顽固的、甚至是病态的依恋展现于前,告诉她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坏种,你还要吗
“我控制不住。我已经努力了,但我控制不住。”
他哑声一笑,那笑容里掺杂着令人心痛的困惑,“生病了要吃药,可如果我的药,离不开你呢”
如果说见到这间“收藏室”的时候,林知言只有无奈和心酸,那么现在这种复杂的情感已经转化成了单纯的愠怒。
霍述是“吃到药”了,可天晓得那天她有多害怕
回家后检查唇舌有无破皮,连漱口都漱了三遍,惟恐被什么变态缠上染上病毒。
林知言已经放弃思考了,几乎茫然地在屋内转了圈,想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冷静冷静,可目之所及,全是她这三年来的点滴回忆。
“酒吧的事,你做得很过分”
她看着面前这个光暗交织的复杂男人,深吸一口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对你有所改观的时候,你总能给我新的刺激”
骆一鸣说霍述爱她,林知言宁愿相信这话有九分真实。
可是谁的爱能像他的一样,有着烈火焚身般的偏执与固执
林知言知道霍述带她来这,决定本身并没有错。他也可以一直隐瞒下去,但他答应过,要干干净净站在自己面前。
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而已,至于林知言能不能接受,不在承诺范围之内。
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林知言怕自己又得到什么无法承受的内幕,或是控制不住语出伤人。
“不行酒吧的事,想想还是生气。”
她边说边朝门外走去,“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脚步声靠近,霍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我可以陪你冷静,怎样冷静都可以。”
他握得那样紧,指骨都在微微发白,抿着唇线看她,“幺幺,你又要再跑一次吗”
那一刻,他的眼神说不出是焦急还是哀伤。
林知言有种错觉,他也许在害怕三年前的事重演。
可是“害怕”一词,又与他怪物般强悍的性格如此格格不入。
林知言没力气和他解释“冷静”和“逃跑”的区别。
我不擅长说话,不想和你吵架,除了走还能怎样
她仿佛被点燃似的,噼里啪啦打手语,反正无论我走去哪里,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霍述像是被刺了一下,手掌慢慢垂落身边。
林知言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儿,仿佛咽下锋利的冰刃,缓声说“走吧,我送你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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