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始终不急不缓地在前方引路。
晚上七点, 两辆车相继到达景区露营点,方停下休整过夜。
夜色已然完全笼罩下来,绵延的草甸、起伏的青山, 还有远处白色的风车与牛羊,都像是浸入深暗的湖水中, 蒙上一层静谧的蓝调。
林知言下车买了些烤玉米、烤红薯和孜香扑鼻的牛肉串,荤素兼备, 用保温的锡纸包裹着装入袋子中。想了想,她又去自动售卖机旁买了两瓶饮料,这才提着沉甸甸的袋子, 朝那辆满是泥泞的越野车走去。
行至驾驶位的车窗前,她浅浅吸气, 定神片刻,方轻轻在玻璃上叩了叩。
车窗玻璃无声下降, 露出司机黝黑刚毅的脸来,朝她露齿一笑“林小姐。”
熟稔的语气, 毫不隐讳来意。
林知言索性摊开了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林小姐好记性。托霍总的福, 四年前,我曾有幸接送过林小姐。”
果然是霍述手下的人。
林知言的视线不自觉飘飞去后座, 扫了眼, 颇为意外地挑眉。
后座空空如也, 车内除了一名司机,并无他人。
林知言松了口气, 一时分不清是放心更多,还是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
“刚才谢谢你帮忙,辛苦了我买了点烧烤和喝的,请你趁热吃, 暖暖身子。”
林知言将那一袋子热乎的吃食递进车窗内,歉意说,“刚不好意思撞坏了你的车尾,看维修费多少,我这边会负责赔的。”
司机忙接过食物,说“您太客气了车是霍总的,有保险理赔,何况就一点凹陷而已,不妨事。”
林知言犹疑了一秒,问“你们霍总呢”
“霍总在山城。”
司机说,“他忙得连睡觉都没有,委实抽不开身,就叫我远远跟着您。”
“你知道我的位置,一直跟在身后”
“哪能啊我只大概知道您的行程表,就按行程表上走,万一您遇到今天这样的突发情况,联系不上人了,霍总吩咐一声,我也好第一时间赶到。其他时候,我不会露面打扰您。”
林知言点点头,再次道了谢,这才揣着似重非重的心事折返。
凌妃常说,聪明人追求起人来,才叫你防不胜防。
他先是嘘寒问暖,每天打卡似的刷存在感。一开始,你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等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再出现,你心里便开始空落落的,总感觉丢了什么似的,如坐针毡这个时候,你也就离爱上他不远了。
林知言顿足,为自己脑袋里的想法而感到荒谬。
她与霍述都不是这种肤浅无聊的人,她情愿对方是真的忙得走不开身。
营地里,小张和黄哥已经支起了两只帐篷,林知言坐在烧烤的炭炉旁,眼里映着两簇明亮的火苗,笑着与同伴谈论彝族的风俗。
星穹之下,星火明灭。
青白的烟气袅散,肉串的油沫滋滋作响,油花滴落炭火中,滋啦一声,火星子窜起老高。
充电后的手机自动开机,好几条消息叮咚叮咚冒出。
一条是凌妃问她行程是否顺利,其余十来条全是“拾一”发来的。
林知言的车轮又陷入泥潭中,偏偏手机又因取景拍照而电量告罄,一直没有开机。从下午四点开始,霍述联系不上她的人,消息逐渐变得频繁且焦躁。
林知言先是给凌妃发消息报平安,而后切回“拾一”的聊天界面,删改半晌,发过去两个字谢谢。
其他的无需多言,那个司机自然会事无巨细回禀给他。
林知言算了下出来采风的开销,因大雨耽搁了行程,原定的旅游经费基本快要超支。
翌日一早,林知言一行人就快马加鞭赶往最后一站,两天的彝县服饰取材之旅,不得已压缩在一日内完成。
霍述派来的那个司机一早就不见了人影,林知言猜想,他大概奉霍述那句“不要打扰她”的话为圣旨,远远地跟在后头。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倒颇有点古装剧里“暗卫”的意思。
林知言轻叹一声,也不知道霍述给底下人开多少钱一月。
自己在霍宅做助浴师那会儿,单算月薪就已经过万了,且是几年前的物价。像司机、保镖之类需要贴身服务的职位,只怕工资会更高吧。
想着,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车外景色大变。
车子在九曲十八弯的颠簸中驶入司机黄哥的老家,一处民风古朴、山清水秀的彝县。
林知言拜访了村里一位专门制作国家非遗彝族服饰的阿姨,拍下大量可供参考的素材。白彝和黑彝的服饰略有不同,林知言必须严格按照历史上奢香夫人的经历推演出最还原的服饰,毕竟这类艺术创作与虚构的奇幻妖鬼不同,必须尊重历史,严谨对待。
整整一个下午,林知言收获满满。那些富有民族特点的银饰花纹、布料颜色,都已录入手机中,记在她的心里,脑海中那个眼界高远、能胜十万雄兵的彝族女土司形象渐渐清晰成型。
按照原有计划,林知言走完这最后一站,就要连夜乘车赶回山城。
司机黄哥却极力挽留,说什么也要留她吃过晚饭再走。
“留下吧,不然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
彝族阿姨也操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笑着劝她,“没有穿过彝族服饰,没有喝过我们的包谷酒,怎么能算真正来过彝县呢”
小张也怂恿道“再待一会儿吧长耳老师,我还没穿过彝族服装呢”
盛情难却,林知言只好笑道“又要打扰你们了。”
“哎哟,快莫说这种客气话”
彝族阿姨笑眯眯唤来自己的两个侄女,也是跟着她学染布刺绣的徒弟,让她们带两位贵客下去入乡随俗,梳妆打扮。
林知言按照当地的习俗换上大襟右衽的黑蓝色上衣,衣领和袖口处绣着纯手工的红蓝花边,配一袭同色百褶长裙。她头戴黑色包头,颈挂银领牌,回首间耳上硕大的银耳环叮当作响,眸若清月,摇曳生姿。
“哇,姐姐好漂亮”
帮助她穿衣服的彝族小姑娘金珠满眼赞誉,对自己的手艺颇为骄傲。
“谢谢,你也很漂亮。”
林知言温声回复。
“我不行,我的皮肤黑。姐姐皮肤白得像是嫩鸡蛋,配银饰最好看。”
金珠热情牵着林知言的手,带她下了院子的石阶,远远朝村口的方向一指,“那里上去有一口古井,古井旁长着棵百年老榕树,对着它诚心许愿最灵了,以往来客人都会去拜拜呢姐姐,你要去吗”
林知言婉拒了金珠带路的提议,决定自己散步去看看。
西山日落,残阳如血,没有被钢筋水泥过度侵蚀的村落,安详得宛若一个入定的老者。
林知言沿着土路走到村口,跨过一道灌溉的田埂,再沿着青石铺就的山道拾阶而上,没走多久,就见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树荫。
眼下已至中秋,榕树依旧郁郁青青,叶片翠得仿佛最纯正的石绿色颜料染就。
无数祈愿的红绸倒挂枝头,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榕树下果然有一口井,用两块青石板掩盖着,以免落叶弄脏了水源。
青石板是冷的,盖因水源是从很深的地底涌出,冒着丝丝凉气。林知言抬手轻轻触摸榕树的枝干,薄薄的一层苔藓粗糙且潮湿,散发出植物特有的草香。
林知言喜欢一切纯粹干净的事物,比如孩童,亦或山水草木,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有种心灵被净化的沉淀之感。
饶是林知言为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也没忍住双掌合十,低头闭目祈祷。
一愿事业顺遂,岁有余钱。
二愿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三愿早日有家,得一位知心亲人陪伴余生。
一阵风拂过树梢,叶片婆娑作响,林知言睁开双目,恍然间生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她轻叹一声,暗笑自己也信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甫一转身,却如定住般僵在原地。
青石小路上,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披着风尘仆仆,踏万丈斜阳缓缓登山上来。
霍述只穿着一件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一粒,手搭西服外套,就这样站在几米外的石阶上看她,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艳。
就像是神明显灵,就像是凭空出现,他朝她微微一笑。
“幺幺,别来无恙。”
说什么别来无恙,也就隔了一周而已。
银耳饰随风轻响,唤醒林知言飘飞的神智。
她像是忘了自己还会行动似的,一袭彝族服饰站在那些夕阳穿过叶缝,形成丁达尔效应的薄纱光束中,问他“你怎么来的”
“开车,差不多七小时路程。”
霍述漫不经意地笑,“村民说你在这,我就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
林知言轻轻抿唇,好奇问,“我是说,你不是忙得抽不开身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霍述微微低头,经过长途颠簸,抓理精良的头发早已散落,反有种慵懒的气度。
他说“贺锡告诉我,你叩下他的车窗时,眼睛往车里瞧了很久。”
“贺锡是谁”
“我的司机,开越野车的那个。”
林知言不可置信。
霍述该不会为了她一个眼神,就放下一切跋山涉水而来吧
怎么可能
他素来比机器还要清醒理智,怎么可能做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意义的事
惊讶归惊讶,林知言也不可能真将霍述丢在这里不管。
她带他回了村子。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倒带了个容貌气质非凡的男人。
金珠银珠两姐妹挽着小张,脸颊红扑扑的,都讶异地打量着这个过于俊美的不速之客。
好在黄哥一家热情好客,并未多问什么,摆好桌椅点燃篝火,大盆的牛羊肉毫不吝啬地摆上桌子。
按照当地习俗,客人进门,得先饮上一碗包谷酒。
黄哥也换上了传统服饰,双手端着酒碗,面色酡红地朝林知言唱起真诚的敬酒歌,俨然未饮先醉。
唱罢,酒杯传至林知言手里,金珠挤眉弄眼“姐姐,哥哥特意敬你的酒,要喝完才算数”
包谷酒的度数不算太低,林知言笑道“我喝不了。”
“喝多少算多少嘛”
银珠和小张也在一旁起哄,黄哥则是先行一饮而尽,将空碗翻转过来给大家看。
黄哥毕竟是东道主,又辛苦帮她开了四五天的车,林知言不好再婉拒。
她低头看着满杯的酒水,正准备浅尝一口,却见一只霜白的手伸来,拿走了她的酒杯。
“我替她喝。”
霍述淡淡一笑,自然维护的语气。
说罢他仰头饮尽,吞咽时喉结微微滚动,性感洒脱。
“喔喔”
一行女眷鼓掌起哄,目光从林知言和霍述之间转了一圈,皆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气氛在一轮轮敬酒中达到顶点,年轻男人们故意逮着霍述敬酒,他照单全收。
霍述喝酒不上脸,只会在眼尾染上一丝艳色,加之他那变态的自制力作祟,喝多少也都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林知言怕他喝多伤身,忙找了个要赶路的借口拉着他离席。
林知言将霍述放在院中醒酒,自己则借用金珠家的一间客房,将彝族服饰小心翼翼地褪下来,折叠齐整,再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包中翻出所有的现金,用红包包好藏在衣物中。
两个红包,一个给黄家,一个给彝族阿姨和金珠,权当是叨扰一天的谢礼。
她收拾好东西从房间出来,再次去向村民们道谢,一一告别。小张和金珠一见如故,喝得半醉,说什么也不肯走,要留下来住一晚。
林知言拗不过她,将这五天来的辛苦费转去她微信上,再三叮嘱她回学校要注意安全,这才转身离去。
刚下石阶,就见霍述的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院里。
林知言想了想,拉开车门上车。
浓重的包谷酒味传来,霍述单手撑着脑袋,倚在另一边的车门处闭目养神。
他的薄唇泛出不正常的艳红,而一张脸却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林知言心下一咯噔。
霍述刚才挑衅似的喝了那么多酒,该不会醉死过去吧
正当她乜眼观察霍述有无呼吸起伏时,冷不防对上一双漆沉的眼眸。
那样令人心惊的清冷深邃,叫人没办法将他与醉酒联系起来。
林知言心脏一紧,下意识移开视线,有种做坏事被抓住的尴尬。
原来还醒着
也是,霍述哪里是那么容易醉的人
正想着,身侧传来一道轻嗤“男人真烦,弄走一个,还有一个。”
林知言疑惑地扭头,只见霍述维持着那个小憩的姿势,垂下眼睫,慢悠悠拉长语调“不能揍他们,不能对他们下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总觉得在我身边得不到公平,可是幺幺,我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我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你不能呢”
“”
林知言确定,霍述是醉了。
这种类似于“抱怨”的话,放在平时,他宁可死也不会说出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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