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风起, 光火烛天,拦住了所有退路。

    两人被困在了这片由火焰围成的孤岛之中。

    兵刃相接的声响,随着风飘散在了远处。

    此时此刻, 谢不逢的耳边,只剩下烈火燃枝的噼啪轻响,与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火光吞噬了星河与溪流,四周橙红一片, 可是少年的眼里,却只有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生死关头,没有任何时间可供犹豫、纠结。

    文清辞从衣袖内抽出一根早早藏好的银针, 咬着牙将它抵在了苍白的腕间。

    银针上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行为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然而文清辞的动作, 却没有任何停顿,他突然用力,用指腹抵在长枕末尾,狠狠地朝平常医院采血的肘静脉所在位置刺了上去。

    对于他来说, 这只是一场稍有些特殊的献血而已。

    银针在刹那间划破细腻的皮肉。

    下一秒, 鲜血翻涌、苦香四溢。

    猩红的血迹如一根线,缠在了文清辞的腕间,染红了那条晴蓝色的药玉。

    谢不逢的唇, 就这样突然地触到了一片陌生的温暖与细腻。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淡淡的血腥气与浓重的苦香,便已闯入了他的鼻腔, 并于转瞬间渗透入心中。

    他忽然侧头, 躲开了那股苦香。

    鲜血擦着谢不逢的脸颊流了下去。

    毒素在一点点麻痹着谢不逢的神经。

    少年心脏的跃动节奏逐渐混乱, 甚至就连呼吸, 也变得艰难起来。

    可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仍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攥住了文清辞的手腕,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已经麻痹的肌肉,分毫力气也使不上,两人在此处僵持了起来。

    “咳你,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的明明连呼吸都艰难得不像话,可还是固执地朝对面的人问。

    琥珀色的眼瞳紧盯着文清辞,谢不逢拼尽全力,想要看透他的心。

    如果这也是交易的一项的话,那么自己应该用什么来偿还

    身为医生,文清辞的心情或许比谢不逢更加忐忑。

    原主留下的医书里,的确有药人的血液可以解百毒的说法,可是这的确颠覆了他一贯以来的科学认知。

    没有经过实验,文清辞也拿不准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像传说的那样解谢不逢的毒。

    文清辞顿了顿,索性将实话稍加修饰,直接说了出来。

    他朝少年淡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成为药人后,我还从未试过自己的血究竟有没有书中写得那么神奇。今天有这个机会,我自然要试试血中的药效如何,起效的时间又有多久。”

    周围混沌一片,可是文清辞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畔。

    少年愣了一下。

    这的的确确是只有文清辞能够说出的答案。

    毒素将他的思绪搅乱,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

    混乱间,谢不逢忽然懂得了文清辞。

    在他的心中,医术永远排在第一位。

    文清辞可以为了“医”牺牲一切、赌上所有这里面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性命。

    在文清辞的世界里他用自己做实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少年不由呼吸一窒。

    手腕间的暖意,再次出现在了谢不逢的唇畔。

    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入了少年的口腔,腕间冰凉的药玉轻摇,触在了他的颊边。

    文清辞的血里,几乎没有令人厌恶的

    血腥味,反倒是充斥着浓重的苦香。

    神识恍惚的少年,并没有放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握着文清辞的手腕。

    淡淡的腥甜,浓郁的苦香,还有唇边冰冷又细腻的触感。

    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文清辞的鲜血与生命,此时正一点点从自己指尖下的血管里溜走

    因为失血过多,文清辞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悬在半空的手腕,也无力地颤抖了起来。

    绕在细瘦手腕上的药玉,珠粒相撞,发出噼啪细响。

    搅乱了人的心神。

    恍惚间谢不逢看到,血液的流逝,带走了眼前人唇上的色彩。

    苍白的皮肤,还有如墨的眉眼他如从水墨工笔中走出的人物,漂亮又脆弱。

    只有眉心那一点朱砂痣,还有些许颜色。

    正如夜里遥挂于天际那唯一一轮血月。

    文清辞是个半路出家的药人。

    要想解谢不逢的毒,他必须流比其他药人更多的血。

    文清辞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与力量,都在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他的背后早冒出了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胸肺间更是麻痒一片,如遭虫蚁啃食。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此时的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强撑。

    文清辞一手轻悬,一手紧攥成拳。

    修剪整齐的指甲,也因用力过大而深深地刺入了皮肉之中。

    哪怕如此,他仍固执地不愿挪开手腕。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腕间的刺痛,和血液一点点流出身体的无力感。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少年紧握着文清辞的那只手,忽然颤了一下。

    紧接着,他重重用力,将这只悬在自己眼前的苍白手腕拽了开来。

    文清辞的头脑一阵昏沉,终于彻底脱力,朝地上倒了下去。

    少年瞬间瞪大了眼睛。

    火焰被逆风推向远处推去。

    可是时间久了,也有星火燎至此处。

    文清辞却像毫不知晓般,任凭自己向火焰中跌去,似乎是要在这里陷入沉眠。

    就在他跌向烈焰的那一刻,谢不逢突然伸手,将文清辞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意识将要消失的瞬间,文清辞看到的是那双染上了惊慌的琥珀色眼眸

    直到月白色的身影倒入他怀中,谢不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得更瘦。

    他如一片雪花,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了自己的怀抱

    仿佛下一秒便会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清辞”

    “文清辞”

    少年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看过的那些外科医书。

    几秒钟后,他重重地用手指按在文清辞所伤的静脉上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为对方止血。

    同时,用尽全力将文清辞护在怀中,半跪在这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孤岛之上。

    太殊宫里的一切,都被烈火隔在了那一头。

    仿佛这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直到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太监们带着水囊,扑灭御花园的大火。

    谢不逢才终于抬眸,朝着溪流那一端看去。

    贤公公带人奔至此处,准备收拾残局。

    刚到御花园,他远远就看到了谢不逢的身影。

    “慢着”贤公公突然挥手,示意太

    监们原地不动。

    谢不逢被刺客围攻,动静不可谓不大。

    方才宴席间无数人都看到他被长剑刺伤,并将这个消息报到了御前。

    按理来说,谢不逢早就应该毒发死了才对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和贤公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一身玄衣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人。

    他虽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是看这状态,哪里有半分即将毒发而亡的样子

    反倒是静静躺在谢不逢怀里的人,一眼望去毫无生气,就连胸口的起伏,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贤公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文清辞的手腕上。

    一道猩红色的伤疤横贯其上,四周皮肉外翻,看上去格外狰狞。

    贤公公的心先是狠狠一震,接着疯狂跳动了起来。

    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他,自然也听说过所谓“药人”的存在。

    相传他们的血液,可以解这世上所有的毒。

    贤公公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有关神医谷的谣言而已。

    可是眼前的这一幕,却又不得不令贤公公相信谢不逢的毒,就是文清辞用自己的血,替他解的

    宴席上伤者众多,将他们带到皇宫另一头的太医署再医治显然有一些来不及,故而大部人都在就地诊疗。

    贤公公在原地停顿片刻,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

    他忽然笑着朝谢不逢走来,无比郑重地对少年行了个礼说“文太医护兰妃娘娘凤驾有功,陛下特准他于嘉泉宫休息、诊疗,禹冠林禹太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嘉泉宫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在太殊宫内留宿的地方。

    此前还从来都没有一个太医住过那里。

    末了,贤公公又半是威胁地看了文清辞的手腕一眼,轻声“提醒”谢不逢“文太医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依咱家看还是早些诊疗为妙。”

    老太监尖厉的声音,总算是将谢不逢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如梦初醒般抬眸向天边看去。

    晓星高悬,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少年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终于抱着文清辞缓缓站了起来。

    “好。”

    贤公公已经发现了文清辞的异样。

    比起在这里做无用功,现在更应该做的是,立刻带文清辞去医治。

    两边太监对视一眼,忙上前想要将文清辞从他怀里接走。

    可是谢不逢却始终没有放开怀中人的意思。

    “退下吧。”贤公公淡淡地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同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当即明白过来,他立刻小跑着绕过此处,先于谢不逢跑向了嘉泉宫。

    夜色如墨,谢不逢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穿过弥漫着血腥气息、一片焦黑混乱不堪的御花园,朝着嘉泉宫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的身体伤痕累累。

    随着肌肉的紧绷用力,狰狞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出鲜血。

    猩红的脚印,就这样一路印出了御花园。

    走出了那片人间地狱。

    嘉泉宫,飞阁流丹。

    宫人进进出出,远望好不热闹。

    御花园外的伤员还没有处理完,可是大半个太医署的人,却全聚在了这里。

    止血的药物对文清辞完全没有作用。

    他半点血色也没有的手臂上,扎满了银针,以封血脉。

    那银针足足有半拃长,闪着寒光,像是要将文清辞的手臂刺穿似的。

    负

    责急诊的太医令禹冠林头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脸上惯有的笑意,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荡然无存。

    他的手指,抵在文清辞的脉上。

    禹冠林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辞脉搏的跳动速度,快的超出了想象。

    他诊脉的那只手,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心脏意识到了主人的危险,正拼尽全力、尽其所能地将血液泵向全身,这是身体最后的求救信号。

    禹冠林始终一言不发。

    紧张的气氛在他的沉默中扩散。

    谢不逢站在榻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口中的苦香还未散去,熟悉的气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可是少年的心里,却写满了不安。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与恐惧过。

    这种陌生的情绪,如海浪般将谢不逢吞噬。

    甚至叫他忘记了呼吸。

    太医们进进出出,将藏在皇宫内库里的各种丹药奉上,各类止血药剂,禹冠林更是全都试了一遍。

    甚至就连香炉,都点了整整七架。

    可是这对躺在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半点用处。

    甚至隐约起了一点反效果。

    文清辞忽然咳了起来,有血迹蜿蜒自他唇角落下,一路滑至脖颈。

    老太医的脸色,当下便被吓得煞白。

    “好了”禹冠林咬牙回头吩咐道,“把这些香炉全都清出去,不要再送药来了”

    行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药石罔效”。

    文清辞的血始终止不住,像是要就此流干似的。

    整座大殿,已经被苦香所溢满。

    方才文清辞对自己下了狠手,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眼见所有伤药都对他不起作用,冠林只能使用最最原始的方法。

    他再一次用特质的绷带,紧紧地扎住了文清辞的手臂,阻止了血液的流通。

    放在往常,老太医是不会用这个方法的。

    文清辞的体质原本就很不好,长时间的捆扎与压迫,有可能会废了他的手臂。

    可是今日,他只能赌这一把。

    偌大的殿内,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半晌过后,半跪在榻前的禹冠林终于扶着床沿,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不止。

    禹冠林一步步挪到了不远处的贤公公身边。

    “好了文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应该能够醒过来。”禹冠林长舒一口气,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对贤公公说。

    末了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重重地叹气道“但是文太医他的体质原本就非常不好,今日之事,算是彻彻底底的伤了根基,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啊。

    文清辞实在太过年轻,说到这里,禹冠林的眼里也随之透出了几分犹豫和不忍来。

    末了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待文太医醒后,再做打算吧。”禹冠林的语气格外沉重。

    老太监松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恢复往常的模样,一脸堆笑地朝禹冠林行礼道“今天晚上实在是麻烦禹大人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老夫的分内之事。”禹冠林也笑道。

    被临时召回嘉泉宫的他神色清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喝醉酒的意思。

    显然这个人精刚才是见气氛不对故意装醉的。

    禹冠林本打算装醉,以想吐的名义提前离开御花园,但是他没有想到,文清辞发现自己醉了后,竟然找人将他送回了府去。

    这个年轻的太医,远比他想象得心

    思细腻。

    想到这里,禹冠林的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是后来这只用外力止血,不开补血方剂的做法,已经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现在已确定了文清辞的“药人”身份。

    毕竟这世上的药,对药人基本都没有效果。

    贤公公和禹冠林还在寒暄着,谢不逢仍独自站在嘉泉宫的角落,凝视着榻上的人。

    少年身上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谢不逢始终紧攥着双拳。

    禹冠林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文清辞为救自己,大伤根基。

    而老太医没说完的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悬在谢不逢头顶的一把刀。

    同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出手帮自己之前,会不知道后果吗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吗

    文清辞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谢不逢的心,如被狂风裹挟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来。

    榻上锦缎,将文清辞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他静卧在此处,胸口的起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场景,莫名使谢不逢感到心慌意乱。

    他无数次想要上前,轻轻握住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却又无数次放弃

    谢不逢身上浓重到吓人的血腥味,终于将禹冠林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他叫来一名太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谢不逢走来。

    禹冠林看了文清辞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朝谢不逢说“殿下,现在距离文太医醒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洗净身上的血腥,之后再来这里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顿了顿,终于一点点松开双手,向侧殿走去。

    这天晚上,太殊宫发生了无数件大事。

    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得更加紧要。

    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的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的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的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的毒,是文太医用自己的血解的。”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的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的事,你说他们的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的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的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的。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

    文清辞真的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的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脑。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的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的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的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的身影,从菱花门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的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的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的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的。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的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日,就要去楮阳泓的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的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的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的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的“灵药”分给“敬爱的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顿

    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的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的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的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总觉得心慌意乱,太医来府里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怎么管用。”楮阳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似的“太傅上了年纪,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语毕,又看了窗外的天空一眼说“今日时间不早了,太傅还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阳泓还想继续留在嘉泉宫里,可是看出他意图的皇帝,显然不愿意再在这里见到他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时皇帝假装随意地给贤公公吩咐了两句,便以太殊宫还不安全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宫。

    语毕,一夜未眠的谢钊临,终于在簇拥下走出嘉泉宫,向他的寝宫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远处不忿地咬牙。

    身为帝师,楮阳泓享有在太殊宫乘车的特权。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的马车便缓缓行过宫道,向太殊宫外而去。

    有一点皇帝倒是真的没有说谎。

    谋反的事情过去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今日太殊宫还没有平静下来。

    昨夜行刺的,大多是侍卫。

    直到现在皇宫内还在彻查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

    今日太殊宫内能用的人不多,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是不会让年事已高的太傅在这个时候出宫的。

    但是作为一名掌权者,他更不愿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的“灵药”。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将楮阳泓送了出去。

    显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的混乱过后,帝将驻守雍城的军队调遣过来,一层层围在了太殊宫外。

    但是宫内往常被重兵把守着的宫道,今日两侧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是在宫内,马车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

    虽说老年人觉少,可是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宿没睡的楮阳泓,到这个点还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马车上,头抵着车厢壁打起了盹来。

    同样忙了一宿没睡的赶车太监,也是昏昏沉沉。

    从嘉泉宫出太殊宫,要经过四重宫门。

    宫道两侧是十余米高的朱红宫墙。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点淡淡的日光,尽数拦在了红墙之外。

    今日宫道上没有点灯,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车轮碾过一块残砖,车厢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阳泓的头,磕在了厢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睁开了眼睛,他皱眉正想斥责驾车的太监几句,可没想马车竟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宫的楮阳泓,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他皱眉问,“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车厢外传来了小太监略显惊慌的声音“车轮,好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快些处理好,”楮阳泓催促道,“出宫还有事要忙。”语毕,便继续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边从马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一边迅速答道“好好好”

    实际上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楮阳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么事要忙

    两道相距不远的宫门,将宫道截成一段。

    这段宫道内,只有孤零零的一驾马车。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鸟鸣偶尔响起。

    楮阳泓又沉沉地

    睡了过去。

    老太傅年事已高,在这里坐久了,也忍不住腰背酸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在嘴里嘟囔道“还没修好吗”

    “什么时候走早知路上会耽误这么久,还不如再在嘉泉宫里休息一会”见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楮阳泓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听到小太监的答复。

    楮阳泓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猛地一下攥紧手心,睁大了眼睛。

    一道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马车之中。

    如同鬼魅。

    “啊”楮阳泓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后一退。

    为了补眠,楮阳泓特意拉上了车厢内的帘子。

    此刻,马车内一片漆黑。

    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那浅琥珀色的眼睛,如黑夜里的狼似的泛着寒光,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对面的少年缓缓地笑了起来。

    与此一起袭来的,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楮阳泓的后背,在刹那间冒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继续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车厢之上。

    一阵剧痛,终于令他回过了神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楮阳泓一脸惊恐地问。

    老太傅终于看清马车里的人,竟然是当朝的大皇子谢不逢

    该死的,这妖物怎么会在这里想起文清辞昨夜救了眼前的少年,楮阳泓下意识想到,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的主意吧

    少年不以为意地朝他看去,几乎同步轻笑着将老太傅心中的话念了出来“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的主意吧”

    楮阳泓的身体随之一晃,如见了鬼似的朝谢不逢看去。

    什,什么

    刚才那蠢货太监呢该不会被谢不逢给杀了吧

    楮阳泓的心中不由绝望了起来。

    “是啊,”谢不逢轻轻一笑,看着楮阳泓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蠢货太监,的确被我杀了。”

    楮阳泓的心脏狠狠一纠,这一下他彻底确认,谢不逢的的确确能够听到自己心里说的话。

    这“妖物”之名,还真没有冠错

    老太傅的手,紧紧攀在车厢壁上,他颤抖着声音,强撑着理智与谢不逢商道量“我假若我取了他的血,一定不会私吞,绝,绝对对会会分给殿下一些。”

    没想听了他的话,谢不逢竟然格外开心地笑了出来。

    楮阳泓从没见过少年露出如此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谢不逢的笑而放下心来,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的绝望与恐惧。

    “太傅大人今年已九十有五,”谢不逢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继而轻轻地说,“也该活够本了吧。”

    “你,你说什么”楮阳泓当即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车壁。

    他心中写满了恐慌,可还是强撑着咬牙威胁道“吾乃当朝帝师,桃李遍天下,岂容,啊”

    楮阳泓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太殊宫侍卫所配的长剑,便已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寒光闪过,下一秒楮阳泓的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太傅不由瞪大了眼睛谢不逢他竟然会武功

    可他不是三岁起就被送到肃州守陵了吗他究竟是怎样瞒着众人,练就这一身武艺的

    谢不逢缓缓一笑,手起刀落。

    楮阳泓目眦欲裂。

    就这样满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楮阳泓只听得少年淡淡地说“太傅楮阳泓出宫途中,不幸遇到潜藏在此,妄图藏入车厢混出太殊宫的刺客一番抵抗后,同归于尽。”

    楮阳泓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招惹到了谢不逢。

    明明自己已经提出,将得到的血分给他了啊

    太傅人头落地,谢不逢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边。

    他转身跳下马车,将那个小太监与两个身着侍卫服的尸体一起塞进了马车内。

    接着便一个火折子丢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下一刻,身后火光接天。

    同样打“灵药”主意的楮阳泓意外身亡,对皇帝来说可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深究这件事,甚至还会庆幸有“刺客”出现,自己就不用花时间去做这个欺师灭祖的恶人了。

    想到这里,正缓步走回嘉泉宫的谢不逢不由笑了起来。

    与恶人打交道,的的确确是一件简单的事。

    文清辞的血止住后,太医们终于从后殿退了出去。

    嘉泉宫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然而陷入昏迷的文清辞,心却并不像此刻的嘉泉宫那般平静。

    他看到

    江水蜿蜒,自山脚流过。

    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孩,被父亲牵着,踩着小道慢吞吞地向山中走去。

    “清辞你看,松树根上长着的这个,叫做茯神,有养心安神的功效。”身材高大的男人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指给他看。

    听到父亲的话,小小的他也赶忙点头,拿出一个小本子,将茯神生长的位置,还有样子全都记录了下来。

    除了文字外,甚至还认真地画了图。

    他年纪小,毛笔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因此手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墨迹。

    见状,身边的男人也不教他辨认草药,而是对着小家伙笑了起来“你啊你啊怎么脸都花了”

    “诶”小孩站直了身,忍不住朝脸上摸了摸,没想下一刻,脸蛋上的墨迹,竟又添了几分。

    看上去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

    见状,睡梦中的文清辞,也忍不住想要随着男人一起笑。

    可是下一刻,他的心中却又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今日天阴,云雾沉沉。

    宫道上的大火燃起,浓烟直入云霄,汇入了黑云之中。

    有太监高呼着“走水”,带着水囊奔向官道。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嘉泉宫后殿,脸上连半点惊慌、忐忑都不曾出现。

    毕竟是个皇子,守在周围的太监看到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未阻拦。

    和太医署里逼仄的卧房不同。

    嘉泉宫后殿不但大,且雕梁画栋,放满了珍奇,处处都彰显着皇室的风范。

    可是在谢不逢看来,这一切却都俗气的与文清辞并不相配。

    躺在榻上的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文清辞长眉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谢不逢忍不住走过去,单膝跪在了榻边。

    下一秒他竟看到

    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的眼角坠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向了锁骨。

    少年的心狠狠一坠。

    他下意识抬手,替文清辞拭去了那滴眼泪。

    文清辞的皮肤,宛如白瓷。

    细腻苍白又冰冷。

    擦掉那滴眼

    泪后,少年又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地在文清辞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少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了身,如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向后退了两步,甚至于将手藏到了身后。

    谢不逢的心脏疯狂跳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差一点就将他击溃。

    少年的呼吸随之变得紧张、急促。

    没等他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皮肤上的余温也未散尽。

    躺在床榻上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颤动,恍惚间谢不逢的身影,就这样映入了那双如深潭般浓黑的眼眸之中。

    文清辞他,方才感觉到了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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