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的春, 总是一闪而过。
前几日空气里还是透骨的寒意,今天竟连风都变成暖的了。
直到走出蕙心宫,小婴儿枕在手臂上那柔软又脆弱的感觉, 依旧没有散去。
而谢不逢闭上眼仿佛就能想起文清辞凑近的感觉, 以及嗅到那股熟悉的苦香。
一阵暖风吹来, 撩起了少年乌黑微卷的长发。
谢不逢下意识向身旁看去。
确定月白色的身影仍在那里后, 他终于想起抬手,将长发撩至耳后。
直到这时少年终于意识到。
自己的唇边, 不知何时漾出了一抹陌生的浅浅笑意。
卫朝的首都雍都位于北方,按照常理来说,殷川大运河是修不到这里的。
但是十余年前, 谢钊临硬是让大运河延长一段并绕了个小弯, 修到了雍都郊外, 与绕城而过的雍水相连,以彰皇城之威。
这一段耗资无数, 工期也因此延后了好几个月。
两个月后, 南巡的日子到了。
文清辞果然如那天兰妃说的那样,随圣驾一道而行。
穿书之后,文清辞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因而一路上, 他便忍不住四处多看了几眼。
雍都城郊的渡口, 早在前几夜就挤满了人。
上回封禅, 庄严肃穆。
官道两边甚至还拉起了厚厚的帷帐,寻常百姓难以接近。
但这一回却完全不同了。
当今圣上有贤德之名, 在大多数人眼中,他平素的为人处事也很亲民。
殷川大运河是谢钊临登基以来建立的功业之一,当初修建时便说是要“连通南北、与民方便”。
因此这一回,皇家特意没有在渡口撑帷帐, 专程与民同乐。
闻讯周遭百姓全赶了过来,所有人都想借此机会一睹圣上还有宫中贵人的相貌。
“文先生该上船了。”小太监轻声在马车外说。
“好。”话音落下,就见一只纤长又有些苍白的手,缓缓从内撩开了车帘。
文清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缓步向渡口而去。
随天子出巡是一件无比隆重的事,好几周之前,宫里便派人来为他量体裁制了一件礼服。
这身礼服仍是月白色的,但材质却和文清辞常穿的不同。
甫一走出马车,缎面的礼服便泛起了冷光。
将文清辞原本就精致清冷的五官,衬得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哪怕他唇角带笑,仍显冰冷疏离。
远处围观的人群都安静了几分,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忽然有人将手中的花束抛了过来。
文清辞虽恶名在外,但他对这些百姓而言,更像是一个活在话本上的人物。
看到这宛如神祇降世的样子,他们瞬间将那些事抛到了脑后。
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自己倒是先蒙了。
虽然说是“亲民”,但从马车到渡口的路也就七八步而已。
不过转瞬,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文清辞上船后,便不再多想渡口的事,然而早他几步上去的谢不逢远远看到这一幕,却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少年的心中隐约有些不爽。
此次南巡,共启用巨型画舫六十艘整。
身为翰林的文清辞,登的自然是最大的那一艘。
不过文清辞本质来说,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平常更不用上朝和参加正经国事商议。
上船之后,他便暂时清闲了起来。
简单在船上逛了一圈,文清辞就回房间去看医书,直到晚宴时才出来。
按照殷川大运河最大通航限度建的画舫,单一间宴会厅,便可容纳百人之多。
内里雕梁画栋,好不精美。
文清辞坐下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宴席便开始了。
“此次南巡,二殿下真是费了心思,一路安排妥当,老臣也自愧不如啊。”
“正是”另有一个人附和道,“殿下心思细腻,远胜同龄人”
身为二皇子的谢观止,怎么说都和谢不逢不一样,皇帝不能真的完全不给他“正事”做。
于是这次南巡中,谢观止便也担负起了一部分的工作。
宴上,有臣子用颇为夸张的语气赞扬着谢观止。
文清辞一边饮茶,一边将视线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看到,听到了臣子的话后,谢钊临也颇为欣慰地点了个头。
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对儿子抱有期望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见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方才那个大臣又说“二殿下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在六部之间轮转一番,定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巨大的画舫忽然晃了一下,后面的话也被颠簸挡了回去。
年岁略高的大臣,过了好半晌才稳住身形。
“能呃。”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皇帝不知道何时已经转身,与他身边的人交谈了起来。
显然,谢钊临没有兴趣等他太久。
那个大臣只好作罢,重新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可是在皇帝身边混了这么久的文清辞,却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来。
谢钊临的手指,正在膝盖上缓缓轻点着。
这是他平常头痛或者不耐烦时才会做的小动作。
方才那个大臣,正在暗示谢钊临,到给谢观止一些实权的时候了。
历朝历代,就没几个皇帝到了谢钊临这个年纪,还不立太子的。
朝臣不好催得太明显,只能这样隐晦提醒。
而皇帝也装作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将这件事又推了出去。
河水轻摇,浪声不息。
有了声音陪衬,宴会从开始便不冷清。
一排穿着青衫的宫女,端着薄薄的莲花状深瓷盘走了上来,跪在了桌案边。
这里面盛着的,是浸了花瓣的温水。
卫朝有宴前净手的习俗,而到了王公贵族这里便发展得愈发风雅。
谢不逢随意抬起了手。
但下一秒,却又兀地将手收了回来。
半跪在前方的宫女,有些困惑地抬眸向他看去。
只见在净手之前,谢不逢无比小心地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条米白色绳链取了下来,放在了桌案的另一边。
确保它不会被水沾湿后,才将手放入瓷盘内。
等净完手,并仔细擦干,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绳链系上。
大殿下看上去似乎很在意那根绳链但它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啊。
宫女带着满心的困惑退了下去。
画坊上的宴会厅并不大,哪怕坐在角落,谢不逢还是将皇帝周围发生的事全看在了眼里。
谢钊临还没饮几杯酒,便又有大臣上来夸奖起了谢观止。
见此情形,谢不逢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屑。
蠢材
一个个只会触朕霉头
少年缓缓地将手中的茶盏旋了一下,笑着向御座上的人看去。
谢钊临心里明明计较得要死,但是戴着“贤明之主”的帽子的他,却只能强压着怒火笑着点头。
还没说够朕正值盛年,又有神医在侧,着急立什么太子
听到这里,谢不逢眼底嘲讽意味的笑意荡然无存。
“神医”这两个字,令他的目光于刹那之间冰冷了下来。
末了,少年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并借此遮住了眼底那复杂的情绪。
恐怕这艘画舫之上,只有谢钊临自己,觉得他能够长命百岁。
整天待在太医署里的谢不逢非常清楚,谢钊临的身体看上去虽然还不错,但这全是最近一段时间文清辞一把一把的丹药和方剂堆出来的。
只是个空中楼阁罢了。
哪天他要是真死了,朝臣们一定第一时间会把谢观止推上皇座。
甚至背着“明君”包袱的谢钊临,很可能先一步抵不住朝堂上的压力,将谢观止立为太子。
决心想要夺得权力的谢不逢,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有的时候过于会装贤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现在谢钊临心中已经烦成一团,但画舫上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想法,还在他周围滔滔不绝地提着谢观止。
殷川大运河上的浪有些大,为了让皇帝听清自己的声音,正说话的大臣,更是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好巧不巧的是,他刚一开口,画舫外的风浪声忽然小了不少。
因此这大臣的声音便变得格外刺耳“从雍都到松修府,这一路要经过本朝几大重镇,气候也各不相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调度,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二皇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能力,实在是朝中幸事”
呵。
烦躁不已的谢钊临,视线下意识越过周围这群没有任何眼力见的朝臣,落在了宴会厅的角落,寻找着清闲与自在。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大皇子谢不逢。
谢钊临原以为一向是个刺头的谢不逢,会露出不屑的表情或是无视那群人的话。
可现实却是谢不逢将视线落在了谢观止的坐席上。
他的目光绝对谈不上温和,却也完全不像谢钊临想的那样写满不屑。
谢不逢的表情过分平静。
平静得像是他已经默认了朝臣的话,也觉得二皇子的继位理所应当一样。
竟然连谢不逢都这么觉得吗
见状,皇帝的心中立刻便拉响了警报,脸色也突然一变。
难不成谢观止在朝中,真的已有如此威望
方才只是有些烦躁的皇帝,心里突然多了一些恐慌。
毕竟多年以前,皇帝他自己,便是“众望所归”推上皇位来的。
他的心声没有逃过谢不逢的耳朵。
喜爱“逗狗”的少年,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一身明黄的男人,想着想着忽然头痛起来。
“文太医,”皇帝不知从哪掏出芙旋转丹一口吞下,接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向文清辞看去,并笑问,“爱卿以为呢”
我以为
皇帝今天这一句,可真是有些过分莫名其妙。
扶明堂这本小说的主要视角集中于后宫,对于前朝夺嫡之事的描写并不多。
更何况它的最终boss谢不逢,靠得也是武力空降。
尽管文清辞没有从原著中获得什么太多有用信息,可是谢钊临这句话,还是让他警觉了起来。
原著里的皇帝,在二皇子的面前也是一个慈父可是谢观止后来还不就是轻易死在了宫斗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皇帝绝对没有给自己最宠爱的这个儿子,以众人想象的那种信任与期望。
甚至谢钊临从来都没有想过立他为太子。
方才皇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朝臣们的话。
他这突然的一声,毫不意外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画舫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向文清辞看去。
他也没想到皇帝会忽然将麻烦丢到自己手上。
顺着大臣们的话夸奖谢观止,皇帝显然会生气,然后给自己小鞋穿。
可是现在大部分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新闻发言人”的身份。
如果硬着头皮,故意和他们唱反调的话,不但显得过分生硬,且说不定还会破坏皇帝的明君人设甚至很可能不小心暴露谢钊临的真实意图。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运河浪声拍打画坊发出的哗啦声。
原本不晕船的他,太阳穴突然刺痛了起来。
怎么办
文清辞紧紧地攥住了手腕上的药玉。
因为过分用力,几个月前受了伤的左手,都忽然麻痹起来。
刚才那个大臣的话,又一次于文清辞的脑海之中响起。
二皇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力。
文清辞“”
他一点一点松开了手里的药玉,朝最上位的人笑了一下,轻声说“臣只懂医术,不懂如何统筹南巡不过臣以为,不单单二殿下,若予大殿下如此机会,也能做好。”
文清辞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事实。
太医的话音一落下,刚才那个不断夸奖谢观止的大臣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应和道“是是是文先生说的是几位殿下,均不是一般人,各个都有此大能”他的语气格外真诚,
虎父无犬子,他这番话实际是在拍谢钊临的马屁。
而坐在最上位的谢钊临,也随之笑了起来。
这话换在场除了文清辞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说,或许都会被嘲讽是在做梦和想当然。
可是终日只读医书的太医,又不懂出巡统筹一事,这话轻轻松松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奇怪。
文清辞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他的话却恰恰说到了谢钊临的心坎里。
是啊,统筹南巡又不是什么难事。
不但谢观止可以,或许就连那个妖物也可以呢
见皇帝笑了,文清辞不由默默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度过了这一关。
可是还没彻底放松下来,下一秒文清辞不禁又有一些心虚。
虽然自己说的,都是藏在心里的大实话,甚至还是往保守说的。
但是
我怎么是这种人
为了自保,竟一不留神把谢不逢也拉到这种漩涡里来。
这种行为叫什么
卖队友
谢钊临这个人心思格外得多。
万一他什么时候又想起自己这句话,开始给谢不逢下绊子,那自己的罪状,怕是又要加一加一了。
等皇帝的注意力从这里移去之后,文清辞终于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盏一饮而尽,借用冰水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视线越过人群,落向窗外的波涛,看上去平静又深沉。
与整个喧闹的画舫格格不入。
正在拼命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的文清辞不敢看谢不逢,因此错过了少年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愕,甚至于迷茫。
我也能做好吗
谢不逢不由攥紧了手心。
挤满画坊的大臣们,嘴上应和着文清辞的话,但却没有一个人在心里这么想。
甚至有人反在暗地里笑文清辞不懂朝堂之事。
谢不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有在意。
他的心里只有文清辞刚才说的那句话。
在此之前文清辞并不是没有给予过他信任。
可是以往的那些,和这都不一样。
这是光明正大的、当着无数朝臣甚至皇帝面的信任与肯定。
没有半分戏谑。
刹那间,谢不逢的血液,竟似沸水般翻涌起来。
久久不得平静。
宴席的后半段,文清辞坐得宛如梦游。
过于狭窄的船舱里点满了熏香,空气闷热又带着呛人的气味。
他不由咳了起来。
宴会刚一结束,文清辞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逆着人流向着船尾的空地走去。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意自己刚才那番话。
可总觉得自己又默默地坑了主角一把的文清辞,真是越想越后怕。
他站在船尾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月光倾泻在长长的运河上,如一条丝带缠绕着大地。
画舫轻摇,似乎正踏着丝带行向月宫。
夜风一吹,文清辞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
初夏的夜风里,透着一股清爽之气。
文清辞不由往前走了几步,他扶着栏杆站在船尾,低头向运河看去,似乎是想要从这破碎的银光中捕捉到些什么。
冷静一会后,文清辞这才注意到那轮满月正悬在自己的身后。
他影子被满月拉长,正好坠在了河里那条银白的丝带上。
文清辞下意识抬手,想要用影子撞碎这一河的银光。
然而文清辞前一秒刚刚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晃动,后一秒他的手腕,便一把被人攥在了手里。
“你在做什么”少年略含怒意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内。
文清辞下意识想要将手收回来,但谢不逢的手却像是铸铁一般一动不动。
穿来这么久,装镇定早就成了文清辞的日常。
三两秒后,一身月白的太医缓缓转过身,他抬起眼眸,笑着看向谢不逢,淡淡答道“只是无聊罢了。”
文清辞这一次真是实话实说。
但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模样,既像下一刻便要随着月光一起倾入水底
又像是在尝试着伸手搅碎这一片镜花水月。
这行为放在旁人身上,都可以用“古怪”来形容。
但落在他的身上,却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般虚幻、美丽。
以至于看到这一幕的刹那,谢不逢的心骤然间空了一下。
谢不逢终于将一直抬着的胳膊放了下来。
可是他始终没有松开文清辞的手。
直到对面的人出声提醒“殿下”
谢不逢这才缓缓转过身去,放开了文清辞被攥红的右手,看向文清辞那双被睫毛遮了一半的漆黑眼眸。
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陌生好心的谢不逢沉默了半晌,终于扔下一句“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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