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昏暗的油灯将军帐照亮,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站在附近的人小心翼翼向前一步,用手指探向他的鼻尖。
下一秒便如触电般弹了回去。
“死”
“真的死了”
谢不逢真的只用一只手,便掐死了他
兵刃上泛起的寒光, 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
但少年只顾擦拭药玉,连眼睛都未曾多抬一下。
方才熟睡着的士兵全都清醒了过来,一脸惊恐地看着谢不逢所在的方向,下意识向后退去。
此时此刻, 眼前的少年再不是“雍都那个皇子”,而成了真真正正的修罗在世。
半盏茶工夫过后, 有军官兵被带到这个营帐中。
第一眼看到那个瞪圆眼睛躺在这里的士兵, 纵然是沙场上见惯了生死的他, 都不免大吃一惊。
“你按照军”训斥的话还没有说话出口, 擦拭完药玉的少年, 便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杀了他。”谢不逢一脸平静地说。
谢不逢的视线, 向营帐的角落去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包袱。
他漫不经心地将药玉缠在了腕上, 笑了一下说“依照军法,逃兵立斩。
“”
听到他的话,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将视线落向那个角落。
包袱已经理好, 人也穿上了厚衣的确是一副连夜出逃的模样。
少年的身体一般深陷黑暗一半被灯火映亮,让人难以辨清神情。
谢不逢忽然站了起来, 径直朝着军帐外走去。
他的脚缓缓地从尸体的手腕上碾过。
末了只扔下一句“更何况,他还想偷不该偷的东西。”
谢不逢说得没有错, 卫朝战律第一条便是逃兵立斩。
但是在他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这样做过。
况且就算合理,他也不该像没事发生过一般, 径直走出军帐。
然事实却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将谢不逢拦下。
甚至刚才被带到这里的军官,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几年前, 他也曾进宫远远地见过一次皇帝。
然而哪怕是御座上的九五之尊,身上都不曾有谢不逢如今的气势。
边塞的寒风,吹乱了少年微卷的长发。
也将南方的马蹄声,吹了过来。
长原镇离雍都不远,战时的不少重要补给,都是直接从那里运来的。
谢不逢本来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可是这一刻他竟觉得无比孤单。
少年在军帐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缓缓抱着膝盖坐了下去。
太阳一点一点从戈壁滩的那一头升了起来,天也被染成了浅浅的红色。
晨起的军号还没来得及吹响,谢不逢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少年抬眸看到,一个身披战甲的陌生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的手臂上缠着一条代表身份的红色缎带他应当是从雍都来的负责押运补给的士兵。
“大殿下,这些都是兰妃娘娘让我送来的,请您先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
来人朝谢不逢抱拳行军礼 说着,便将一个木箱从马车上卸了下来。
他回头向后看了一眼,又再一次谢不逢说道“如有缺漏,今日午时之前都可来最东边营地寻我,将话带回雍都。”
怕停留太久引人注意,他说完等谢不逢回答,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少年顿了一下,慢慢起身上前将箱子打了开来。
木箱不大,但是收纳得非常仔细。
箱子的四边全用棉衣垫了起来,中间夹着的,是各式各样的伤药。
看到这里,谢不逢的手指随之一顿。
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正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
此处虽然避风,可是谢不逢的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原本应该立刻换上棉衣才对,然而少年的手却固执地越过这些东西,落到了瓷瓶上。
他的心跳略显慌乱。
在瓷瓶上停顿了半晌,才将那东西拿起。
这些药是母妃托文清辞准备的吗
他会不会还在担心自己
明明在游船上,看都不多看文清辞送的伤药一眼。
可是现在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却在谢不逢的心中蔓延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旋了一下手中的瓷瓶。
下一刻,瓶身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便落在了谢不逢的眼里。
他在太医署文清辞的身边待了大半年,早就将文清辞的字刻在了心里。
谢不逢一眼就认了出来瓷瓶上的文字,并非文清辞的手笔。
这大概是兰妃托哪个太医写的。
少年手指脱力,瓷瓶瞬间从他手心坠了下来,落在了厚厚的棉衣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将他包裹。
过了好半晌,谢不逢终于将木箱里的棉衣拿了出来。
凉风拂过,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苦香。
少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棉衣,试图寻找线索,验证自己的猜测。
可是紧接着,指尖却触到了一片熟悉的冰凉。
晴蓝色的药玉,被熹微的晨光照得清润无比。
谢不逢靠在营帐边,仰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心中生随之出一阵难言的酸涩。
自己方才究竟在期待什么
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他对谁都是这样,自己并非特殊的那个。
文清辞怎么可能只为一只兔子,如此的大费周章
有了宫外的那座宅院打掩护,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出宫活动。
他在自己的府宅里停留一段时间,便会换乘一架低调的马车,朝着雍都角落的那座医馆而去。
马车轻摇,文清辞闭着眼睛,仔细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回雍都之后,他又深入了解了一下香道。
按照文清辞所知,加了粘合剂的香丸和普通的香篆不一样,保质期要更短一点。
一般来说,最佳使用期只有一年时间。
转眼自己进宫已有大半年,如果说这个香丸真是原主做的,那么它们马上就要集体过期,不能再使用。
要是下毒的人还想继续,那么很快他就应该来补货了。
这个“补货”的地点,大概率与雍都的那家医馆有关。
毕竟这是最直接的能与神医谷取得联系的地方。
这段时间,文清辞来了医馆多次。
他早将沿途的风景以及此行所需的时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
估摸着快到达目的地,文清辞便将眼睛睁了开来。
然而下一刻,马车突然提前停了下来。
隔着车壁他听到,赶车的小厮略微吃惊地问“苏姑娘,您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文太医的。”
“这”赶车的人有些为难。
就在他犹豫要怎么说的时候,马车的车帘突然被人从里面撩了开来。
不知不觉已到夏末初秋,雍都的日光也变得暖了不少。
淡光照在月白的衣衫上,在瞬间柔和了文清辞的五官,为他减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温柔。
哪怕最近一段时间日日见面,看到这一幕,赶车的小厮都愣了一下。
医馆位于背街,周围并没有几个人。
眼看目的地将至,文清辞索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女,面颊随之泛起了浅红。
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文清辞早就不再只是一个太医。
“民女苏雨筝见过翰林大人。”
一身浅青的少女向他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行礼。
说完便眨了眨那双小鹿似的圆眼睛,朝文清辞走了过来。
“苏姑娘切莫如此客气,将我当做太医看待便好,”文清辞顿了一下问她,“不知苏姑娘来找我,有何要事”
自从文清辞将谢不逢坑上边关后,兰妃便不像从前一样常来找他了。
突然看到苏雨筝,文清辞是真的有些吃惊。
只见女孩咬了咬唇,忽然转眸对文清辞说“近段时间,我的确听说了不少与文太医有关的传言,但是我相信您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文清辞“”
说完,苏雨筝就觉得不妥。
那些传闻可不是什么好故事也不知道文清辞听自己提起这个会不会生气
还好,文清辞只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
他缓缓移开视线,抬眸向几米远外的医馆看去。
这条街道是个单行道,而刚才这一路上,文清辞也没有见到其他马车。
所以说苏雨筝方才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自己
可是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会来这里
身为一个太医,文清辞出现在医馆并不奇怪。
可是眼前的这家医馆太不起眼,单凭猜的话,绝对不会有会选择守在这里。
文清辞每回来这里都非常低调。
按理来说,苏雨筝绝对不会知道医馆的存在。
就在将要走进医馆之时,文清辞忽然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笑着向苏雨筝看去“不知苏姑娘怎知我要来这里”
“这个呀,”苏雨筝没有多想,她直接回答道,“前阵子偶然听姑母提到过一次,说这家医馆是属于神医谷的,所以我便想来碰碰运气。”
姑母。
听到这两个字,文清辞瞬间攥紧了手心。
苏雨筝的姑母,不就是兰妃吗。
兰妃是怎么知道这间医馆与神医谷有关的
如果自己的了解没有错,这间医馆的存在,应当连皇帝都不知晓。
苏雨筝的一句无心之语,似乎在无意之中,将文清辞向真相推了一把。
文清辞原本只想与她寒暄几句,便借自己还忙与对方道别。
但是听到这里,他的心里却换了一个打算。
“的确如此,”文清辞顿了顿,他藏起心中的疑惑,直接将这件事承认了下来,并笑着转身对苏雨筝说,“苏姑娘若是无事,不妨进来饮杯茶再走。”
说着,便带对方一道进了医馆之中。
小院后有一间茶室,文清辞每次来医馆,都会在这里休息。
茶室内堆了不少东西都是他师兄从谷里托人带来的。
其中既有珍奇药材、各类补品,还有他自己炒的茶。
医馆老板四舍五入也算神医谷人。
文清辞与他聊了几次天得知,无论是已故的老谷主还原主的师兄,对他都极好。
沉浮在瓷盏中的白茶,透着一股草药的苦香。
苏雨筝抿了一小口,便不由皱起了眉。
但文清辞却像没察觉出其中的苦味一般,轻品着茶香。
他没有问苏雨筝兰妃怎么会知道这间医馆与神医谷有关。
而是停顿片刻,垂眸笑了一下问她“不知苏姑娘都听到了什么与我有关的传言”
说着,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对面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上。
和兰妃不同,苏雨筝明显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
文清辞打算借着苏雨筝,将自己想说的话传到兰妃耳边。
再等她主动来找自己。
苏雨筝看到,文清辞那双琉璃一般的黑眸,不再像往常一样平静。
反倒是透出了几分陌生的怀念与悲伤
少女顿了顿,攥紧手中的茶盏,轻声将自己听来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文清辞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淡。
就连谢不逢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天生属于战场。
或许北狄一开始只是想和以前一样掠夺些物资,度过这个白灾之后的难年。
但是卫朝军队的无力,却催着他们的野心膨胀了起来。
攻下一座长原镇,显然是不会让战意正盛的他们满足。
谢不逢到达长原镇之后没有几天,真正的战争便开始了。
傍晚时分,军号声响起。
北狄的兵马冲出了城门,向着卫朝驻军所在的位置而去。
谢不逢所在的广驰营首先迎战。
卫朝的军队多年以来疏于训练,将领的军事素质也不高,而北狄那边向来采取的都是直来直去的打法,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因此这一仗双方都打得毫无章法,完全是在硬碰硬。
雍都还热着,但是边塞的空气里已满是寒意。
冷风伴着青草的碎渣,从谢不逢的脸颊边滑了过去。
北狄战马身材矮小,但是机动性极强,不但移动速度很快,并且无比灵活。
在战场上无疑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但谢不逢的心中,半点惧意都没有。
在骑马向前方奔去的那一刻,少年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并不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到雍都的他,现在只想多带几个人陪葬。
“谢不逢他疯了吗”
“他怎么跑得那么快”
广驰营士兵基本上战场就是去送死的,在开战以后,士兵们的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害怕和不甘。
他们不由自主地压慢了马行的速度,因此便衬得谢不逢愈发疯狂、愈发快。
马匹都是有灵性的,伴随着一声嘶鸣,原本慢吞吞跟在后面的其他战马,也突然加快了脚步。
形势忽然有些失控。
“他们怎么了”
“不不知道啊”
北狄的队伍里,有士兵忍不住窃窃私语。
虽然下一刻就被将领的目光所打断,但这突然出现的异样,还是令他们分神了。
紧接着,那匹黑色的战马便带着广驰营的士兵如鬼魅一般降临。
军中可自由选择擅武器使用。
已经到生死关头,谢不逢早不在意自己会武功这一点会不会暴露。
他选了一把重剑紧握在手中,直朝着北狄的队伍而去。
第一仗,谢不逢完全没有顾及什么战局,或是胜负。
在杀意的支配下,他全凭本能行事。
战场上本就嘈杂,满是兵甲相击的声音。
谢不逢的耳边,则更精彩。
杀戮放了人们心中的恶念。
与恶念一起生出的,还有源源不断的恐惧。
北狄领土面积极大,在北方以半圆状包围着整个卫朝。
谢不逢之前待的肃州,也有部分地区与北狄的领土接壤。
这两边的语言是有些相似的。
快跑快跑
离这个拿重剑的人远一点
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喜欢听这些满是恐惧的声音。
这一仗本就是乱打,更别提谢不逢已经深入敌中,没人能够指挥他。
少年索性放任自己,顺着那些恐惧的声音向前而去。
那些本就惧怕谢不逢的人发现,自己上一秒还在祈祷他远去,下一秒少年便如鬼魅一般降临在身边,接着挥舞重剑
怕死的人本就不会用尽全力。
谢不逢的动作更是毫无阻拦。
最为恐怖的是,不知何时有飞箭刺向他的肩头,那里瞬间血流如注。
可是少年不但眉都没皱一下,甚至就连动作都完全没有任何的停滞。
北狄的士兵不认识他是谁,更没有听过与他有关的传说。
在他们看来,这个少年不知痛意,宛如杀神在世。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与尖叫,一个个对手倒在他剑下,成为尸体。
恐惧的气氛顷刻间蔓延开来。
谢不逢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鹰鹫,完全陷入了杀戮得快感之中。
到了后来,他的身边几乎形成了一圈真空,没有人敢靠近。
卫朝军队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
今日受到谢不逢的影响,原本完全在防守的卫朝队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点变化和战意。
到了最后,战况竟与所有人想象不同
原本锐不可当的北狄队伍,退回了长原镇中。
这一战,竟然是卫朝获得了胜利
军号声响起,回营的时候,所有人都自觉地为谢不逢让开了一条长道。
少年身上原本崭新的银甲,早已经看不出一点原色。
它完完全全地被鲜血所浸湿有敌人的,也有谢不逢自己的。
这一仗谢不逢打得实在太过疯狂与耀眼。
重剑于半空中挥舞的模样,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幕,没有人能够抹去谢不逢的光彩与战功。
卫朝承袭前朝的旧制。
前朝的天下,是百年之前靠着一场又一场的仗打来的,因此当年便立下了非常严格的军功制度。
清理完战场之后,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了驻地的将军面前谢不逢在这一场战争中,立下了不二的战功。
一想到这里,那将军的手心就生了一层冷汗。
谢不逢的事情传回雍都,怕是比战败更能惹得皇帝生气。
戈壁瞬间寂静了下来,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负责后勤的队伍便清扫完了战场,这里就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干净。
好不容易获得一场胜利,士兵们开始欢呼、庆贺,但是谢不逢对此却没有半点兴趣。
他没有想到,自己经历的第一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而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谢不逢带着一壶酒,走到了溪水旁坐了下去。
刚喝没两口,少年的身边便传来一阵轻响。
一只落了单的羊羔,也来溪边喝水。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的羊羔,似乎也是这样捡到的。
“过来。”
少年将酒坛放到一边,摸了摸羊羔的脑袋。
柔软又温暖的触感,突然让他再一次在傍晚想到了雍都,想到了那个人。
谢不逢忍不住缓缓收紧了怀抱。
因用力过大,没过几秒他怀里的羊羔,便因疼痛而疯狂挣扎了起来。
少年终于将视线落在了它的身上,慢慢松开了怀抱。
小羊挣扎着离去,跑向了溪流的另一边。
少年看着远方的落日,缓缓眯了眯眼睛。
就在这一刻,谢不逢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杀回雍都。
被欲望点燃的火焰一旦点燃,便无法熄灭。
杀戮与胜利带来的快感,激活了谢不逢那颗原本已经麻木的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就不应该等,而是该去夺才对
不消两日,长原镇的战报就传回了雍都。
与此相伴的,还有谢不逢获赏的消息。
听到战报后,除了文清辞以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
“你说什么”龙椅上的男人瞪圆了眼睛,突然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过了好半晌之后,才用沙哑的嗓音说,“把战报给朕呈上来”
“是,陛下”送信的人手都在抖。
原本站在一边的文清辞随之退下,将地方让了出来。
他假装不在意地收拾药箱,同时用余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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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最后,皇帝再次重重地将手按在了额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随身携带的芙旋花丹吞了下去。
然而下一秒,便又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咳咳咳贤公公”
老太监立刻将丝帕递了上去。
这一回皇帝的咳嗽比从前更加严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明黄色的丝帕上已经有了斑斑血点。
死亡与失败的恐惧,在顷刻间袭了上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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