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谷内的氛围, 自由而散漫。
文清辞也是后来才知道,神医谷原本连名字都没有,谷外的人这样叫来叫去, 他们索性也如此自称了。
宋君然虽是谷主, 但是除了文清辞以外, 其他人他都不会费心去盯。
前阵子清明节,除了文清辞以外,还有几人也出谷去祭拜了故人, 这几天才陆续回谷。
“二谷主您尝,这是登诚府特产的梅子, 味道可能还有些涩,放几天会更好吃。现在外面啊,还有人用它泡酒, 哎说到这里,早知道我就买一些回来给您尝尝了。”
刚刚回谷的药仆,将一筐青梅带到了文清辞的住处。
文清辞小的时候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从不踏出神医谷半步。
因此, 老谷主便命外出的药仆, 回来的时候要给他带些外界的新鲜玩意瞧瞧。
穿书之后, 文清辞去过的地方不多,好巧不巧“登诚府”便是一处。
接来青梅谢过之后,文清辞一边用泉水淘洗,一边如闲聊般问道“不知外界近来如何”
药仆没有多想,笑着回答道“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嗯非说有什么大事的话,就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皇帝忽然到了登诚府”
他的话戛然而止。
龙舫缠着红绸一路北上, 鸾凤引响彻殷川大运河两岸。
所经之处,人人皆知谢不逢从松修府,娶了一口木棺,向雍都而去。
甚至于现在众人都说,那口木棺的主人就是文清辞。
想到这里,药仆忍不住偷偷看了文清辞一眼。
所以二谷主和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谷主知道皇帝对他吗
如今各式各样的传闻,已经流遍了整个卫朝,成为众人日日谈论的话题。
旁人尚且挠心挠肺,更别提他这个每天都能见到文清辞的人了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胡思乱想,这是在亵渎二谷主。
一边又无法控制地感到好奇。
但宋君然说过,不得在谷内提这些事。
冰冷的泉水滑过青梅,又顺着苍白的指尖坠了下去。
文清辞沥干竹篮里的水,随口问道“之后怎么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仲春的泉水,还带着渗骨的寒意。
文清辞淘洗青梅的左手,一阵一阵地发痛。
但哪怕站在他对面的药仆,也没能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一丝半点的异常来。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虽已告诉自己就此永别,可是松修府最后一瞥,却始终徘徊在文清辞的心间,挥之不去。
文清辞忍不住想要知道,谢不逢现在好不好。
听到文清辞问,本就被外界流传的故事逼得挠心挠肺的药仆,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确定宋君然没有在这里之后,他终于压低了声音,试探着说“他去了一座寺里以血祭天地。”
“什么”
这一次,文清辞终于蹙眉抬起了头。
那双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中,难得露出了些许震惊的情绪。
竹篮里的青梅咕噜滚落,坠在地上,文清辞也未能察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谢不逢不是对所谓的鬼神之说,半点也不感兴趣吗
他怎么会去寺庙之中,甚至于血祭天地
“此话当真”
“当真”
药仆慌忙点头,委婉将自己从登诚府附近听到的故事讲了出来。
谢不逢此次并非南巡,因此在来的路上,一站也未停留。
可是回去的时候,巨大的龙舫,却停在了登诚府外。
皇帝临时改变行程,住进了登诚府的行宫里。
突然收到这个消息,登诚府的大小官员莫不诚惶诚恐,慌忙安排了起来。
然没有想到,谢不逢到了登诚府,却连搭理都没搭理那群官员一下。
他一直待在行宫之中。
或者说,待在行宫后山的寺庙里。
仲春,山间梧桐一片翠绿。
将阳光切得细碎,洒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一切亦如当年。
听闻谢不逢来,山寺里的僧众想来陪同,却也被他回绝。
最终只留下数十官兵,将此地环绕。
山寺内一片寂静,谢不逢耳边仅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与他自己的脚步声。
谢不逢站在一棵缠满了红绸的树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日文清辞就是在这里告诉自己,鬼神之说或许是假,但是寄托与留在这里的念想,却是真的
他过往绝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但是今日,谢不逢却从一边的石桌上,小心取来了红绸与笔墨。
那几名士兵离船前往松修府已有好几日,谢不逢的心里虽已有了猜测,可是一日收不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一日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一定要活着,一定还活着。
一定还能再见,一定再不分离。
谢不逢不由攥紧了石桌上的毛笔。
放在石桌上供香客随意使用的笔上,沾满了墨汁。
顷刻间便弄脏了谢不逢的手指。
但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无比郑重地用笔在红绸上,写下了文清辞的名字。
接着小心拿起,将它系在了那棵古树的最高处。
这是古树上,离天地神佛最近的位置。
生如逆旅,谢不逢这一路走得并不平顺,甚至堪称坎坷。
他自认妖物,被上苍抛弃。
同时也厌恨鬼神。
可是今日谢不逢却无比郑重地站在此处,祈求神佛垂怜。
山寺的庭院间,只有谢不逢一人。
九只暗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盘踞在玄衣之上,发出隐隐光亮。
山风吹乱了微卷的黑发,掠过了桀骜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
权倾天下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向空地正中。
接着,他将衣摆撩至一旁,朝着天地所在,无比郑重地长跪了下去。
这似乎是谢不逢人生中,第一次虔诚跪地。
山间的冷气,通通顺着石板传至谢不逢膝间。
不过片刻,他便浑身发寒。
谢不逢从未有过求神拜佛的经验。
他只大概知晓要烧香下跪,具体怎么做,便一概不通。
但谢不逢知道北地战前,有以人、牲血祭祀天地,祈求战胜的习俗。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悬在身侧的短刃抽了出来,朝着手心刺去。
谢不逢毫不手软,他的手心上瞬间生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十指连心。
下一刻,鲜血伴着剧痛,从伤口处汩汩冒了出来。
并在刹那之间,打湿了谢不逢的衣袖。
他却只垂眸笑了一下,并于刹那之间攥紧了手心,用力将猩红的血液挤了出来,缓缓扬手向天地抛洒而去。
鲜血如雨。
这如一场最原始的祭祀。
谢不逢既是祭司,又是祭品。
血液在空地上积成小滩。
还有些被风吹散,溅落脸颊,染红了薄唇。
谢不逢终于起身,回头深深地望向拈花而笑的神佛。
北地之战,百战百捷。
谢不逢想这一场,他也必不会输。
鲜血顺着石板的间隙渗入了土地之中。
几场大雨,都未能冲洗干净。
凡是到此地之人,均一眼看到青石板上的一片猩红。
而谢不逢所作所为,还有山寺上骇人的场景,就这样口耳相传,以隐秘的方式传遍了整个登诚府。
谢不逢知晓,却并不在意。
谢不逢并没有住在行宫中最大的德章殿后殿,而是宿在文清辞当年暂居的侧殿中。
南巡之后,行宫就再也没有住过人。
因此谢不逢到了之后发现,房间里的书架上,竟然还摆着一本医书。
这是文清辞当年不小心留在此处的。
谢不逢对岐黄之术,没有半点兴趣。
但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将文清辞留在太殊宫的医术还有笔记翻了个遍。
起初他只是想在那字里行间里寻找文清辞的痕迹。
时间久了,谢不逢竟然也能看懂一二。
他发现文清辞常看的医书,还有留下的笔记,大部分都与水疫有关。
深夜,房间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陛下”兰妃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我能进来吗”
已是太后的兰妃,本应自称“哀家”,但在谢不逢的面前,她却始终用“我”。
谢不逢虽然已经登基称帝多时,仍不习惯身边有人。
他缓缓放下医书,自己走去将门打了开来。
“母妃深夜前来,有何要事”谢不逢的语气非常平静,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仲春时节,夜里还有一些冷。
兰妃身着素衣,披着件浅绿色的披风,头发轻轻挽起,没有簪花,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
而她身旁,还站着别别扭扭的谢孚尹。
自从那天被谢不逢吓到之后,谢孚尹一直躲着谢不逢。
但今日听兰妃说要来给谢不逢送夜宵,她纠结半晌,还是跟了上来。
兰妃带着谢孚尹走了进来,她轻轻将手里的汤碗放到了一边的桌上。
“我听人说,陛下今日未用晚膳,便叫人做了些,带了过来。”说完,她悄悄看了谢不逢一眼。
谢孚尹随之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有些害怕谢不逢,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我刚才尝过,可好吃了”
兰妃带来的,是此地有名的莲子粥。
此时粥的温度正好,散发着甜香阵阵。
谢不逢没有什么食欲,对这种甜粥也不感兴趣。
就在他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一边的谢孚尹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
小姑娘已经隐约得知,自己的哥哥喜欢文先生。
于是她忍不住补了一句“和文先生做的玉兰花粥可像了,哥哥你你尝一下吧”
谢孚尹越说声音越小,而从她嘴里突然冒出来的“文先生”三个字,也于瞬间将兰妃吓了一跳。
“童言无忌”
没想她话还没说完,谢不逢竟然顿了一下,轻轻地那碗粥端了起来。
“啊”下一刻,谢孚尹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哥哥的手怎么了
谢不逢的左手手心,横贯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虽有简单包扎,可此时仍在向外渗着血。
“陛下,您的手怎么了”兰妃不由问道。
实际她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谢不逢血祭天地的事,已经在私下里传了开来。
兰妃原以为那都是众人夸张,没想到竟然真的和传闻中一样。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极其复杂。
“无妨,受了点小伤。”谢不逢并不在意。
停顿半晌,兰妃说“还是叫人来看看吧。”
她刻意规避了“太医”这两个字。
谢不逢摇头道“朕自己包扎便可。”
他在北地都是这样过来的。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均已熟睡,四下一片寂静。
按理来说,这个点不应再有访客。
但没想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抬头一看,竟是当日被派往松修府的士兵,于深夜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这里来。
刹那间,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瞳,如被火光点亮一般布满了生机。
“不必行礼,”他直接放下手中的粥碗,看向眼前的人,“我说的事情可有查明”
“回禀陛下,皆已查明”
兰妃瞬间被晾在了一边,以为谢不逢要与属下谈论政事的她正准备告辞,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就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了自己的耳边。
“如何”谢不逢的话语里写满了焦急。
对面的士兵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道“回禀陛下,就在您到松修府前,有两个人去过那家医馆,并暂住了几天。其中一人的相貌,和宋君然极其相似,另外一人始终佩戴帷帽,不曾露面。”
宋君然是文清辞的师兄
听到此处,兰妃在刹那间定在了原地。
而谢不逢则于瞬间攥紧了手心。
鲜血自伤口渗了出来,彻底打湿绷带,滴落于地面。
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心脏也即将冲破胸膛。
“听见过他的人说,那个佩戴帷帽的男人,左手活动的确不怎么方便,宋君然为此非常照顾他。”
“对了,他应当也是松修府本地人士,能够听得懂那里的方言。”
领了皇命的士兵调查非常清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梦里一般遥远。
谢不逢将手心攥得愈发紧。
他试图借着疼痛来证明,眼前这一幕并非梦境,而是真实。
半晌过后,终于低下头,缓缓地笑了出来。
宋君然的身边、戴着帷帽遮挡面容、左手活动不怎么方便。
谢不逢不知道除了文清辞以外,还能有谁
巨大的喜悦,竟也使他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起来。
谢不逢找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文清辞真的没有死
甚至于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
谢不逢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该悲。
士兵还在说话“他们离开松修府后,直接进了山林。至此便找不到踪影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青山绵绵,总不能真的去将它翻个底朝天吧
线索好像又断了。
想到这里,负责此事的士兵也无比紧张。
房间里忽然静默了下来。
而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竟是兰妃。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且略带颤意,如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陛下叫人去找的,是不是松修府正妙街,紧邻着白荣溪的那间医馆”
谢不逢与士兵同时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
竟然真的是那里。
兰妃缓缓低下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她回眸淡淡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对方立刻明白过来,行礼快步离开了此处。
转眼,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这一家三人。
“您没有找错地方,那家医馆的确背靠神医谷,”她抬眸看向谢不逢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几乎一字一顿的说,“神医谷内人出谷后,都会选择在那里落脚像这样的医馆,卫朝应当还有十余家。”
谢孚尹似懂非懂的朝母妃和哥哥看去。
只见兰妃咬了咬嘴唇“害废帝疯傻的香丸,正是我从其中一家获得的。”
谢不逢手心上的伤口彻底开裂。
鲜血不过片刻,便积作一滩。
刺骨的痛意,没令他皱一下眉,反倒叫他缓缓笑了起来。
如一只终于寻到了猎物踪迹的野兽一般。
“宋君然的母亲,曾是前朝哀帝身边女官。她与从前的御前太监兆公公一起长大,亲如兄妹。”
“那十余家医馆的地址,均在兆公公的手中。”兰妃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在今日之前,兰妃与所有人一样,坚信文清辞早已亡故。
因此她便谨遵诺言,不将那些医馆的存在透露半分。
但若文清辞真的没有死身为母妃与太后的她,必定不会看着谢不逢就此无功而返,抑或是陷入另一场疯狂。
兰妃此时也不知道,自己此举究竟是对是错,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别无选择。
谢不逢笑着解开手上早被鲜血染红的绷带,他缓缓舒展掌心,在半空中虚握了一下。
“来人”
立于暗处的士兵,再一次跪倒在殿外。
谢不逢的声音穿透寂静的长夜,落在了他们的耳边。
“今晚启程,回雍都,”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再备一份厚礼,送至兆公公府上。”
谢不逢抬眸,向着不远处的朱红色的高墙看去。
他曾在那里,偷吻过文清辞的发梢。
几年的时间过去,那瞬间的温柔,仍与月光一样盘踞在谢不逢的心间。
一身玄衣,浑身沾了满鲜血的少年帝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文清辞“仙面罗刹”之名传遍江湖,这并不是隐世不出就能有的。
谢不逢不相信此次回了神医谷,他真的能忍着,再不出世。
那双向来冷漠的琥珀眼瞳,在刹那间写满了透骨的温柔,与难以言说的欲望和期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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