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辞顿了一下, 缓缓将笔搁到一边,下意识朝门外看去。
而他身边的太医,却仍有些呆滞地盯着书案上写满了字的纸张, 没有从中反应过来, 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 太殊宫的大人物,今日竟齐聚于此。
文清辞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
太医说的“偷师”并非开玩笑或是说说便罢。
担心文清辞真的不愿留在雍都, 替谢不逢治好病便离开。
太医便趁着每一次送药的机会, 和文清辞谈论医道,请对方为自己答疑解惑。
他不仅自己问, 且还将同僚的问题整理成册, 拿来一起问。
前几日, 宫外有位三品大员腹痛难忍、恶心呕吐,在家卧床不起。
宫中太医前去看后,开了几副药都没太大用。
这便只好拜托他,将记录及其详细医案,拿给文清辞看。
在太监的通报声传来之前, 文清辞刚刚在纸上写下“胆腑郁热,结石盘踞”的诊断。
同时在以柴胡为主的仲景方上增加剂量,开了第一剂药。
至此, 一切还算正常。
开完药后, 文清辞补充了一句“用此方,可以缓解腹痛, 体温也会逐渐正常,但并不能根治疾病。”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年轻太医不由追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回答道“必须将胆囊切除。”
“切,切除”
这位同僚, 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啊
经历涟和一事,他虽然已经大部分人一样,逐渐接受了剖解尸体探查病因的方法。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从一个活人的身体里取出器官的事
就算将伦理纲常丢到一边。
开膛破腹之后,人还能好好活着吗
此举究竟是救人,还是要命
文清辞的话,在这个时代的人耳中太过荒谬、不切实际。
甚至称得上疯狂。
年轻太医的后背骤然一凉,他忽然想起了那位被称作“仙面罗刹”的文太医
现在看来,自己身边这位或许不只是身形像他,就连做事也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想要观察文清辞的表情,却被帷帽所挡。
但文清辞已经从他刚刚的语气中,读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并非玩笑,”文清辞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最终诊断,珍重写在了纸上。
自此,年轻太医彻底呆立在原地,动都无法动弹。
直到太监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文清辞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说“走,出去迎驾。”
这是太殊宫的规矩。
“啊”太医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的他慌忙点头,“好,好”
语毕,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和文清辞一起向耳房外而去。
太医署前院的人不多,此时所有人都走出殿外,弯腰候在了院边。
傍晚的阳光,将影子拉得格外长。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在等候贵人前来的同时,不停地偷瞄身边的人,企图从文清辞的身上看出几分异常,或是等待对方朝自己说,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玩笑而已。
然而文清辞始终表现得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脚步声渐近,穿着枣红宫装的太后,终于与惠太妃还有衡王谢观止一道,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视线之中。
在众人行礼之前,她便开口淡淡道“免礼。”
并伴着“谢太后恩典”的声音,带人朝侧殿而去。
虽然免了礼,但是在前殿当值的众人,仍需站在这里候驾。
太医署前院不大,侧殿的门也敞着。
门内的话,零零散散地传至众人耳边。
今日慧太妃格外殷勤。
“哀家听闻,陛下前阵子龙体抱恙,特从庙里求来佛像,替陛下祈福。”
“太妃有心了,”谢不逢的语气与平日没有太大区别,“此番实在是劳烦。”
说话间门,慧太妃也抬头,默默地朝珠帘后看了一眼。
隐约见到谢不逢气色还好后,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谢不逢和自己客气,慧太妃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身体也是国事,何谈劳烦。”
废帝死了,慧太妃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装下去。
她的语气虽然还是有些夸张,但是神情却比往常平和了许多。
显然,这才是慧太妃平素的样子。
客气过后,她还不忘拉近距离追问一句“不知陛下现在如何,可还有不适”
谢不逢缓缓旋了旋手中的茶盏,目光穿过珠帘,向窗外落去。
停顿几刻,摇头道“朕在涟和遇到一位郎中,多亏了他的照管,此时已恢复了大半。”
确定谢不逢的身体并无大碍,一定能撑到册封,慧太妃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观止突然开口“没想到一个江湖郎中,竟有如此的本事”
说话间门,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
毕竟差一点就死于对方手下,谢观止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谢不逢的。
谢不逢挖棺时顺手钉在他身边的那把剑,给谢观止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回到雍都后,他连着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这阵已经刻入魂灵的惧意,逼着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与文太医相比,谁的医术更好一些
谢观止忍着没有说出最过分的那句话,但是下一秒,慧太妃还是一脸紧张地朝珠帘后看了过去,试图看清谢不逢的脸色,判断他有没有生气。
自己这儿子,怎么总是触谢不逢的霉头
怪不得自己说要来看谢不逢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原来是将算盘,敲在了这里。
谢不逢和那个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慧太妃当然也有听闻。
但无论他究竟只是“代替品”,还是说谢不逢真的动了真情,那都是谢不逢的私事,与旁人没有一点关系。
没想谢观止没有问出有关文清辞的问题,谢不逢竟然点了点头,主动提起了那个人“清辞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一年多前那疯狂的样子。
甚至不再将“文清辞”视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样。
闻言,谢观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向谢不逢看去。
他虽也觉得谢不逢变“正常”,不再执着于一个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事,谢观止的心理活动还是突然精彩了起来。
当时那样轰轰烈烈,现在竟然将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郎中,与他相提并论再过几日,岂不是要将文清辞取而代之了。
原来他对文清辞,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说话间门,谢不逢正巧将茶杯端起。
伴随着抬手的动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从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谢观止的眼底。
原来就连这条手绳,都有了新的。
看到这一幕,谢观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寒意。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差点被谢不逢一剑杀死的噩梦,还没有散去。
但见谢不逢主动提了文清辞,谢观止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隐晦地说了一句“将他与文太医相比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器重这位郎中。”
谢观止的话表面上是在说两人的医术。
实际侧殿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谢观止扔了一记眼刀。
谢观止却抿唇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
“自然,”谢不逢的声音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与眷恋,“在朕眼里,这世上无人能与其相比。”
无人相比
谢不逢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小院之中。
这句话如同表白,亦或者说就是表白。
候驾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陛下与文太医的关系,早尽人皆知,所以他这样说是坐实了与那位江湖郎中之间门传言吗
一时间门,众人竟忘记了掩饰目光中的震惊。
站在院中的文清辞,不由低下了头。
他并不适应被人这样看着。
这并不是文清辞第一次听到谢不逢向自己表达好感。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远。
因此文清辞没有像过往一样无所适从,而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对方那句话,加快了跃动的节奏。
虽然刚刚还在纠结文清辞说得开膛破腹、摘除胆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辞被众人打量的时候,他身旁的太医,还是非常仗义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将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谢谢。”语毕,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没事没事,”那太医连忙摇头,顿了几秒之后,突然略微提高音量,“当心”
文清辞下意识朝着空地另一边看去。
一只兔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冒了出来,跳到了自己的脚边。
“诶别跑啊”下一秒,谢孚尹的声音,便随着兔子的身影一道飘了过来。
空地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浅粉色宫装的谢孚尹,在这个时候提着裙边从小院外跑了进来。
她的背后,还跟着奶妈与明柳,她们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主慢一点,千万不要着急”
“没事没事”谢孚尹摆了摆手,完全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这一幕,曾无数次等于文清辞的眼前上演。
霎时间门,文清辞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还是“文太医”的时候
一年多不见,谢孚尹长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脸蛋红润,如小仙童般玉雪可爱。
文清辞看到,谢孚尹的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干草和果脯,应当都是用来喂食兔子的。
这只兔子在太医署里养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怕人了。
见谢孚尹然在后面小跑,它还当人是在与自己玩耍。
那只兔子非但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向人群之中钻了过来。
接着,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帮我抓一下它”谢孚尹清脆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边传了过来。
他愣了愣,转身向谢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对视后终于确定,谢孚尹刚刚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
文清辞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谢孚尹还是个小孩。
她应当是认不出自己的。
停顿几秒,文清辞终于转过了身。
“是,殿下。”
和从前只是点头之交的太医不一样,文清辞与谢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缓缓俯下身,趁着兔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右手将它捞入了怀中,习惯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脸颊。
文清辞的左右两边站满了人。
他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认命般抱着兔子,缓步走了出去。
“殿下,给您。”
文清辞缓缓蹲下身,将兔子交到了谢孚尹的手中。
没有想到,谢孚尹没有第一时间门将兔子接到怀里,而是皱了皱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她怎么觉得这个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见谢孚尹站这里不动,跟在她背后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将小兔子接回来呀。”
担心她打扰到谢不逢 ,谢孚尹进去待了没多久,就被明柳她们带了出来。
小姑娘刚刚还嘟嘟囔囔地不怎么情愿,看到这只兔子之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好”谢孚尹回过了神来。
文清辞轻轻地将兔子从怀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动,动作也因此变得有些僵缓。
那兔子并不安分。
在文清辞将它交出的瞬间门,它忽然借力一跃,想要从人的怀抱中跃出。
文清辞下意识抬起左手,想要将它拦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无力地坠了下来。
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紧。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寻只兔子。
这一次,谢孚尹终于抬头,一脸狐疑地向文清辞看去。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闻到过那阵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说,文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等等”谢孚尹叫住了文清辞,小步跑了过来,站到他的面前。
明柳想拦,都未能拦住。
而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晚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拂而来,轻轻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纱帘。
将它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轻柔的纱帘,从文清辞的下巴上蹭了过去。
但是并未将他的面容露出。
周围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谢孚尹,却和他们不同。
谢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转睛地盯着文清辞,连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大人们不一样。
个子只到文清辞腰部的她,在纱帘扬起的瞬间门,自下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谢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吗”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但此时的小院,又太过安静。
除了侧殿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外,众人的耳旁,只剩下了自己呼吸声。
文先生
公主殿下说的人该不会是文清辞吧
文清辞这几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这里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都见过了他。
其中一部分宫变之前就待在太殊宫的老人,也在相处中发现了这位郎中与文清辞的相似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像的话,谢不逢也不必找他当替身了。
因此,谢孚尹这句话说出口后,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认错了人。
文清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
但还是个小孩的谢孚尹,哪里懂得那么多
想起对方难以抬起的左臂,她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文清辞。
小姑娘瞬间门红了眼眶,彻彻底底地将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边去。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小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不让他离开“文先生,呜呜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我好想你啊”
这一次,小姑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包括侧殿中,已经看望过谢不逢,准备离开的几人。
谢观止不由皱眉,缓缓转身向着殿外望去。
理智告诉文清辞,自己现在应该将谢孚尹推开,装作不认识她才好。
但是谢孚尹哭到沙哑的声音,还有停不下来的抽噎,却无法令文清辞狠下心做出这种事来
尤其是谢孚尹在哭泣中抬起了头,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时候。
“呜呜呜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谢孚尹紧紧地搂着文清辞的腰,生怕他又离开。
眼泪似晶莹的碎珠,从谢孚尹的眼角边向下坠,止也止不住。
文清辞攥紧钻进掌心,又缓缓舒展开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年轻太医,不由咬紧了牙关。
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谢孚尹认错了人
自己这位同僚,似乎对陛下也动了真情。
现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会介意
想到这里,太医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气,安慰一下谢孚尹,顺便将这个小公主交给奶娘的时候,文清辞竟然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
一旁的太医瞬间门屏住了呼吸。
众人也被文清辞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江湖郎中来了太殊宫这么久,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宠的他,真的以为自己能与公主说得上话了
“哎呀”负责照顾谢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来呀。您,您认错了人,知道吗”她越说声音越小,但周遭太过安静,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畔。
连带着还有谢孚尹的反驳,小姑娘无比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时哭的愈发伤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侧殿前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观止一行人,从殿内走了出来。
身着鹅黄色锦袍的他,眉眼之中满是厌弃。
谢观止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别开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经走了,您不是亲眼看到入殓了吗还是少说两句,让他安静些吧。”
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鼻音。
说完又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完全没有将掩饰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装别人。帷帽戴久了,别忘真的忘记自己是谁就好。”
小孩对于生死的观念本就模糊。
但谢孚尹还是听懂了“入殓”这个词,想到了文清辞被钉入棺中的画面。
她哭得愈发伤心。
不但拽紧了文清辞的衣摆不让他走,甚至还抽噎着说“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连觉都,都睡不着还有,母后和观止哥哥,他们也想你”
谢孚尹说不出什么复杂的句子。
只噼里啪啦地在文清辞的面前,点了一堆的名字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明柳,都曾在寒衣节里,默默用黄纸叠衣被,记挂着自己。
文清辞抚在谢孚尹发顶的那只手瞬间门一顿,接着轻轻地颤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后和慧太妃也从侧殿内走了出来。
看到谢观止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计较,慧太妃当下蹙眉,想要过来叫谢观止离开。
但是远远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后的心中,却忽然一刺。
文清辞。
果然是他。
“不必。”太后缓缓抬手,将慧太妃拦了自己的身边。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后明显恍惚的神情与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手脚也在这一刻变得冰凉。
那个江湖郎中,该不会真的是文清辞吧
但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何时,谢不逢竟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敢抬头,更没有人敢出声提醒。
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等待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夕阳在这一刻沉入楼阁之中。
侍从皆跪于此,没人敢离开掌灯。
周围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只有地上泛着一片月白,如月华坠地。
文清辞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并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停顿片刻,他终于弯下腰,将还在小声啜泣的谢孚尹抱入了怀中。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没有人看到,侧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轻帝王,也在这一刻攥紧了手心。
而小公主则缓缓抬手摸了一下文清辞头顶的帷帽。
她这样做只是出于好奇。
谢不逢却在刹那之间门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和文清辞都明白,这顶帷帽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文太医”的身份,代表着与这个身份有关的所有枷锁,代表着文清辞沉重的过往。
没有人能将帷帽戴一辈子,永远隐姓埋名。
戴着它的文清辞,终有一日会离开雍都,回到神医谷。
只有将它取下,文清辞才有留在自己身边的可能。
似乎是意识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谢孚尹终于将手落了下来,改抱着文清辞的脖子,小声哭泣。
但抱着她的人却站在这里久久未动,僵立在了原地。
这一瞬,文清辞想了许多许多。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死亡”声势浩大。
在那一刻就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过去的一年也的确如此。
至少在涟和相遇前,文清辞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雍都,见到故人。
回到皇宫后,他始终纠结,却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这一刻文清辞从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无法遮掩的悲伤。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他清晰的意识到,不止如此,自己还想要杏林解厄这本书,和那些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概念,自此地传播出去。
令世上再无第二个山萸涧。
自松修府来的江湖郎中,做不到这些。
但是太医文清辞,却可以。
文清辞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血液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文清辞缓缓地抱紧了谢孚尹。
周围的光越来越暗。
谢不逢不知何紧紧地咬住了唇。
见文清辞半晌不动,方才还在殿上对他诉明爱意、泰然自若的谢不逢,忽然紧张又害怕。
谢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滞下来。
院内悄然无声。
谢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气,终于自嘲一笑,迈步向前而去。
自觉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将妹妹,从文清辞的怀中抱出。
然而就在脚步声于院内回荡的那一刻。
文清辞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忽然低头,轻轻朝谢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长高了。”
谢观止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此时只有谢不逢听出文清辞的声音,正在微微地颤抖。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
巨大的喜悦,在这一刻将他包裹。
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夜风的吹拂下隐隐作痛。
但他仍然固执地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将手抬了起来,接着缓缓把手指,搭在了帽檐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苍白、布满了狰狞伤疤的皮肤。
停顿几秒后,文清辞终于用力,将那顶帷帽摘了下来。
接着,帷帽又因脱力,轻轻地坠在地上,发出一阵细响。
但此时已无人再去关注那顶帷帽。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刹那间门,束成马尾的黑发,在文清辞的背后轻摇。
似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
墨黑的眼瞳、细直的鼻梁,还有泛着艳色的唇,与眉心上那颗鲜红的朱砂,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的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温柔,正如当年一样。
这,这不可能。
文清辞
他竟真的是文清辞
原来解了涟和之围的人,就是文清辞。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切果然只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身体一晃,差一点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繁星初升,银河倒挂。
这一切在文清辞的背后,全都沦为了陪衬。
众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大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过去,小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最终打破这片平静的人,仍是文清辞 。
他抱着谢孚尹,缓步向侧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视线描摹文清辞的面庞。
然而还未走到殿外,文清辞就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将怀中的谢孚尹,交给了太后。
“孚尹乖,”太后一边将谢孚尹接回怀中,一边小声说,“还记得吗文先生的手臂受了伤,换母后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一茬。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点头,转过身乖乖搂住了母后的脖颈。
就当文清辞想要离开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经泛出一层薄汗。
于宫中沉浮二十载的她,难得有如此紧张的时候“文太医在涟和的善举,哀家早已听闻。现下当初的方剂还有定疫的手段,已经传向各个州府哀家虽然未曾学过医,但也知道行医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愿留在此处,将这些医理教给太医”
近日太后虽然没有来太医署,并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对文清辞做了什么。
但是外界发生的事,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传播了出去。
这既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他自己。
谢不逢想告诉文清辞,自己可以凭天子之力,完成他的愿望。
并想借此将他留下。
这一刻太后终于将它挑明,摆在了台面之上。
语毕,长舒一口气,静静地看向文清辞。
太后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命令,而是隐晦的问询。
这个时代的许多“手艺”都是秘不外传的,文清辞并未将自己在涟和用了什么方剂保密,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就算拒绝也很正常。
太后是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问的。
假如文清辞未来不愿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尽所能,助还他回归自由。
修剪整齐、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识到母后想要做什么后,谢不逢突然上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
他的动作,将众人吓了一跳。
太后正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发现,谢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点碎光。
他眼里有泪。
太后顿了一下,立刻转身道“退下”
“是,太后娘娘。”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数件大事。
惊魂未定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从太医署中退了出去。
太后也抱着谢孚尹离开了小院。
不过转眼,小院便空荡一片,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陛下”
“先等等。”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在文清辞的脸颊边落下一枚吻。
太后刚才的神情,过分紧张。
虽然听不到她心中所想,但在她开口之前,谢不逢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来。
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母后。
在一日日的相处中谢不逢想要的早已不只是将文清辞锁在自己的身边,占有他的身体。
而是想要他也爱上自己。
他向来贪心。
而自战场上杀出江山的他,更不屑于卑鄙的掠夺。
谢不逢的声音哑哑的、闷闷的“我知道,你将我送你的暖手筒捡了回来从殷川大运河的暴雨中捡了回来。清辞,你是知道那水有多危险的。”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震,左手手臂也突然泛起了麻。
他听到谢不逢问自己
“所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谢不逢在引导文清辞回忆“在我告诉你,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的那一刻,你对我究竟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清辞,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文清辞的思绪被迫变得清晰。
是啊。
自己并非不知下着暴雨的殷川大运河有多么危险。
但自己还是将那个暖手筒捡了回来
哪怕自己清楚,再相见时,自己与谢不逢便是敌非友了。
被文清辞强压在心底里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当日谢不逢告诉自己,他喜欢男人的那一刻。
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有没有可能,不像原著里写的那样,亲手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文清辞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彼时的自己,已不想谢不逢失望,不想要他难过。
文清辞想要转身看向谢不逢,但背后的人却将他紧紧地锢在怀中,不愿他转身看到自己的脆弱。
谢不逢的语气,再不像平常那样镇静,而是多了几分无措和慌乱
“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我只是想把自己能有的最好的都给你。”
想起众人谈到龙舫、空棺时讳莫如深的表情,谢不逢甚至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不喜欢我曾做的事,那我便叫天下人忘记,好不好”
“文清辞,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明明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但此时的谢不逢,却像是一个在祈求神明度化的凡人。
太医署外亮起了灯。
灯火传至此处时,已然衰微至极。
两人的影子,变得长而模糊。
文清辞缓缓抬手,搭在了谢不逢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落在了影子上。
谢不逢的身形,要比自己高大许多。
自己的身影,已完全被他遮挡。
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谢不逢一个人的影子,伴随着烛火而摇晃。
显得孤寂又可怜。
文清辞的思绪,因为这个事实而乱了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谢不逢。
那或许并非医生对病人的在意,更不是臣子对皇帝的在意。
而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的在意。
在意他的喜悦与哀伤,在意他的热闹和孤独。
甚至 自己也并不反感谢不逢的触碰与亲吻,还放纵他的疯狂。
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谢不逢不再说话。
夜风吹来,带了一点寒意。
谢不逢抱紧了怀中的人。
在对方气息再度贴近的那一瞬间门,文清辞忽然意识到这种模糊了彼此边界的在意,名为“喜欢”。
文清辞的呼吸瞬间门一窒。
大脑在此刻只剩下空白一片。
四周一片寂静。
只剩下了呼吸声,还有夜风掠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
时间门好像停了下来。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
轻轻的敲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属于太后声音,从远处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文太医可有想好”
担心谢不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的她,终于忍不住在院外出声提醒。
平衡在这一刻,被人打破。
“陛下,”停顿几秒后,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清润的声音,自谢不逢的怀中传了过来,“臣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吗”
“可以。”谢不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那双能无数次挥舞重剑的臂膀,也在这一刻居然失去了将怀中人禁锢的力量。
文清辞的目光,仍落在那道长长的影子上。
自己是喜欢谢不逢的。
但是初晓情爱的他不知,这份喜欢究竟该如何衡量有多深,有多浅
从医一生的他,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责任与诺言的重量。
所以文清辞决定,给自己与谢不逢一个机会。
他缓缓握住了谢不逢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冰冷又细腻的触感,将正在一点点堕入深渊的谢不逢轻轻地拉了回来。
文清辞并没有回答身后人的问题,而是稍稍提高音量,对太医署外的人说“太后娘娘,臣愿为太医署诸位同僚授课。”
他愿意试着接受谢不逢的喜欢。
并试着也如爱人一般,去喜欢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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