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归睡熟了,贺岱岳却不敢阖眼,他描摹着褚归的五官,生怕褚归露出不舒服的神色。
思绪在黑暗中无限发散,风吹得后山的竹林沙沙作响,水滴噼里啪啦落在地面,让人分不清雨是否继续在下。
上辈子同样是个雨天,褚归体弱,入了冬稍不注意就要病一场,贺岱岳托人弄了批新棉花给褚归做冬衣。臃肿的棉衣把褚归身体裹成了球,衬得他苍白的脸颊愈发瘦削。
褚归笑着埋怨他穿得太厚,路都走不动了,贺岱岳闻言拢紧他的衣领“走不动我背你。”
贺岱岳的话听着像开玩笑,但褚归知道他是认真的。
下午村里人来请褚归上门看病,贺岱岳很是不满,要看病不能自己过来吗,非得下雨天折腾人。
他穿上防滑的雨鞋,准备履行“走不动我背你”
的承诺。
褚归哪能叫他背,他绕过弯着腰的贺岱岳,戴着斗笠踏进雨幕,温和的声音落入贺岱岳的耳中“我晚上想吃红薯丸子汤。”
贺岱岳勤勤恳恳地挑红薯去了,做丸子汤的红薯得选淀粉含量高的紫皮红薯,这样做出来的丸子才有口感。
红薯洗净泥土,削去表皮切块在锅里蒸软,捣碎了加入葱花姜末,加盐拌匀,搓成一个个小丸子下锅煮熟。
做好丸子汤,贺岱岳往柴火灰里买了几个瘦长的黄皮红薯,预备给褚归当宵夜。
褚归一去去了三个多小时,贺岱岳等得发急,忍不住要出门寻他了,才终于看见褚归朝着家来。
“怎么弄的谁打你了”褚归走近,贺岱岳瞬间沉了脸。
竹编的药箱变了形,贺岱岳亲手砍了竹子给褚归编的药箱,长什么样他最是清楚。
“我不小心掉地上磕的,没人打我。”褚归下意识挡了挡药箱,他挤出一个微笑,“红薯丸子汤做好了吗,我饿了。”
贺岱岳一眼看出了褚归在撒谎,他忍着追问的欲望,默默盛饭填饱褚归的肚子。
红薯丸子很鲜甜,褚归喝了两大碗,他努力伪装着一切如常,没有发现贺岱岳脸上的困惑。
以往褚归出诊,回来必然会与贺岱岳提上一茬,但今晚的饭桌上,褚归只说了五个字,丸子汤好喝。
“王大爷的病严重吗”贺岱岳故作不经意道,眼睛落在褚归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褚归咀嚼的动作停住,使劲咽下刚入嘴的红薯丸子,接着他猛地扔了筷子冲到门外,弯腰痛苦地吐了出来。
贺岱岳瘸着腿赶忙追上去,手在褚归的背部为他顺气,贺岱岳不知道褚归的反应会这么大。
胃里的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褚归急促地呼吸,他接过贺岱岳倒的水漱了口,眼底蒙了层血丝“王大爷死了。”
贺岱岳的心重重一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王大爷的死肯定与褚归无关。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多多少少有些毛病,王大爷身子骨不好六七年了,穿过几回寿衣,每次以为
他要死了,抬到门板上守着他咽气,子女孙辈们哭着哭着,他愣是又活了过来。
王大爷注定熬不过今年冬天,褚归赶到时恰恰撞上他咯地一声断了气,像彻底报废的破风箱,微弱起伏的胸膛没了动静。
有人喊褚医生来了,围在床前的家属们让出一条道,褚归两指搭上布满了老年斑的手腕,接着上移至颈侧。
王大爷全身上下生机尽失,褚归下了死亡通知“老爷子去了,各位节哀。”
去了不可能
王大爷的儿子一把揪住了褚归的衣领,他爸躺了几次门板都没死成,怎么褚归一来就去了
推搡间褚归的药箱掉在地上,褚归用力挣开王大爷的儿子“老爷子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相信他死了你有能耐你自己把他救活啊,拉着我干嘛怎么,指望我下去跟阎王爷抢人吗死前不做人,死后一个个倒成孝子贤孙了”
冷着脸骂完,褚归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褚归对王大爷的死并没有多大感触,他之所以闭口不提,是不想贺岱岳为他打抱不平,造成额外的麻烦。犯吐则纯粹是红薯丸子咽太急了,他的胃在下放路上饿出了毛病,平时吃饭必须细嚼慢咽,经不得刺激。
“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我是那种站着让人欺负的人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褚归早领悟了这个道理,他脾气越坏别人反而越不敢得罪自己。
“我去给你冲蛋花,你坐着缓缓。”贺岱岳握了握拳,褚归骂过了,他没立场再为他讨公道。
死者为大,这件事即使闹开了,多数人也会站在王家一方,儿子死了爸,情绪激动一点情有可原。
褚归配着热乎乎的蛋花汤吃了几块饼干,红薯不宜消化,贺岱岳把灶里埋的自己吃了,他皮糙耐造,在吃食上从不忌讳。
贺岱岳夜里是被身边的温度烫醒的,褚归烧得浑身通红,手捂着肚子喊痛,他忙披了衣裳找药,掐着褚归的嘴给他喂进去。
按照之前的经验,吃完药一个小时左右退烧,贺岱岳边拧帕子替褚归散热边计着时间。
然而贺岱岳不懂医理,褚归此次发烧是由肠胃引起,并非以往的受寒导致,两者病因不同,用药自然有所区别。
一个小时过去了,褚归的体温不降反增,贺岱岳内心惶惶,匆匆为褚归穿上衣服,准备背着他上公社求医。
屋檐落下的水滴唤回了他的理智,贺岱岳放下褚归,去寻了贺代光帮忙。
“你怎么就穿个汗衫来了,不冷吗”贺代光看着贺岱岳因着急而跛得更加明显的右腿,内心一片酸涩“我叫上杨朗一起去吧,你留在家等消息。”
叫上杨朗贺岱岳没意见,但让他在家等消息是不可能的。
杨朗睡得正香,被贺代光叫醒,他二话不说抓着斗笠随他走了,两人轮流背着褚归,经贺代光提醒添了外套的贺岱岳拖着跛脚跟在后面,山林间偶尔传来两声交谈。
“褚医生实在太轻了。”
杨朗将褚归往上掂了掂,
后半句没我媳妇重,
觉得有冒犯的意味,及时刹住了嘴。
“是我没照顾好他。”贺岱岳低落道,他和褚归搭伙过日子在村里不是秘密,一个断手一个断脚,村里人当他们同病相怜,倒没往其他方面想过。
一路疾行到了公社,三人皆出了一身汗,值夜的卫生员测了褚归的体温,三十九度七,他赶紧找药,到处翻了一通,他向贺岱岳说了一个噩耗,退烧效果最好的药用完了。
贺岱岳脚下一个踉跄,用完了大晚上的药用完了,那褚归怎么办
他眼神恐怖,卫生员哆哆嗦嗦地提了两个建议,要么连夜往县卫生院送,要么用效果稍次的退烧药试试,同时他们拿一个人上县城买药。
以褚归的情况,后者相对稳妥,去县城要两个多小时,褚归不能冒险耽搁了。
杨朗脚程快,主动接了上县城买药的任务,卫生员给褚归用了退烧药,祈祷它能早点奏效,否则褚归有个好歹,贺岱岳怕是得活撕了他。
卫生所的灯照着褚归昏睡的面庞,贺岱岳蹲在他身边,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他勾着褚归的手指,内心把各路菩萨求了个遍。
从不信鬼神的贺岱岳,在此刻无比希望鬼神之说是真实存在的。
“退了退了烧退了”卫生员看着温度计上的水银柱,激动得跳了起来。
刚刚许愿用十年寿命换褚归好转的贺岱岳茫然抬头,菩萨响应他的请求了
兵荒马乱的夜晚在褚归体温逐渐正常中结束,贺岱岳熬了一夜,在看见褚归睁眼的刹那,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怎么了”眼前陌生的场景令褚归有些意外,他视线一转,看到了目光灼灼的贺岱岳。
“你昨天晚上发高烧,我给你吃了药没见效,请光哥和杨二哥把你送来了卫生所。”贺岱岳半句不提他昨晚的煎熬,“有哪里不舒服吗”
“辛苦你了。”贺岱岳不提,褚归依然从他凌乱的衣衫与胡子拉碴的下巴觉察了端倪,“我挺好的,光哥他们呢”
“我让他们吃早饭去了。”褚归好了,贺岱岳飘摇的心落回归处,“你饿不饿”
褚归的四肢残留着高烧后的酸软,他不饿,可贺岱岳得吃,因此褚归点点头说饿了。
“我去给你买”贺岱岳积极跑出卫生所,到国营饭馆买了袋糖包子,褚归口味清淡,肉包子会嫌腻。
糖包子的内馅是加了芝麻和猪油的白糖,在蒸笼里蒸化了,变成蜜一样的流体,褚归吃了一个,剩下的全让贺岱岳吃了。
贺岱岳咂咂嘴,舌尖泛起甜蜜的滋味。身上的人动了动,被子罅了一条缝,冷风呼呼往里灌,贺岱岳抬手压严实,褚归含糊地嘟囔了一声热。
思绪回笼,贺岱岳缓了几个小时,已恢复了镇定,他一探褚归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贺岱岳有条不紊地拿过温度计放到褚归腋下,默数了五分钟,取出对着手电筒查看水银柱的高度。三十七度四,贺岱岳放下温度计,安抚地亲了亲褚归因发烧难受而微皱的眉头。
量体温的动作未惊醒褚归,贺岱岳时刻关注着,每半小时量一次体温,水银温度计上的指数反反复复,好在均在三十八度以下。
贺岱岳给褚归喂了点水,东方的天色渐白,后院公鸡引颈长鸣,过了一会儿,贺岱岳听见了潘中菊起床的动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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