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归在里屋见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周美秀,她神情恍惚的喊了声褚医生,眼底的空洞针刺般扎人。
通过带路大娘的长舌,褚归已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他无意让周美秀反复回忆这一个多月来的噩梦,径自放下药箱,取出脉枕,示意周美秀将手腕给她。
“我治过一个跟你类似症状的。”面对周美秀这种病人,褚归首要的是建立她的信任,“放心,你的病不严重,能治好的。”
周美秀迟疑地伸手,她父母与兄弟妯娌全紧张地盯着,刘成缩了缩肩膀,叫人怪有压力的。
褚归神态平和,周美秀的脉搏透过指腹被他敏锐捕捉,细、沉、弱,剧烈惊吓导致大气下陷,气陷则五脏六腑升降失常。
五脏六腑升降失常,故而情绪无端变化;气陷影响血脉运行,导致身体麻木抽搐。
褚归一点一点分析着周美秀的脉象,讲清楚听明白,总之周美秀的所有症状,皆是出于惊吓过度,绝非所谓的中邪。
周美秀空洞的眼神渐渐凝聚光彩,面色仍然暗淡“田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吃了没用。”
是病的话,怎么会吃了药不见好呢
因为田勇的治疗方向错了,为了维护卫生所的名声,褚归委婉的解释。周美秀的症结在于大气下陷,田勇治的却是她的体虚。
褚归迅速开好了方子,体贴地告诉他们上面的药材得到县卫生院抓,且有几味药价格较贵,钱切莫带少了。
周家的房子土墙青瓦,看着不像有钱的,但褚归观察到周家人的衣服穿得十分齐整,想必条件差不到哪去。
周母当即叫小儿子拿着药方前往县城,即使他脚程快,药回来也是下午了,万一中途周美秀犯病
“褚医生,有没有什么现在能用的法子啊”周母希冀地望着褚归,“你要不给美秀扎两针”
褚归巡诊期间施展过他的针灸术,挨了针的都说比吃药好使,周母看到了褚归医药箱里的针灸包,顿时动了念头。
周美秀的病,确实可以针灸控制,褚归之所以未主动提及,全赖穴位。
针灸褚归需要用到商曲、太乙、大巨、神封等穴位,商曲、太乙对应惊悸,穴位在肚脐周围;大巨对应失眠,位于小腹下方,近腹股沟;神封主治胸痛气逆,处第四肋骨间隙。
乳、脐、腹,囊括了周美秀的半身,这意味着她得脱光上衣暴露于一个同龄男性面前。
褚归含蓄地指了指穴位,他反正不介意,病人在他眼中无性别之分。
周美秀紧了紧衣服,提出请褚归针灸的周母亦沉默了。
意料之中的反应,褚归朝依偎着周美秀的小姑娘笑了笑,询问周美秀孩子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对”周美秀一怔,忙抓着女儿的胳膊朝褚归递,“她前天发了高烧,还被灌了碗符水”
“符水什么符水”大娘听的消息转了几手,漏掉了关于小姑娘的部分,因而褚
归并不知晓她的遭遇。
周美秀正准备开口,周母一把打断了她,生怕刺激到她的情绪“乖乖的事我来跟褚医生讲。”
周母领着褚归移步到堂屋,愤懑地讲述了周美秀婆婆他们的恶行。
相较于大娘的长舌,周母的讲述更加详细,褚归眉头紧皱,低呵了一声愚昧
符水驱邪的原理其实是药物治病,邪即邪风入体,本质是患病,古时制符水的符,为黄纸着朱墨。
朱指朱砂,墨指烟墨,朱砂清心镇惊、安神解毒,朱砂入药由来已久,烟墨同理。
以药制墨、以墨入药,褚正清便收藏了一枚明代的程墨,其配方包含了麝香、冰片、金箔等十几种名贵中药材。
那顶着神婆名头招摇撞骗的老婆子显然不是什么正统传人,褚归猜测她用的符纸大概率是草纸配炭灰。
毕竟墨水要花钱买,灶膛里的木炭不用。
小姑娘喝的符水实际是草木灰水,倒是不必担心坏肚子,褚归给她开了几粒治退热的药丸。两岁的孩子没到记事的年纪,注意别再受惊吓就行了。
看完病褚归在周家吃了午饭,至于诊费是分文未取,算是替田勇道歉。
刘成走时一步二回头,直到看不见周家的院子,今日所闻大大冲击了少年的人生观,无论是钱姓人家溺死自己的孙女,抑或者周美秀的婆家强绑一个两岁的孩子进行驱邪。
一直以来,在刘成受到的教育中,幼小应该被保护,家人应该被爱护。
人性的恶在此刻狰狞到了极致,刘成垂下头,沉重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体,失去了活力的他蔫成了霜打的黄瓜。
“事情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褚归按按少年人的肩,为他注入力量,“善恶终有报,你要坚信,世上是存在公理的。”
正义会迟到,但绝不缺席。
“嗯”刘成握拳挺直了躯背,恰好经过外婆家,刘成不自觉扭头看了眼。
“去打声招呼吧。”褚归说着转身走向刘成眺望的院子,以免他不好意思挪脚。
刘成外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瘦巴巴的,见到刘成笑开了花,她压根不晓得刘成来了村里,甚至在周家吃了午饭。
“我陪褚医生办正事呢褚医生给周大娘家的美秀姐看了病,他们非留我们吃饭。”刘成非常敬业,作为褚归的临时跟班,当然是褚归在哪他在哪。
“周家的美秀她不是中了邪吗”刘成外婆讶异道,可见流言蜚语的传播之汹涌。
“生病美秀姐是生病,不是中邪他们以讹传讹的,外婆你别乱听。”褚归刚教了刘成一个新成语,刘成学以致用,把外婆懵住了。
啥叫以讹传讹
褚归任由刘成噼里啪啦地跟他外婆讲解,最后刘成外婆懂了,周美秀是吓迷糊了,中邪的谣言纯属编造。
刘成外婆骂了几句那些瞎掰的人,同院的邻居过来问他们在说啥,刘成外婆一拍大腿“周家的美秀闺女”
待刘成外婆跟邻居聊尽兴,褚归达到目的,动了动腕上的手表,刘成立马告诉外婆他们得走了。
时针跳过下午二点,望眼欲穿的田勇终于等到了褚归,他急切地迎上去“你们见到周美秀了吗,情况怎么样,她吃了药有用吗”
见到了。”褚归继续迈步,“到曾所长的办公室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曾所长的办公室,刘成则被其他人拉走,究竟咋回事啊,他们好奇死了。
曾所长同样在等,褚归讲清了来龙去脉,田勇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把自己疼得跳脚。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曾所长反应十分镇定,溺亡女婴的事件他听过数起,虎毒尚不食子,道德层面而言是该谴责,但他们并没有直接惩罚的权利。
一来无凭无证,二来他们不是受害人,按当下的律法,钱大娘溺死女婴,只要她儿媳不报案不追究,派出所便不会管。
褚归理解曾所长的意思,田勇捂着拍红的手掌生闷气,人管不了,难道指望老天爷惩罚吗
“你且专心提升医术吧。”曾所长语重心长,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改变自己。
田勇面露窘迫,虽然昨天周美秀的药方是他和曾所长一起开的,但曾所长私下有建议过田勇叫周美秀上困山村找褚归,田勇拒绝了,觉得自己能处理。
褚归此刻方知道田勇对他有所隐瞒,他素来平和的眼神瞬间凌厉“你觉得自己能处理”
“对不起褚医生,我错了。”田勇万分后悔,“我看周美秀她挺正常的,以为没什么大碍。”
田勇越说声音越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以为没什么大碍,你以为自己是谁”田勇的话火上浇油,褚归摔了病历本,训得田勇抬不起头来。
周美秀事件田勇最大的错不是用药失误,而是他忽略了周美秀的精神状态。
挖到死婴、村里的流言蜚语、婆婆与丈夫的压迫,周美秀整个人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将田勇视为救命稻草,指望田勇拉她一把。
田勇怎么做的田勇递了她一条看似牢固,实则一扯就断的麻绳。
“周美秀的婆家到娘家之间有条河,她昨天晚上是湿着裤脚到家的。”褚归语气深沉,“如果她没有抱着女儿,如果她没有听到女儿的哭闹,你今天得到的将是她投河自尽的消息。”
“什么”田勇脱力地坐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田勇,他们叫你一声田医生,你得对得起医生两个字。”田勇不是故意的,褚归却是有意说了重话,周美秀的事尚可挽回,他希望田勇谨记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褚归打个棒子给颗甜枣,他把摔到桌上的病历本拿给田勇“周美秀的诊后跟进你来负责,有什么事务必第一件事通知我。”
“我来负责”田勇抬眼,有些不知所措,褚归训他训成那样,没对他彻底失望吗
“将功补过。”褚归往前送了送病历本,“田医生,你能做好吧”
“能”田勇霎时容光焕发,他双手接过病历本,“保证完成任务”
曾所长见到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褚归方才训斥田勇的样子,实在叫他提心吊胆,生怕丢下田勇甩手走人。
“此事我有责任。”曾所长向褚归道了个歉,他身为卫生所的所长,明知田勇的水平有限,依然放纵了他的行为,未提醒病人寻求更进一步的治疗,险些酿成悲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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