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天而降的劫雷悍然无匹地直冲大雍皇宫而来,察觉不妙的青溟真王和厉星澜第一反应就是要逃。
太近了
他们离这劫雷太近了恐怕不可避免地要被波及到
这天道怎么会挑这种时候让她渡劫,这也太会挑时候了吧
然而他们心中虽立刻想撤离,但实际上,这劫雷落得猛而急,劈头盖脸落下在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一个人能从这里脱身。
轰隆隆
濯缨就这样看着这道劫雷携着骇人的威压从天而降,甚至没有办法在最快的时间做出防御的姿态
瞬间。
整个世界安静了。
风声,魔将喉咙里的低吼声,上空传来的谢策玄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
在这令人近乎窒息的灵压下,濯缨缓缓睁开双眸,发现周遭万物像是被冰冻般定格,动态的身影似壁画一样镶刻在半空中,成了灰白的死物。
唯有她是可以行动的存在。
这般情形,饶是濯缨也很难保持镇定。
这是怎么回事
渡劫的人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劈中的是别人
几乎是一瞬间,濯缨的脑子里就闪过一个下意识的念头。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若是这些人都动不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趁这个时候动手
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濯缨手中已握住了落日弓,朝着青溟真王那道定格的身影连射三箭
然而。
意外又不意外的,被那三箭射中的“青溟真王”宛如一座泥胎木雕的神像,在这一箭之下被射得粉碎。
眼前的“青溟真王”并不是本人。
濯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落日弓。
甚至连落日弓的器灵也不像往日那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变成了一把寻常凡器,连平日百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
这里看上去像是大雍皇宫,但恐怕那道劫雷劈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原本的皇宫里了。
抬起头,濯缨看向上方朦胧灰暗的天色。
“既然选择这个时候让我渡劫,天道必然有自己的用意,可若不告诉我,我怎会知道天道的用心良苦呢”
濯缨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阴阳怪气,似带了几分讥讽。
此为汝之心景。
终于说话了。
“何为心景”濯缨向天追问,“那外面如何了我在这里度过的时间与外面一样吗这里是我的肉身还是我的魂魄如果是魂魄那我的肉身在外面是否安全”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天道都觉得头疼。
事实上,自眼前这个少女到了上清天宫之后,一直让祂觉得无比棘手。
一个一个地问。
随即,天道向她解释了何为心景。
仙人晋
升时的渡劫方式与所修的道有关。
比如有人以武入道,渡劫时常常要单挑天雷,有人以文心入道,天道便会将其带入心景之中,拷问道心。
这个心景与尘世隔绝,乃天道划出的一方芥子空间,无论在其中待上多久,再出去时外界都不会有半分变化。
而想要从这里出去,就必须直面自己的心魔,并且击败它。
否则
若是困于心魔,也将无法离开此方空间。
天道解释完这番话,通常会看到仙人露出凝重之色,然而濯缨只是沉吟片刻,便问
“既然芥子空间的时间对外来说是静止的,那我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面,岂不是可以一直修行”
天道
“待我先修炼百年,再渡心魔,岂不是可以多晋几阶”
天道
狂妄。
汝就不担心汝无法击败心魔
这世间,最强大的敌人并非外人,而是自己。
濯缨定定瞧着苍穹,忽而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我有不得不回去的地方,所以,我必须战胜它。”
天道没有再多说什么。
心景内升起大雾弥漫,那些定格在上空的妖邪仙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看样子,她的考验要开始了。
濯缨最后抬头问了一句“我还有一个问题,天道对我几番为难,是否我何处得罪了天道而不自知”
天道已经摸透了濯缨的性格。
她说这话可不是打算有错就改,而是在委婉地,指着祂鼻子骂
你是不是针对我
天道不会为难任何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叫考验。
濯缨对天道口中的“大任”并不抱任何期待,因为被他委以重任的上清天宫就是前车之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并不想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雾气吞没了整个心景,濯缨抬脚朝前走去。
她对自己的心魔开始有些好奇了。
会是人皇皇后还是沉烨呢
要怎样才算击败杀了他们就是击败心魔了吗
反正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拦她的晋升,不管是谁,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杀
白雾之中,忽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濯缨握紧了手里的落日弓。
“诶呀”
从浓雾中撞过来的,并非是濯缨预料中的任何一个人。
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撞上了她的小腿,仰面跌倒在地,那张似曾相似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她睁着水汪汪的杏眼,泪眼朦胧地望着濯缨。
“濯缨公主,”另一道声音在雾中响起,濯缨与小姑娘齐齐看向她,“陛下正在气头上,您过去只会触怒他,别在往前走了。”
“不会的爹爹不会生我的气,娘亲不见了,要去找娘亲
”
小姑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来抓她的姑姑,从濯缨身旁像只小鸟一样地朝人皇寝宫的方向奔去。
濯缨终于明白她的心魔是什么了。
那是小时候的她自己。
“别让她去”
隐约想起一切片段的濯缨试图阻止她,然而跟着小濯缨的姑姑却似乎看不见濯缨,她颇觉麻烦地咂舌,旋即快步追了上去。
哗啦
小濯缨刚一推开寝宫的门,便听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飞溅的碎瓷擦过她的额角,她还没来得及呼痛,就觉得喉咙一紧。
有人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陛下”
“陛下息怒啊”
寝宫内的宫人跪了一地,赤水一族的宗亲在人皇的身后劝阻着
“无论如何,小公主是无辜的,她是您的孩子啊”
“她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年轻的人皇眼神阴翳地盯着被他掐在手中的女儿。
“你们说,孤对她母亲不够好吗她一介贫女,无父无母无亲,原本连踏进这宫城的资格都没有,孤将她接入宫中,给她寻一个母家做靠山,封她为妃,享无上荣宠可她却要杀孤她竟敢杀孤就因为孤要立其他人为后”
“这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孤的后宫,除了她和皇后再无第三人,孤已经让步倒如此地步,她竟还不满足难道她想杀了孤,让她的女儿称帝吗”
被他掐住脖颈的小濯缨涨红了脸,软绵绵的手脚根本无法挣开半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掐着她的这只手,也曾宠爱地抱着她举过头顶,也曾在她跌倒时将她抱在怀中。
好疼啊。
爹爹是在跟她玩闹吗可是真的好疼啊,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迟一步入殿的濯缨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放开她”
落日弓一箭穿过人皇帝阙的头颅。
濯缨咬紧牙关,极力忍耐着自己胸腔中燃烧的怒火。
她触碰不到任何人,除了小时候的她自己。
但人皇最终还是放开了小濯缨。
“将她带下去,”人皇转过身,“今日帝后大婚,不可有任何差池,命人好好看管赤水濯缨,今后无事,不要让她再出现在我眼前。”
小濯缨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还太小,并不明白话中的含义,眼里包着眼泪道
“娘亲不见了,爹爹,你要去找娘亲”
“带下去”
浓雾再起,濯缨站在殿外漠然看着这一切被大雾吞没。
一切都从这一日改变了。
母亲的寝宫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她被移去了偏远的宫阙,一开始还有几个嬷嬷尽心照料,但皇后入主后宫,很快生下了宫里第二个公主。
大家看清了风向,越发疏懒起来。
白雾散开时,濯缨看见自己正趴在皇后宫的窗户外,偷偷朝里张望。
今日是昭粹公主的生辰,人皇与皇后守在昭粹的床头,好让她一睁开眼便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爹爹和娘亲,还有她的生辰礼物。
握着一只竹蚱蜢的小濯缨垫着脚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听说她今日生辰,小濯缨特意带着礼物想送给她。
“别进去,皇后不会收你的礼物,昭粹也不需要你的礼物。”
小濯缨回过头来,望着濯缨眨巴了一下眼。
“我记得你,你好漂亮呀,你是哪个宫里的姑姑吗”
濯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这世间大约没有几个人能与小时候的自己对话,纵然这只是她的心景,但这样面对面看着小时候的自己的感觉仍然很奇妙。
“回去吧,不要往前走了,这里没有人欢迎你。”
小姑娘举起手里的竹蚱蜢“我把礼物送给妹妹就会回去了。”
“她有很多很多的礼物,不缺这个。”
“竹蚱蜢也有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了。”
“有,她什么都有。”
小濯缨回过头,她的视线穿过窗棂,看到她的父亲打开了一个小匣子,里面珠光流彩,有精巧的九连环,有金子做的长命锁。
他将长命锁挂在小昭粹的脖子上,慈爱地摸摸她的头,说
“昭儿要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窗外的小濯缨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一日留在她脖颈上的指痕早就消失了,只是她后来饿着肚子去御膳房讨饭时瞧见庖厨正在杀兔子,他们掐着兔子的脖子,手起刀落,不一会儿那兔子就没了动静。
她这才明白那天父亲为什么要掐她的脖颈。
而现在,她看着父亲给妹妹的脖颈挂上长命锁,那些消失的指痕不知为何又开始疼了起来。
“姐姐”
被濯缨牵起手的小濯缨意外地抬头看她。
“姐姐,你不是宫里的姑姑,你是天上的仙女对不对”
濯缨没说话,只是牵着她朝前走。
“大家都看不见你,只有我能看见,”小姑娘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声音都变小了许多,“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仙女姐姐,你知道我娘亲去哪里了吗”
濯缨直视前方,冷声道
“她死了,不会回来了。”
牵在手里的小姑娘突然牵不动了。
回头一瞧,方才还眨巴眨巴眼的小姑娘泪眼滂沱,哭得一塌糊涂。
“别哭了。”
濯缨在她面前蹲下,有些尴尬地看着哭出鼻涕泡的自己。
太难看了,她小时候哭起来原来是这副模样吗。
“不会的,”小姑娘抽抽搭搭,含含糊糊地反驳,“娘亲只是不见了,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她不会死的”
“可她不要你。”
濯缨轻声道
“她不要你,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你就当她死了吧。”
眼泪扑簌扑簌地从小濯缨的眼里落下,她问
“但我还是想她。”
“她不要你,为什么要想她”
“就是想她,”小濯缨认真地盯着她,“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看星星的时候也想,就算娘亲不想我,我也想她。”
“”
倔得简直想把她的嘴捏上。
“姐姐,你不想你的娘亲吗”
濯缨冷冷答“不想。”
“说谎,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
濯缨抬头望着无言的苍穹,不明白她的渡劫为什么会是这样。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选择和青溟真王那样的敌人打一架,而不是和小时候的自己在这里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垂眸看向身旁的小姑娘,看着自己曾经的软弱与彷徨。
她松开了小时候的自己的手,一字一顿地告诉对方
“我为什么要想念一个背叛我的人她背叛了我,她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逃走,没有人想念我,没有人想过我留在这里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为什么要记住她”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倒映着此刻面若寒霜的濯缨。
濯缨五指收拢,指尖用力得嵌入自己的掌心。
这就是她的心魔吗
这凭什么是她的心魔,凭什么成为阻拦她晋升的障碍
什么才是天道心目中的击败心魔
要她宽恕母亲宽恕人皇要她洗清这一身的戾气,做一个心存善念大爱无疆的仙人
凭什么
难道她不该恨不能恨
这些人以恶意对待她,难道要她放下这些仇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需要他们付出任何代价,就与他们和解吗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天地微微颤动,心景内一阵动荡。
这一次的浓雾几乎吞没一切,就连濯缨自己的身影也被这阵浓雾包围。
濯缨咬紧牙关,召来落日弓,朝四周漫无目的地射出带着无尽怒火的箭矢。
她不能被这么可笑的东西阻拦。
前世死时的痛苦还残留在记忆之中,这一世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还有没复完的仇,没杀得了的人,她怎么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濯缨数不清自己射出了多少箭矢,她在雾中狂奔,想要摧毁这方让她不断重温噩梦的空间。
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什么,濯缨重重跌倒在地。
“把她的头发给我剪掉。”
晕晕沉沉之中,响起了一个冷漠的女人嗓音。
“唯有嫡出才可以戴坠有流苏的发钗,一个庶出的公主,这是想踩在昭儿头上吗将她的长发绞碎,以儆效尤。”
睁开眼的濯缨隐约感觉自己被什么
人压在地上。
木质地板冰冷光洁,她听见周围有纷乱的脚步声,有宫人迟疑的劝阻声,然而端坐上首的女人态度坚决,宫人只好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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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两步。
冰冷的剪子散发着寒意,落在她颤动的眼中。
停下来不准靠近她不准剪掉她的头发
那剪子并没有停下,反而离她越来越近,濯缨几乎能听到剪子绞碎头发的声音。
她是大雍的公主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她
她要杀了这些人她一定一定要将他们全都杀了
压制住濯缨的众人突然被一股从她身上爆发而出的力量冲飞。
皇后不敢置信地起身,骇然道
“是妖邪这孩子被妖邪附身了快传道长除妖”
殿内愣神的众人忽而惊醒,其中一人抬脚正要冲出去,却见那个被剪断长发的小姑娘如鬼魅般闪现至眼前。
咔哒。
她身法极快,攀缘至那宫人背后,生生拧断了她的脖子
疯了
宫内的濯缨公主被邪魔附身发狂了
尖叫声响彻整个皇后宫,短发齐肩的少女一语不发,仿佛游走在人间的幽冥使。
所到之处,人命如草芥轻易被她摧毁。
皇后在宫人护送下试图朝外逃跑
“陛下陛下救我”
然而她的双脚并没有跨出这大殿一步。
一只从她身后飞来的剪子横穿她的喉管,鲜血如泉喷涌而出,刹那将皇后宫门染成一片血泊。
气喘吁吁的小濯缨浑身都在颤抖。
并非害怕,而是一种情绪过于激动而不可遏制的颤抖。
她转身朝后方看去。
瑟瑟发抖的宫人之中,还藏着一道身影。
“姐姐姐”
刚会说话的昭粹怔怔看着眼前的小濯缨。
小濯缨也在盯着她。
对了。
她还有个妹妹。
昭粹,金昭玉粹,她的妹妹是人皇捧在掌中的珍宝,而她却是人人皆可践踏的污泥。
消失吧。
通通消失吧。
这世上欺她辱她之人,通通都应由她亲手了结。
她要变得很强很强。
强到再无人能够欺辱她,强到所有阻她之人烟消云散
这就是她的心魔
她的心魔就是她还不够强不够狠
她就应该将万物变为她的垫脚石,什么底线,什么道德,那些都算什么只要放下这一些无所谓的东西,她就可以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就在她扼住昭粹脖子的一瞬间。
昭粹的脸,变了。
那是一张极度狰狞,鬼祟,癫狂的面容,她被吓了一跳,陡然后退几步。
余光瞥到梳妆台上的铜镜,濯缨又看
到了那张陷入极度狂热的脸。
镜子在她的注视下陡然碎裂,分裂成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还要杀吗”大的那个她问道。
“当然”
“下一个要杀谁呢”
“杀人皇杀沉邺”
“还有呢”
“还有反抗我的人阻拦我的人试图劝我的人”
说完,小濯缨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有那么多人要杀吗
是不是有点太累了。
“累了吗”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我不累,我还可以杀我能行只要把心魔全都杀掉,我就是最强的我就能离开了”
“离开做什么有人在等你吗”
“当然有啦”
小濯缨突然卡壳。
谁呢
谁会等她呢
她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人等她,没有人爱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一个人也很好的。
就这样杀下去,变强,再杀,再变得更强
“懦夫才会需要人等,我不是懦夫,我是强者”
“也不需要爱任何人吗”
“我只爱我自己,其他的人,都是我的垫脚石而已。”
小濯缨无比确信这点。
而镜子里那个长大的她轻叹一声。
“那你回头看看呢”
回头
小濯缨茫然地转过头,正对上三张同样茫然的脸。
谢策玄、伏曜和叶时韫三人看着眼前这个还没他们大腿长的小姑娘。
别人一道雷劈下来是在水深火热渡心魔,怎么到她这里,变成让别人水深火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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