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灼凰朝天渊城而来,守在天渊城中的炎天正欲阻止,却发现她气海内的灵气,正在疯狂地逸散。
而她也丝毫没有动手去杀天渊城中百姓,只是疯了般朝青梧坠落之地而去。
泪眼蒙眬,神色惊惧,面色惨白。
炎天一怔,她这是道心动摇
她身上无伤却灵气四海,除了道心动摇还能是什么炎天大喜,青梧已死,灼凰道心动摇,仙界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人吗当真是天助妖界天助妖界
阵法运行已有些时候,诛仙仙力下降,而仙界最强的两个人先后折损,此时不围剿诛仙,更待何时
念及此,炎天眸光灼灼,当即御风,离开天渊城,重新飞往天际
灼凰落在城楼之上,气息一顿一错,一双眼四下不停地寻找。
可到处都不见青梧的身影,她只觉浑身发凉,但又心存一丝侥幸。到处都看不到师父,是不是证明他还活着
她方才为何那么快地收回目光为何连他坠落在何处都没有关心
想起师父跌落下云层的画面,灼凰只觉有一只大手,捏着她的心狠狠蹂躏,痛得她几乎难以维持平稳的呼吸。
还有灼凰眉心不自觉紧拧,还有他们的孩子,一刻钟已过许久胎莲岂能无恙
凉风倒灌入灼凰喉间,灼凰双唇颤抖起来。她仍旧没放弃找寻,师父不在,胎莲亦不在,方才就是这个方向。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师父”灼凰喃声轻唤。
“师父”她缓步在城楼上找寻,声线已然颤抖。
而就在这时,她忽见心判,静静躺在土砾中。
灼凰的目光锁在心判上,一口气倒提,呼吸顿住,随即便朝心判跑去,步履太过慌张,不慎踩到裙边,灼凰摔倒在心判旁。
她似是感觉不到半点疼痛,连忙将心判拿了起来,着急忙慌地便去看笔杆上天地所赐“心判”一字。
师父的本命法器她再熟悉不过,她清楚地记着“心判”一字的位置。
灼凰的所有动作,忽地凝滞,她捧着心判,怔愣地看着笔杆。
笔杆之上,天地所赐“心判”一字,已然消失不见,它现在,只是一支凡笔。
灼凰气海内的灵气,忽地如飓风般疯狂向周围四散。
灼凰唇角微颤,眉峰跟着蹙起,心间最后的一线希望彻底消散,心间激烈的情绪,彻底于此时崩塌。
她双手紧攥着心判,将其紧紧护在心口,到底是崩溃失声,倾山颓雨她俯身,双手疯了般在发现心判的位置上摩挲“师父你去了哪里师父”
她到底做了什么曾经想做他的妻,想同他生儿育女,如今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竟是亲手害了他们父子,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一定要找到师父,哪怕只有尸身
灼凰用仅存的修为,施展神境,以发现心判之地为心,
在天渊城中细细密密地搜寻。
她甚至已经顾不上凡人的反应,身形在天渊城的凡人眼中忽隐忽现。
天际传来炎天的狮吼之音,其音贯耳,震荡识海,灼凰只觉头疼欲裂,目眩神迷,唇角而耳道里,跟着流出鲜血。
可她依旧丝毫不停,师父只能在天渊城中,他和孩子,肯定还在天渊城中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灼凰已施展神境上百遍,走遍了天渊城中的每个角落,但她依旧没有找到青梧和胎莲一星半点的踪迹。
直到她灵气逸散至修为退转,再也施展不出神境。
在炎天震天的狮吼之音中,灼凰瘫坐在天渊城中的街道上,眼中绝望之色尽显。
街道上人来人往,凡人看着装异于他们的灼凰,丝毫不敢上前相帮,今日的天渊城,太怪了。
二百二十四年相伴,当年入仙道,她明明是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可为何到头来,连同他死在一处都做不到
以他的修为,明明没有人能近他的身。可在无情道中的她,却果断做了最好的选择。
灼凰唇边尽是苦笑,泪落如雨。她明知,他对她不设防备,甚至故意打开旁人的剑,利用他的欣喜和信任,将悲天贯入他的心口。
她明知这样杀不死他,所以趁悲天停留在他心口时,催动悲天震碎了他的心脏,断绝心脉,阻断灵气运转
她根本,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自救的机会。
炎天的狮吼之音再起,震得灼凰再呕出一口鲜血,她天眼隐约尚在,抬头看向天际。
仙妖混战,死伤无数,永崇等剩下的所有仙尊,亦在合力试图突破妖界封锁,下界杀人破阵。此刻无论是仙是妖,都已在大战中癫狂,场面之残酷,直叫灼凰心颤。
永崇的剑雨,终于有一股突破妖界的封锁,朝天渊城落来。
灼凰眉心一跳,当即便思阻止。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忽地想起人间,想起在北境的那十年。
她和师父选无情道,分明是为了救人,可时至今日,仙、妖、人二界,依旧会发生这么大的灾难。而她和师父,各自陷入道心的争端中,互伤彼此,早已背离入仙道时的初心。
她连忙动用仅存的灵力,朝永崇杀往天渊城的剑雨掷出悲天,可她现在的仙力,仅仅只是阻拦一瞬,悲天便被剑雨打开,万千剑雨,再次朝天渊城而来。
就在她焦急之际,一位路过她面前的青年男子,忽地开口道“阿瑾,心有所哀为悲,身受同体,亦为悲”
灼凰一愣,不等她去找那名男子,又有人群中的少女对她道“仙有修行之苦,妖有生存之苦,人有无明之苦。”
又有老妇对她道“人间十年,你缘何学医缘何拜师缘何入无情道”
灼凰的天眼已忽隐忽现,她仰头看着天际,看着战场中不断死去的众仙、众妖,还有即将落在天渊城中的剑雨
她似是意识到什么,喃喃回道“感苍生苦,生
济世心。”
身后传来一名老叟的声音这便是身受同体,既为,悲心。20”
灼凰心间豁然开朗,骤然抬眼看向天际。
整个天际已陷入一片混战,无论仙妖,尽皆杀红了眼,此战已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炎天望着眼前的战场,眸中焰光灼灼,眼看着永崇剑雨将落,一旦阵眼有所损伤,阵法屏障自会衰弱。
他一下挣脱众仙纠缠,顷刻间集结气海内所有妖灵气,动用最大的妖力,仰天长啸。
这一声狮吼,不留半分余地,众仙当即落了下风,诸仙尊吐血不止,识海不清,难再施法,修为低的众仙,甚至抱头惨叫,七窍出血,气海动荡,灵气逸散
所有人心生绝望,青松看着屏障内的战场,眼中哀色尽显。
可就在此时,忽有一段渺渺仙乐,自天渊城而来。此乐绵绵悠长,闻之便感奏乐之人心间盼世间太平之愿。
炎天充满杀意的狮吼之音,几乎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便被此乐悄然化解,这一刻,无论是仙,是妖,是人,皆在此乐中,感受到心归于静,杀念平息
仙妖在乐声中止战,齐齐朝仙乐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刻,无论是仙是妖,眸中皆露讶然之色。
但见灼凰重新自天渊城中而起,法衣衣袂,披帛绶带,缓缓随周身灵气漂浮于空中,周遭的所有灵气,正以难以想见的速度,重新往她气海中聚集。
悲天悬于她头顶之上,万千灵气贯入悲天,一曲惜安令,响彻天际,仙乐渺渺,抚二界众生。
永崇杀向天渊城中的剑雨,悄无声息的消散,炎天布下的结界,亦悄无声息地消散,天地重归清明。
天地间一片安宁,仙妖一众,皆齐齐看向灼凰,久久无法回神。
青松凝眸在灼凰面上,神色格外复杂,悲天竟是响了在她无情道心动摇之后永崇亦不敢置信地看着灼凰,无情道才是最符合上古时代的正法,她又为何会在无情道心破之后,获得强于从前数百倍的修为
耳畔是二百一十四年未曾听过的惜安令,二百二十四年的时光,在眼前瞬息而过。
原来能奏响悲天的,从来不是无情道心,而是感苍生苦,身受同体的悲心。
灼凰忽觉自己的眼睛,不再是从前天眼所见的一切,这一刻,她放眼望去,竟见宇宙,见天地,见众生所见之广,全然超出她的认知,甚至无法对其以名唤之。
而就在这时,灼凰忽见遥远的地方,一个非此世界的地方,有一名男子,含笑对她道“你终于能直接听见我的声音,我不必再借凡人喉舌。”
那男子样貌身姿之美,全然无法用人间已有的词汇形容,是一种超脱于此世界的美,同他相比,便是他们这个世界最美的美人,都变得粗鄙不堪。
灼凰不解道“你是谁”
男子笑道“是故人。”
灼凰似是意识到什么,追问
道“那个隐藏在背后,修为极高的人,可是你”
灼凰问道“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
男子再次点头“是。”
灼凰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男子朝她招手“你过来,以真正可以遍行六道的神境。”
灼凰试着使用神境,竟是真的到了那男子面前。看着眼前所处之地,灼凰震惊不已,这是、这是另一个世界
男子看着她笑,对她道“阿瑾,好久不见。”
灼凰狐疑的目光在男子面上打量,忽地从他神色间,窥见几分熟悉之感,她探问道“你是”
男子对她道“你不认识我,但你识得我的前世。”
说着,男子抬手,身边出现一面水镜,水镜中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转瞬即逝。
灼凰看清,随即看向那名男子,眼露震惊,眼眶再红,颤声道“思、思鹊哥”
孔思鹊笑而点头“孔思鹊已是前世,但你这样称呼,也成。”
灼凰心间藏着无数的困惑,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
孔思鹊道“当年带百姓们返回,我为救百姓身死。当时一下就救了五千多人,功德着实有些大,几乎那头刚断气,这头便投生天道。”
“天道”
孔思鹊点头,抬手指向下界,对灼凰道“现在你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天眼,可见六道众生。众生因我执,缔造六道轮回,我所处之地,既为天道。下有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众生因我执流转于六道,随业投生。”
“原是如此”
灼凰心间再生疑惑,问道“思鹊哥,你费这么大功夫,可是为了点化我和师父”
孔思鹊点头“正是。”
“那你为何不直说”
孔思鹊面露无奈,抬头,看向更高的天界,对灼凰道“天道,又分欲界天,天,无天。欲界之首,乃他化自在天。能投生此天中人,功德极大,旁人所幻想一切喜、乐、欲,皆会在此天化作真实,供他们享乐。”
孔思鹊接着道“此天中人,难舍情执,视欲界一切众生,为其眷属。”
灼凰依言看去,但见此天中人,样貌更是在如今的孔思鹊之上,全然无法用凡俗言语形容,灼凰只觉震撼。
她不禁问道“他们便是欲界之首莫非也视我们人道中人为眷属”
孔思鹊点头,随即道“他们还有一个名字。”
灼凰问道“什么”
孔思鹊轻叹,吐出两个字“天魔。”
灼凰闻言一怔,眼露惊疑。
孔思鹊接着道“正法之修行,目的在于脱离六道之苦。离六道,既非天魔眷属。天魔情执难舍,自是不愿众生修行成就,五万年前,天魔降世灭法,从此仙界再无正法。天魔在上,这便是我不能直接来找你们的缘由,只能布局,引导你们,等你们自身修行成就,前来见我。”
灼凰眉眼微垂,原是如此。她心间还有万千疑惑,接着问道“可如今仙界有无情道。无情道无情无欲,岂非脱离天魔掌控的正法”
孔思鹊摇头,对她道众生岂能无情无情道,不过是正法灭尽后,仙界后人错误地解读。你们所谓的道心,无论是无情道心,清静道心,还是不渝道心,皆是分别念罢了。你们借着道心修行,又受道心裹挟,动辄便是道心动摇,修为退转,代价惨重。”
灼凰此刻无情道心已破,什么道心也没有,但她现在的修为,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她不解问道“那到底什么才是正法”
孔思鹊笑道“菩提心。”
“慈、悲、喜、舍,四心合一,既为菩提心。合欢道二种道心,勉强占了一个喜字;正道二种道心,勉强占了一个舍字。可慈悲一心,却被仙界舍弃。阿瑾,真正能成就大道的心,是慈悲之心,而非无情之心啊”
灼凰震惊不已,蓦然想起,师父之前阻拦他们杀天渊城中的百姓,分明修为退转,却拥有阻拦他们的能力。他只差一点,便会像现在的她一样,悟得正法。
眼眶再次泛红,灼凰看向孔思鹊,久难言语。
孔思鹊自是明白灼凰心间所哀,他叹道“你同你师父,你们两个在人间十年,怜惜北境百姓,救护北境百姓,早已拥有慈悲之心。可惜入仙道后,却选错了路。”
“我在天上,眼看着你们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深,如何不急便只能出此下策。当时在柳家,我借阵法幻境现身,已经叫你们信任彼此,可你师父,为着你好,始终不从己心,抹去你的记忆,功亏一篑。”
但凡怀章从一回己心,丰州再见之后便表明心意,以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入仙道后就绝不会选修无情道,借着对北境百姓的挂念,便能顺势得道。
又或者,在后来道心动摇后,从一回己心,不要抹去阿瑾的记忆,同入合欢的他们,仍然会对众生再生慈悲之心。
如今的结局,从某种角度来看,莫不是青梧咎由自取。
可到底他们都不知真相,一心为彼此,又责怪得了谁
灼凰心间还有不解,她再次问道“真相既是如此,那为何正法时代留下的石刻中,却说正法时代的修行者,无情无欲”
孔思鹊道“因为,正法时代的大成就者,已破我执。他们不再执着有我,便不为人伤而恼,不为所得而喜。我所失,我所得,我所愿,我所爱,我所恨,当不再有我,失、得、愿、爱、恨皆不再有。”
“世间人种种举问,云何不得道由见已故,不得道。若能不见已,即得道。注1”
“而对众生的慈悲之心,便是斩向我执的利剑。”
“阿瑾,众生岂能无情又岂能对众生无情”
“无情道动辄杀父杀母,杀妻杀子,岂能视之为正法分明乃众仙误入邪道。”
话至此处,灼凰到底是合目落泪,原来,这才是正法的真相,所谓的无情道,
从来就是仙界断章取义的结果。
灼凰敛裙跪地,拜谢孔思鹊,随后起身,问道“思鹊哥,我师父他还活着吗”
孔思鹊摇了摇头,对她道“他已身殒道消,不在人世。但他尘缘未尽,或许另有机缘。你且回去,先解仙妖一界万年困局,再慢慢寻他。切记提醒众仙,日后修习正法,必会有魔侵扰,万望正心,莫要走火入魔。”
一句尘缘未尽,到底是给了灼凰希望,她再复敛裙下拜,对孔思鹊道“思鹊哥,在人间时,你便是我的授业恩师,如今更为我,为人界解惑,如此大恩,阿瑾缘何以报”
孔思鹊笑道“度化众生,本为我天道不可推卸之责。只是自天魔灭法后,天道受制于天魔,无法与仙界沟通。若非你我二人,在人间八年的缘分,如今也无此再降正法之机缘。此番重续法脉,你、我、怀章,我们二人,缺一不可。”
孔思鹊容貌已改,但此时的笑意间,竟隐隐有了些许前世的影子,他对灼凰道“如今你已拥有真正的神通,咱们随时可见。”
灼凰连忙点头,含泪冲他一笑“好。”
孔思鹊又道“完整正法降世的机缘,尚且未到,但也不远了。重整仙妖一界,以待正法。”
灼凰应下,暂且拜别孔思鹊,回到天渊城之上。
悲天仍在奏乐,惜安令回荡在整个天际。
悲天奏乐之下,无论是仙是妖,皆再难起杀心,灼凰离开那么久,双方都未再交战,都老老实实地待着,各个神色懵懂,便是连眼神,都变得格外清澈。
见灼凰再次出现,众仙众妖,皆朝她看来。
灼凰扫了众人一眼,看向化为原型的炎天,朝他招手“过来。”
炎天真的不想听话,但他的脚,却丝毫不受他控制,老老实实地朝灼凰踏云而去。
来到灼凰身边,灼凰伸手,摸了摸炎天巨大的狮头。
人群中发出一声唏嘘,炎天更是气恼不已,可感觉又还不错,几乎是念头落下的瞬间,炎天便难以自控地低头,趴在了灼凰脚边。
灼凰对他道“仙妖一界,不该敌对。从前,也不该将妖族囚禁于西洲。”
曾经在人间,她本有齐梁之分,可入仙界后,再看凡人,皆为生灵,再无差别。
如今她见天地,见六道,见众生,自是也再无仙妖之别。不过都是困于六道的众生罢了,合该共享正法,一同修行,他们真正的敌人,是为欲界之首的天魔。
灼凰看向众仙、众妖,朗声传音道“从今往后,妖入仙界,可拜宗门,可入传承。享仙界一切资源,受仙界律法约束。”
话音落,永崇道“你怎敢如此”
灼凰垂眸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她和师父修无情道,永崇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尤其她后来无情道心越发坚定,以至于亲手杀了毕生所爱,都与永崇脱不开干系。
方才她观望六道时,见到了地狱道的无间地狱,杀父杀母,当堕无
间。永崇为了修无情道,可是将身边的亲友杀绝了。与其让他在这叫嚣,倒不如让他去地狱道看看,多担心担心自己。
念及此,灼凰朝永崇一挥手,便以神境,将其送去了地狱道。
永崇凭空消失,众仙众妖霎时惊骇。不与人相触,隔空使用神境,这是何等修为
事到如今,所有人即便心中不愿,却也屈从于灼凰的修为,不敢再有异议。
灼凰看向青松,对他道“掌门师伯。”
青松依言上前,灼凰眼中含泪,冲他抿唇一笑,对他道“我已得正法,这就告诉你。你和炎天,整合仙妖一界,将正法公之于世。”
话音落,仙妖一界,齐齐哗然。
青松唇角抽动,强压着心间情绪,点头应下。
灼凰抬手,将自己所得的一切,尽皆送入了青松的识海中。青松的神色,逐渐从不解,变作震惊,直至敬服。
灼凰再复冲青松一笑,氤氲在眼眶中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对青松道“我要去找他了”
青松似是想起什么,对灼凰道“我之前给了他寿山炉,乃上古正法时代的法器,可隐匿他的行踪,你要怎么找”
难怪她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灼凰看着青松,眼里神色温柔却又坚定“那便天上地下,六道轮回,一寸都不放过,我一定会找到他。”
青松点头,对她道“保重。”
灼凰应下,随即以神境离开。
余下的时日,灼凰辗转于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孔思鹊说他尘缘未尽,另有机缘。那她便先找遍人间,若人间找不到,她便去六道中找,六道轮回,总有一道是他投生之地。
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百年千年,她总能找到他。
“青梧。青梧”
耳畔传来唤他名字的声音,青梧只觉眼皮沉重万分,仿佛这具身体,已不是他的。
有气息进入他的身体,胸腔处一片温热,他费了好大力气,方才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比艰难地睁开眼睛。
入目一片顺圣色,好似是个人影,但视线模糊不清。
“青梧”耳畔的声音满是喜色,似是有人伸手扶他,可他身体的触感并不明显。
青梧费力坐起身,盘腿稳住身子,这才抬头看去。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恢复,好半晌,他才看清眼前的人,才能分辨音色,他只觉喉咙干涩,几乎说不出话,哑声问道“梅挽庭”
“是我”
话音落,跪在他面前的梅挽庭,忽地泪落如雨,喜极而泣“我真的救回了你,我救回了你救回了你”
青梧只觉头疼欲裂,这才迟迟想起,他死在灼凰的悲天之下,他们的孩子,怕是也死在了天渊城。
青梧尚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面上的神色寡淡,饶是心间剧痛不已,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他向梅挽庭问道“你
如何能起死回生”
梅挽庭看向青梧身下的地面,手抚上他面前的琉璃姑获,对他道“妖界守宫一族鲜血绘制的再生阵,重塑了你被震碎的心脏。而妖界至宝琉璃姑获,有塑魂之能,帮你魂体重回肉身。青梧,我是不是有几分本事”
青梧念及过往,不解道“是你将我转修合欢的消息,透露给了炎天。如今又为何要救我”
“呵”梅挽庭一声嗤笑,跟着道“我只是想要再生阵和琉璃姑获,你的秘密,是我换这两样东西,最好的筹码。”
青梧抬眼看着梅挽庭,他从他眼中,看出无数复杂的情绪。
可就在这时,他忽地发现,梅挽庭的身体,似是有些清透。他不禁蹙眉,伸手抚上梅挽庭的肩,不解道“你怎会如此”
梅挽庭冲他勾唇一笑,眼底满是哀色,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一如往常般戏谑地告诉他“因为我,无魂无魄。为了救你,我用尽全部修为,这个世上很快就没有我了,青梧。”
青梧闻言一怔,看着梅挽庭愈发透明的身体,目光不断在他身上逡巡,他万分不解“怎会有人无魂无魄怎会”
梅挽庭一把掀开他扶着自己肩头的手,冲他嘲讽一笑,眼底复又流出一丝厌恨之色。
梅挽庭解开自己的上衣,褪下,周身尽是烧伤,青梧望之,触目惊心。
他重新穿回长袍,对青梧道“为何因为你啊青梧。”
青梧愈发不解,梅挽庭将自己的本命法器,尽皆堆在青梧面前“仔细看看,认得吗”
青梧缓缓低头,面上不解之色愈浓,他拿起地上那些贝壳,竭力回想。
二百一十四年前的记忆,这才再次涌向脑海。
丰州之夜,他醒后,便想着提亲求娶,可未及开口,拓跋宏誉便将他和灼凰分开关押。
那时他想,待再见之时,他定是要求娶。可条件艰难,他给不了她太好的聘礼。
但又不愿礼薄,被移去城外庄子上后,他便琢磨以何为聘。
他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方紫檀木盒,便想着,拆其檀木,做成一把梳子,意为白首之约,他想着叫梳子特别些,便想到镶嵌螺钿,于是便和拓跋宏誉要了好些贝壳,挑了适宜打磨成螺钿的贝壳之后,便将其余的,放置屋角。
刚移去庄子上时,他身体虽不好,但尚不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每日天气好的时候,便去院子旁连着的那座小亭中,去做那把用以定情为聘的紫檀螺钿半月梳。
可梳子做成后不久,他便从拓跋宏誉请来的医师口中,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最终,这把梳子,没能送出去。
直到他入仙界,使用移情术,这才重新拿出那把梳子,作为移情的媒介,移情术成后,他便将那把梳子,扔进了大火中。
青梧似是意识到什么,忙搜寻自己识海,他重新看到那座小亭的名字,梅挽亭。亭边有梅,恰似梅枝轻挽,故唤梅挽亭。
青梧眸光闪烁,怔愣抬头
,再复看向梅挽庭,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
梅挽庭见青梧终于意识到了,他惨然一笑,对青梧道“当初在合欢宗,我之所以能轻易抓到你的命门,叫你道心动摇。正是因为,我的真身,就是你亲手所造的那把紫檀螺钿半月梳。”
“青梧”梅挽庭直视他的眼睛,对他道“你是造我之父,意外吗”
青梧心一沉,望着梅挽庭,只觉凉气倒灌喉间。
话至此处,梅挽庭对他的厌恨已丝毫不加掩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本就是无情死物,我诞生的使命,只是承你心愿,到她身边,仅此而已。可你,偏要移情于我。你这个人,重情重义,对爱人,对亲眷,对朋友,对天下苍生,都重情重义。我受你移情而来的所有情欲,终不甘心再做无情死物,化生为人。”
梅挽庭声线颤抖,双眸再次朦胧“可我拥有自主意识的同时,却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我疼全身都疼我很害怕恐惧几乎将我吞噬这便是我在这世上,体会到的第一种感觉。你知道有多绝望吗”
“我本以为,我要葬身在那片火海中,可一团白光,将我带出了火海,投入人间。”
梅挽庭唇边笑意愈发凄凉,他缓声道“到了人间我才知道,原来初生之时体会到的恐惧与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人间,才是我遍尝冷暖的开始”
梅挽庭眼波流转,目光再次落在青梧面上,他眉微挑,对青梧道“我起先并不记得你,也不记得灼凰,更不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我脑海中只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座叫梅挽亭的小亭中,将我捧在手中的画面。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爹。”
“我辗转人间,到处找那座叫梅挽亭的小亭。可欺负我的人,真多啊我被人贩子卖到酒楼做工,受尽打骂,逃出来后,我又被乞丐抢走了所有钱。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我,我却因冬不知冷,夏不知热,被当作怪物惧怕。我只好又逃,被杂耍班子扣下,让我冬天坐进冰桶,夏天坐火堆,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
梅挽庭看向青梧的目光,凉寒之意愈甚,他继续挑眉,道“可惜那时,我受你影响,一心一意,只想做个好人。不管世人如何对我,我都不曾责怪任何人。我只是逃,未行任何报复之举。只是一个人活着,真的很孤独,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我的,没人问我冷暖,没人管我死活。”
梅挽庭忽地低头,眉宇间哀伤之色尽显“后来有位仙君发现了我,说我天生仙体,将我带回了仙界。我以为,我的人生自此便能改变。可谁知,我竟是天生的合欢道,天生的欢愉道心。我被他们严刑拷打,问我是不是合欢宗的奸细,意欲侵扰正道。我被正道唾弃,饱受谩骂,可我那时,连合欢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在无垢宗受尽折磨,直到他们搜我识海,方才将我赶出宗门。”
梅挽庭看着青梧,已然控制不住情绪,泪落不止,哽咽道“我那时真的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要被那般对待,受那等苦楚青梧,我真的不明
白”
青梧从未想过梅挽庭会和自己有关,更未曾想到,这世上,竟有一人,因他受尽这般苦楚。
青梧眼眶已红,他伸手,扶住了梅挽庭的双肩,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梅挽庭这次没再甩开青梧的手,他的身形,透明得愈发明显。
他接着对青梧道“我那时才知我是合欢道中人,我便去了合欢宗,方才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我本想着,待有些修为之后,我再回人间,去找那座叫梅挽亭的亭子,去找那个将我捧在手中的人。我便给自己取名梅挽庭,等着去见我记忆中,唯一将我捧在手里的人。”
“可是”梅挽庭面上笑意愈发嘲讽,他望着青梧缓缓摇头“可是最后一次仙妖大战,我见到了你。那日的你,何等风光,凌驾于仙妖一界之上,一尘不染,高坐神台。轻而易举,便叫整个妖界臣服于你。
我那日才知,我心心念念以为的父亲,竟是仙界无情道第一人。也是那日,我想起了一切。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知道了自己遭遇的一切,究竟都是拜谁所赐”
梅挽庭一把扣住了青梧的手腕,紧盯着他的眼睛,厉声质问道“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梅挽庭厉声冲青梧吼道“你所有的光芒万丈之下,是我在替你承受你移情而来的所有情欲”
梅挽庭挑眉,嘲讽笑道“可你真的无情无欲吗你若当真无情无欲,我早就应该是个独立的人,为何还能感受到你的情欲为何还会受你影响”
梅挽庭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对他道“所以青梧,你越是无情,淡漠,高坐神台,我便越是觉得你虚伪,可笑,面目可憎”
“我出卖你又如何我恨你又如何我只是想摆脱你对我影响,为自己重塑肉身,为自己重塑魂魄我想做一个独立的人,我只是想做一个独立的人我有什么错”
梅挽庭的身形越淡,青梧透过他的身体,已能看到他身后的桌椅,青梧任他责骂,同时满心里想能救他的办法。
梅挽庭似是也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他眸中的恨意逐渐淡去,转而漫上一层留恋,他缓声对青梧道
“青梧,你知道吗前些日子,看着你众叛亲离,看着这世上所有人都厌弃你,我是真的很开心。”
“可”梅挽庭眼中再复落下泪水,双唇微颤,望着青梧道“可你怎么能真的死怎么能真的死”
他恨青梧,可又难以自控地想要靠近他们,想到他们身边。无垢宗的案子,是他亲手谋划,让青梧带他去栖梧峰,也是他亲自为自己盘算来的。
梅挽庭已然维持不住自己的身形,身子前倾,一头撞在青梧肩上,跟着倒进他的怀中。
他感觉到有冰凉的泪水,滴在他的脸颊上,唇边漫上笑意,心间的恨意,到底还是消散殆尽。
他从气海中取出胎莲,并一颗流转着顺圣色的光珠,对青梧道“我保住了你的孩子,你能夸我一句吗”
青梧竭力咽
下哽咽,缓声笑道你做得特别好,我身死难为之事,你都做到了。”
梅挽庭满足笑开,将胎莲和光珠都移入了青梧的气海,随即对他道“自我知晓我无魂无魄,便知此生,活在世上的唯一证明,只有那些所经历的一切。所以我一直在研究记忆,那颗光珠里,是我一生所有的回忆,你替我保管好。”
青梧重重点头“好好”
“青梧,你背我出去,我想再看看外头的夕阳。”
青梧点头,起身,拉过梅挽庭的手臂,将他背在了背上。
他什么神通都没了,重塑的气海也不过普通仙君的水平。他眼下根本看不到外头是什么地方,只能听着梅挽庭的指引,来到地面之上。
出来的瞬间,青梧愣住,纵然周围的环境,早已沧海桑田,可青山绿水未改,他认得,这里便是当年,丰州那夜之后,他的囚禁之地,也是梅挽亭,所在之地。
恰逢夕阳丹红,照在他和梅挽庭身上,梅挽庭费力抬眼,看向远处夕阳,他对青梧道“其实我从未见过大海,上次和你们去南海,是第一次见,你送给她的箫穗,也是我斩断的”
梅挽庭再无力支撑,夕阳的光彻底穿透他的身体,他侧头枕在了青梧的肩上,在他耳畔道“我本该去她的身边,这是我与生俱来,你予我的唯一所念,若还有机会,把我送到她身边。青梧,别再弃我”
随着他声音淡去,青梧只觉后背一轻,他抬手,二百一十四年前的那把紫檀螺钿半月梳,重新落回了他的手心中。
青梧合紧了手,随即闭目,眉峰紧紧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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