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昌平君见状不免一头雾水,忙问,“扶苏,你这是要做”
却惊诧看见扶苏飞快跳下车,往左侧道旁奔去,几名侍卫急忙跟了上去。
扶苏蹲下仔细看了一会儿,轻轻抱起草丛里的大红色襁褓。
一个穿着虎纹图样软绸薄绵小衣裳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襁褓里。
自从周王室衰微后,周公当年定下的宗室礼法,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一方面,诸侯行事多有不羁,比如废弃嫡长子继承制、改立宠爱的儿子这种事,几百年来已屡见不鲜。
另一方面,随着诸子百家的百花齐放,自由的风尚大开,民间富户对权贵的禁忌也渐渐打破了。
就如这婴童服饰花纹,从前只能周室王族特用的纹样,也悄然出现在富贵人家孩童的衣裳上。
如果是女婴,一般会绣凤鸟或舜英图案的纹样。
这些知识,都是楚夫人告诉他的。
想到母亲,扶苏的眼睛又有些酸涩,他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怀里的小家伙身上。
却见他满脸通红,双目紧闭。
他迟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婴儿肉乎乎的脸蛋,面色顿时一变,好烫
他又摸了摸婴儿的脖颈和手,脸色越来越苍白,茫然抱着襁褓蹬蹬往回跑,一下撞在昌平君身上,对方清冷的声音传来,“扶苏,你捡了什么”
扶苏忙托起手中的婴儿,惊慌道,“昌平君,这有个阿弟发热了,全身都好烫我们快回宫里吧,快带他回宫里”
昌平君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神色变幻,使了个眼色让身侧侍卫接过孩子,轻叹道,“此子来路不明,不能带回宫中,放回去吧。”
扶苏猛地睁大眼睛,“不行他留在这里会死掉的”
昌平君命侍卫把孩子放回草丛,牵过扶苏的手,慢慢往马车走,温声道,“扶苏,我想明确告诉你,大王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不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惹大王不喜”
扶苏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要带他回去,让夏无且为他诊治”
他重新抱起襁褓飞快上了马车,催御夫快走,御夫嗫嚅着看向车外的昌平君。
昌平君立在原地,声音依然很平静,“扶苏,王宫绝不会收留来路不明之人。不把他放回去,我便不会上车。”
扶苏摸了摸婴儿依然滚烫的额头,连声哀求,“求你了,外翁,你答应过阿母,会好好照顾我的求你快上来吧,他快死了,他真的快死了”
昌平君犀利望向他,厉声道,“扶苏,正因为我答应你阿母要照顾你,才要阻止你这愚蠢的行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对得起你阿母临终的嘱托吗乱世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就是人命,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去违抗你的君父吗”
扶苏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咄咄逼人的昌平君,颤声道,“外翁不,太傅,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上天有好生之德,仁者有爱人之心么今日为何要这般无情阿弟真的快死了,我若没遇到他就罢了,可我遇到了却见死不救,又与禽兽何异你忘了吗,我阿母就是死在他们见死不救”
“噤声”昌平君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踏上马车,一把捂住他的嘴,以眼色施压卫尉,众人纷纷垂下头去。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薄怒道,“扶苏,那件事大王已有定论,你日后休得再胡言乱语”
扶苏抿着小嘴不再开口,热泪在眼眶里打了个圈,被野外的风一吹变得冰凉,又教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阿母说过,小孩子可以随便哭泣,大秦的长公子却不能。
昌平君叹了口气,见扶苏情绪已渐渐平复,便放开了手,试图换个说法劝服他,“扶苏,你难道没想过,这孩子若放在此处,或许还有存活的机缘。你将他带回宫中,却是将他带向必死之路,大王他”
哪知扶苏一听这话,顿时就怒了
他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伶牙俐齿地反驳道,“你胡说我父王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知道的,就连吕不韦,父王都不忍心杀他,他怎会杀一个并无过错的婴儿不信我抱回去给你看,父王是绝对不会杀阿弟的,而且我会说服他收养阿弟”
说完,他气咻咻跺脚大喊,“御夫,还不速速带本公子回宫”
御者见昌平君已上车,不敢再有托词,忙道,“奴遵命。请公子坐稳了,小心勿摔。”
昌平君气得一甩衣袖,冷哼着坐到扶苏对面,闭目索性不再言语。
不撞南墙不回头。
御者扬鞭策马,在卫尉军的护送下,马车再次往城内驶去。
秦王政今日让昌平君陪伴扶苏出门,恰是因为昌平君与楚夫人的关系。
自宣太后掌权,楚系势力遍布秦国朝野,秦楚联姻也成了惯例。
当年,深得昭襄王器重的太子悼病逝,太子之位空置,而安国君最终能被立为太子,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他娶了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华阳夫人。
而华阳夫人的父亲,正是宣太后的同父胞弟,华阳君芈戎。
当上太子的安国君立刻投桃报李,不但独宠华阳夫人,还把她立为正夫人,这意味着,秦国未来的王后又是楚国人。
可惜命运弄人,这样一个家世、权势、美貌、盛宠,样样都有的女子,独独没有孩子。
这也是吕不韦不惜耗费万金,贿赂华阳夫人的姐姐和阿弟,将嬴异人送到华阳夫人跟前、认其为母的原因。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秦国除了几次偶然的兄终弟及,大多数时候都更倾向嫡长子继承制。
改名为嬴子楚的异人,虽非长子,却占了嫡子的名头,他是华阳夫人名下唯一的孩子,于是顺理成章在先王薨逝后,成了新一任秦王。
等到秦王嬴政即位之时,朝堂上的楚国势力,已被他的祖父和父王拔除得差不多,可惜殚精竭虑为后世谋划的秦国先君,终究无法替儿孙顾及身后之事。
同样是孤儿寡母的开局,秦国朝堂迎来同样的局面走了一个权倾天下的楚国人魏冉,又来了另一个权倾天下的卫国人吕不韦。
天下之人只知相国,不知秦王。
吕不韦以嬴政年幼为名,手握相邦大权不肯放,到处安插党羽广纳门徒,独揽朝政大权。
这期间,嬴政走得可谓步步惊心,举步维艰。
秦国此时有三个太后,除了嬴政的生母帝太后赵姬,还有先王的生母夏太后及养母华阳太后。
赵姬忙着与假宦官嫪毐寻欢作乐,无心关心儿子的处境。
而来自韩国的夏太后,虽是嬴政的亲祖母,但她向来偏宠韩夫人所生的长安君成蟜,更无意为嬴政撑腰。
倒是华阳太后释放善意,三不五时的打发人过来,给幼君添置些衣物,送点别致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的,这组秦楚势力又悄悄组成了同盟。
嬴政登基第三年,蝗虫蔽日,瘟疫横行,巫师断言,只有以秦王大婚之喜,才能冲走盘桓在秦国的瘟神。
这意味着,他要娶第一位夫人了,而且还是正夫人。
对方若一举诞下麟儿,便是秦国长公子,不出意外便是铁板钉钉的秦国继承人。
这一回,嬴政小心地迈出了反抗吕不韦的第一步,他选了华阳夫人推荐的人选楚王熊悍的女儿。
而昌平君熊启,正是熊悍的同父异母兄长,也是这位楚夫人的伯父。
熊启为人谦逊低调,又有翩翩君子之风范,更因前几年那场战事,深得嬴政信任,便让他教导了扶苏两年。
所以,他既是扶苏的外翁,也是扶苏的老师。
马车上,扶苏担忧地看向怀中的婴儿,又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咦,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暗暗决定,待会回宫要多想几个办法,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求父王收留阿弟。
他觉得这孩子是世上跟自己最同命相怜的人,他失去了母亲,而这孩子也被父母抛弃了,还好他遇到了自己扶苏把怀中的襁褓抱得更紧了。
扶苏手中的婴儿,正是赵不喜。
先前赵迁与各国君王暗通款曲,如今定下计策后,便迫不及待动用各自在秦国布下的人手,辗转将赵不喜送到了秦国境内。
赵不喜前日子被赵迁安置到了另一个隐秘之处,除有人每日四趟送来挤出来的r汁外,再没有人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被送去秦国。
当然,如果他早早获悉这个消息,一定会欣喜若狂,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怕被赵迁悄悄杀死。
古人对天象命格等鬼神之事的迷信,简直令人大跌眼镜,别说赵迁这种草包君王深信不疑,就连秦皇汉武这样睿智的一代雄主,都免不了被神棍骗得团团转。
赵不喜百无聊赖独自躺在冷清的殿中时,就跟系统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说来说去还是古代文盲率太高,所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后来,有人趁着天黑,遮遮掩掩将他抱出宫门,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昏昏欲睡,精神萎靡不振,意识越来越模糊,到了最后连跟系统交流也无法实现了。
他被人下了药。
系统急得团团转,在又灌了两瓶营养液也无济于事后,这个糊涂蛋新手系统才在同事的提醒下,认真阅读工作指南,这才知道使用新手礼包的营养液,虽然可以增强体质,但并不能治病祛毒,最多不过吊着命罢了。
在这个系统里,真正无敌的是善意值。人物的能力值不同,相应的善意值也不一样,获得越多的善意值,宿主在商城可以兑换的物品就越多。
而得到强者的善意值,甚至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附加惊喜。
可问题是,赵不喜目前拥有的善意值为0。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赵不喜来到这个时空后,还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善意。
系统很自责,赵不喜拿的本该是心想事成万人迷奖励,都怪它把事情弄砸了。
正在它一筹莫展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赵不喜获得了100点善意值,来自于那个捡起他的孩子秦国长公子扶苏。
系统当场就想给扶苏磕个头,谢谢你,救苦救难的小朋友
南倚秦岭的咸阳宫,位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
自秦孝公十二年迁都咸阳后,三代人边攒家底边营造宫室,至秦昭襄王时,宫殿已全部完工,大大小小的宫殿连绵交错,巍峨恢弘。
而当今秦王嬴政,则格外青睐章台宫。后世之人如果留心就会发现,章台宫在嬴政时代,已成为处理政事的主要宫殿。
据史书记载,秦灭六国之时,“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1
实际上,从四年前扳倒吕不韦,独揽朝政大权开始,嬴政便在章台宫开启了“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生涯,作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年轻的他对朝政大事同样乐此不疲。2
眼下天光已暗,章台宫被灯烛照得如同白日,身穿玄衣纁裳的嬴政正端坐案前,左手执简,右手执笔书写,头也不抬地问道,“蒙恬,宣夏无且进来。”
七年前,蒙恬的祖父蒙骜在攻打汲城时,不幸战死沙场,嬴政感怀蒙骜虽是齐人,却在秦国忠心耿耿辅佐了三代君王,便下令提拔年仅十九岁的蒙恬进宫担任内史。
候在殿外的宫医夏无且急忙脱袜下拜,嬴政边批阅奏章边问,“那孩子如何了”
夏无且回道,“回王上,老臣已为他灌下汤药退热,眼下已无大碍。”
“善。下去吧。”嬴政放下批阅好的竹简,重新拣起一卷。
又过了半个时辰,嬴政放下笔和简,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蒙恬,你亲自去把扶苏找来。”
今日本想让长子出去散散心,哪知他竟捡了个婴儿回来,还非要留下来当阿弟。
眼看自己不许,他竟把宫中的公子公主召集起来,一堆小豆丁溜来殿门口嚎哭,边哭边喊什么“没爹娘的孩子就像根野草,哪个好大王来认我当块宝”
想到这里,嬴政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长子自从母亲去世后,便性子大改,近日见了他总是规规矩矩的,再无半分从前的蓬勃生气,没想到这路边捡来的孩童,倒让他恢复了几分孩童纯真。
既如此,大秦也容得下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婴。
扶苏垂头丧气跟在蒙恬身后,抱着襁褓进了殿,正想着,该怎么把编好的长篇大论通通砸出来,说服父王认下这个孩子,就见嬴政大步踏下殿,接过他手中的襁褓
扶苏努力仰起头,看向高大的父王怀中,被衬得像个小枕头的襁褓,慌忙抱住父王的长腿,哀求道,“父王,您不要扔掉他留下他好吗,我想要他做我的阿弟,儿臣太孤单了”
哪知嬴政伸手揉了揉扶苏的脑袋,柔声道,“好,寡人答应你。”
扶苏满肚子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便怔愣在场,仰起头,僵着舌头问,“什什么父王,您说什么”
秦始皇看到儿子这般生动的表情,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十分正确。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怀中的婴儿,见他小小的眼皮一动一动的,似乎想努力睁开眼睛,便笑道,
“既然吾儿扶苏执意要收养你,寡人便为你赐个名吧。诗经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有前路光明灿烂之寓意。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明赫。”
话音刚落,怀中的幼崽倏地睁开眼睛,歪着头盯着他打量。
片刻后,一双肉乎乎小短手用力扒拉着攀上嬴政的肩头,抬头吧唧一声,在他脸上留下了口水印,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嬴政父子二人脑中同时响起,
“啊啊啊啊我被始皇大大抱抱了始皇大大真的又高又帅他还跟我贴贴了我爹是秦始皇我有好听的名字了智者不入爱河,铁锅炖只大鹅,六国算个什么,我宣布,我嬴明赫要为始皇大大建设美丽大秦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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