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赫一时震惊不已,他当初听人说胡亥年纪小犯错在所难免,还特意跑去翻了史书胡亥篡位登基时二十一岁,也就是本该出生于公元前230年
他暗想道,“为什么胡亥现在竟会提前出生几年难道因为我的到来会扰乱原本的历史轨迹如果真是这样,帮始皇大大改革生产力的速度必须得加快进行了,以免夜长梦多又出现未知的变数”
嬴政边疾走边想,“寡人竟不知胡亥是提前出生之人那原本的历史轨迹又是何样大秦一统六国后,这天下再无诸侯之乱,该能安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罢”
这时,那被称作胡亥的小孩笑嘻嘻拍开扶苏的手,又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撒娇道,“阿兄,你做甚要生气嘛我只是喜欢这个新阿弟一时不小心刮到他的,绝非有意哦。”
扶苏看了一眼殿中满堂朝臣,强忍着怒气不再搭理他,心头到底憋着一口气,低头吹着明赫的伤口,小胸脯气得起伏个不停。
一旁的将闾见胡亥又开始这般不要脸,连个小婴儿都要欺负,嗖地起身迈步想出去揍他,被其弟公子壮眼疾手快紧紧抓住衣襟,压低声音声音苦苦劝道,“阿兄你不要冲动啊,今日可是在宴席之上,父王见你胡闹定会生气的,到时你若被父王罚站,阿母又会哭了”
将闾闻言,虽担忧伸长脖子看向扶苏怀中的明赫,到底还是重新坐下了,闷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狠狠教训胡亥那坏东西的。”
旁边的公子壮为他递来一块炙过的鱼肉,悄悄道,“二兄消消气,父王是不会允许我们兄弟打架的。那小子一贯喜欢欺负姊妹,总扯她们头发,待人告到父王面前,他又作出可怜模样哭哭啼啼,说自己未做半点坏事,都是别人见父王宠爱他故意冤枉他的,向来狡诈得很加之他年岁小,就算被人瞧个正着,总不过是罚站罚跪罢了,想来也长不了记性,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将闾夹起鱼肉扔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且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帮阴嫚和小九他们报仇的”
挨着公子壮的公子高隐约听到几句,没出声,只暗暗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胡亥的阿母离夫人仗着有太后庇护,加之父王日夜操劳国事,无暇分管后宫之事,胡亥自然被她们惯得愈发胆大妄为了。
嬴政大步走来接过扶苏手中的明赫,见他雪白小脸上赫然有两道抓痕,正在冒着细碎的血珠,顿时心中一沉。
他瞥了一眼还在笑嘻嘻的胡亥,边吩咐宫人跑去传医士,边轻轻为瘪着小嘴的明赫吹着伤口,声音不自觉更柔和了几分,“我们小明赫受苦了,放心,父王会为你讨回公道。”
说着目光沉沉看向慌张上前抱起胡亥的奶姆,对方噗通跪在地上,“王上恕罪,王上恕罪是奴没看住八公子”
胡亥边挣扎边朝嬴政伸出一只手,“儿臣只是也想要父王抱抱”
明赫一听,急忙抬头吧唧亲了嬴政的下巴一口,然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扭头挑衅地看向胡亥,你想屁吃
嬴政下意识扶好明赫的脖子,看也没看胡亥,冷声道,“蒙恬,给卫尉吩咐下去,往后宫中一切宴会胡亥均不得参加。来人,立刻将他送回去,以竹棍笞手心二十下。”
胡亥立刻鬼哭狼嚎起来,“父王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他赖我”
殿外迅速涌入几名已卸下配剑的卫尉,在胡亥的踢打哀嚎声中,将他“请”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幕,也引得群臣纷纷看了过来,韩非见秦王无暇搭理自己,倒也识趣坐了下来。
他暗暗腹诽道,怪不得秦国历来被列国视为蛮夷之国。昔年被各国客卿视为明君的秦穆公,竟在临死前要求他极其看重的仲行、奄息等三位贤能大臣殉葬。而今日这秦国君臣与外使相聚的筵席之上,秦王政竟安排小儿上桌,世间岂有君王会允稚子陪餐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朝扶苏那边看去,谁不喜欢看热闹呢可惜随着胡亥的离开,这场闹剧很快平息下来。
夏无且提着药袋急匆匆赶来为明赫上好药后,嬴政抱着明赫回到座上,面不改色一派磊落道,“寡人教子无方,倒让韩子见笑了。”
韩非虽不喜无教养的熊孩童,但面上还是真诚拱手道,“不过是稚子天真顽皮罢了,秦王不必介怀。”
明赫听见这话,心头十分不高兴,这种话他前世在网上时常看到,每回都要跟对方大战三百个来回
他迅速把刚才被打断的思路续上,愤愤不平道,“胡亥天真顽皮倒跟后世某些人夸他天真烂漫有异曲同工之处忠于君父之命自刎的扶苏被骂作愚昧的傻子,杀光兄弟姐妹的胡亥被捧成天真无邪的稚子,真够魔幻的”
嬴政骤然听闻晴天霹雳,登时心中大恸不已
扶苏死于君父之命,所有儿女被胡亥尽数杀光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他仿佛用尽平生所有自制力才保持住镇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悲怆万分。
历代雄主老年昏聩者不胜枚举,远有春秋霸主齐桓公,近有赵国英主武灵王,一世英明毁于旦夕。
难道自己来日也会步此后尘,为扶持胡亥那孽畜,亲自为他除去扶苏这绊脚石,而胡亥一旦如愿以偿,便露出凶残本性杀尽手足兄妹
他轻扶明赫后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寡人究竟会老糊涂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荒唐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渐渐锐利起来,他坚信自己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儿女,更遑论亲自下诏逼死扶苏
除非,那时自己神志早已彻底颠倒不清。那么,究竟是如殷商帝辛那般被金器之毒浸坏了脑子,还是被方士所制丹药所害
此时九岁的扶苏听着听着也眼圈红了起来,他忍着心头的悲伤和恐慌,悄悄朝父王那边看去,心中天人交战,“原来昌平君所言不差,父王确实不喜阿母是楚国人,所以他并不希望我当太子不,明赫阿弟明明说过父王很爱很爱我,他绝不会下令杀我的”
一时又想到弟弟妹妹全被胡亥杀了,愈发悲从中来,身体哽咽着颤抖起来,旁边的将闾察觉到兄长的不对劲,忙放下筷箸,顺着扶苏的目光看向嬴政,转头摸着脑袋狐疑道,“阿兄这是怎的了你不会也想跟小九抢父王吧咦,你不是这种人呀”
扶苏转头看向身旁的几位兄弟,想起宫中那些可爱的姊妹,渐渐愤懑起来,最后,他们都要跟自己一起做刀下亡魂的这,难道也是父王默许的吗不
泪眼朦胧中,他伸手朝衣襟摸去,摸索一番什么也没有,心情更低落了,会日日为他放好手绢的阿母走了,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了,连父王都想杀了他
将闾忙掏出自家阿母为他准备的丝质手绢,塞给扶苏,“给你擦泪,新崭崭的,我一回都没用过哦。”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小大人一样劝解道,“阿兄,我们可是最懂事的大孩子哟,你千万别跟胡亥学,跟小九那么小的奶娃娃抢父王,好丢人的哟。”
扶苏擦了擦眼泪,汲着鼻子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幼稚,我只是有些想我阿母了。”
那么可爱的厉害的小明赫,他自己都想多抱抱呢。
两兄弟窃窃私语的时候,李斯也如遭雷劈一般愣坐席上,大脑急速运行着。
他的第一反应是,此事有诈
王上对扶苏公子的深厚感情,他再清楚不过。
时人本就重视嫡长子,更何况是陪伴自己走过微时的嫡长子。就拿他自己来说,当年在家乡上蔡当低微小吏之时,时不时要受几回长官的窝囊气,每每能为他抚平心中愤懑不平重归宁静的,是傍晚回家之时,稚子由儿咿咿呀呀朝他扑来的亲热与童真。
李斯自忖,如自己这般冷心之人,尚且格外疼爱长子李由,王上岂非同样如此
再者,世人皆以为秦王虎视眈眈,有豺狼之性毒虎之心,万分残暴。可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他认为这位王上对亲人和忠心大臣都是极好的,骨子里是一个极其重情之人,绝非那等过河拆桥的薄情寡恩之君。
正因为悟透了这一点,精明如李斯,才敢放开膀子在秦国兢兢业业地卖命,还打算将自家的根再扎牢固一点。
所以他也绝不相信嬴政会逼扶苏自刎,此事必有隐情
昌平君见王上心不在焉,猜测他还在为胡亥大闹宴席之事不悦,便主动举起酒尊解围,面含微笑与对面的韩非对谈起来。
明赫恶狠狠盯着韩非看了片刻,继续咬牙切齿想着,“是啊,篡位时二十一岁的胡亥,只不过是几百个月的孩子,他又能坏到哪儿去呢不过是在始皇病逝后,跟赵高李斯合谋矫诏篡位、逼死扶苏,登基后逼死蒙氏兄弟、杀光兄弟姐妹、逼死冯去疾父子、腰斩李斯父子,自毁秦朝栋梁、自灭嬴氏一族罢了”
“按他们的说法,秦朝倒行逆施是迟早要亡的,胡亥上位只不过踩了一脚油门,让一切早点尘埃落地罢了,秦王灭六国,胡亥灭第七国,他甚至还算是大功臣呢让我想想啊,按这个逻辑,人到了最后总归都是要死的,别人捅他们几刀是助他们早日解脱呢,明明是在做善事,怎么能算是杀人犯呢”
这一回随着他的絮絮叨叨,能听到心声的几人脑中,出现了相同的走马观花画面
早已被病痛和丹药折腾得气色极差的嬴政,在巡游途中病倒,自知来日无多的他,一面派蒙毅前往神山祈福,一面命人召回在上郡军营监军的扶苏,让他回咸阳准备丧事。
待嬴政一咽气,一位身材高大的宦者就立刻勾结随行的胡亥,又找到李斯威逼利诱,三人合谋拦下本该发给扶苏的诏书,一边以嬴政的印章捏造矫诏传给扶苏,一边以鲍鱼堆车掩盖嬴政死讯。
接着,扶苏不愿违抗君父之命,自刎于边境;交出兵权的蒙恬和其弟蒙毅被圈禁,先后死于牢中;胡亥和赵高在谈笑之间决定了嬴政儿女们的生死,展开对兄弟姐妹的残酷大屠杀;后来,屡屡劝谏君王的冯去疾父子自知走投无路,提剑自刎;同样因劝谏惹怒胡亥的李斯父子被斩于市。
再后来,连胡亥自己都被赵高杀了,又扶持成蟜的儿子子婴登基为傀儡,哪知子婴倒很有几分嬴氏骨气,带着儿子们密谋杀了赵高。
最后,遍地起义的军队杀进咸阳,巍峨雄伟的咸阳宫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嬴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幼统统成了刀下亡魂
明赫回想一遍后,怒气腾腾总结道,“秦国历代先君呕心沥血传承五百年的基业,始皇大大宵衣旰食数十载成就的统一大业,被胡亥那玩意三年就折腾得灰飞烟灭了,让我家大大苦心建立的统一帝国,成为只有区区十五年国祚的短命王朝,更被后世黑子以此来攻击大大,气死我了哼,还有脸抓我,人们都说三岁看老,将来的胡亥也只不过是坏小孩长大了而已”
这时,将闾发现扶苏的面色似乎愈发苍白了,连唇上都没了血色,急忙低声安慰,“阿兄,勿要太过悲伤了,往后我把阿母分给你好不好这样我们都有父王和阿母了。”
扶苏用力逼回泪水,颤声道,“好”
原来父王真的没有下令杀他啊这么好的父王,若知道他自己离世后,胡亥会那般疯狂嗜杀,还将大秦基业毁于一旦,该是多么的难过啊
他担忧地看向依然在轻轻拍抚明赫的嬴政,心中第一次升腾起对一个人强烈的愤意,胡亥他该死
李斯面色发青怔愣在场,方才神迹所示之事,再结合先前九公子“父王以后要杀李斯”之言,怎能不让他胆战心惊,一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自己竟成了王上最恨的背主之臣
随着画面结束,李斯迅速瞥了面色依然如常的嬴政一眼,心头在飞快盘算着若按神迹所示,自己虽有大错,但好在只参与了不敬王上遗体、制作矫诏两桩错事,并未参与虐杀王上诸公子公主之事,后来更是因劝谏昏君被满门抄斩,与大秦灭亡一事毫无干葛,如此说来倒也有转圜之机。
如今之计若想将功折罪,必须劝王上立刻杀了胡亥公子以绝后患,让王上看到自己冒死直言之耿耿忠心。
若无此人上位,后来的一切恶果便不会发生纵是大秦这架马车来日跑偏一时刹不住车,也绝不会那么快土崩瓦解坠下山崖,如此一来,诸位公子公主不会死,嬴氏宗亲也绝不会落到被灭族的下场。
这样想着,他眯起眼睛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利光,胡亥,你既不仁休怪老夫不义,此番就算是死,老夫也要拉你垫背对了,还有那个叫赵高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三人之中,目睹这些画面所受震撼最大的,自然是嬴政。
他九岁归秦,在父亲和老师的倾力教导下,时时以身为嬴氏子孙而自豪,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国家接连着出过几世明君的只此一家
他如饥似渴地认真学习一切礼仪和知识,认真记下大人的待人接物之道,因为他的老师吕不韦告诉他他是父亲的长子,将来就是秦国的太子,最后会成为下一任秦王。
几百年来的乱世之中,强国只会愈强,弱国连苟且偷安都是奢望,秦国面前只有两条路打败他们或被他们打败。
而他想做孝公那样任人唯贤的秦王,想做惠文王那样逐鹿中原的秦王,更想做昭襄王那样打败天下无敌手的秦王,他要继承他们的遗志,让大秦在自己的手上,变得史无前例地强大
于是他勒令自己三更起来读书,五更起来练剑,无论严寒酷暑从不间断。若要大秦更强大,大秦的王也要更强大才配得上它。
现在,让这样一位把毕生全副心血尽数倾注于大秦的秦王,亲眼看着它在神画之中如何一步步地高楼塌,宾客散,至亲亡,最后付与一炬,成了焦土
这是何等的摧心剖肝之巨痛
换做任何别的君王,可能会当场失控暴怒悲痛,可嬴政本就不是寻常君王,他历经那么多背叛和危机而愈发强大,精神自控力远比众人想象的更强大,譬如此时,他正若无其事地与韩非交谈,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淡淡笑容,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李斯的心更凉了,王上便是如此,越是愤怒之时,便越会冷静万分。
而与秦王言笑晏晏的韩非这会儿也在琢磨着,对方既然省却了警告他的心思,他此时也不想再提存韩之事让秦王扫兴。
不过,此事终归还是要提的,且等时机吧,至少以秦王对他的宽容,他待在秦国一日,韩国兴许就能多安稳一日。
宴至中途,明赫喝了点羊乳羹很快又睡着了,这副稚嫩的身体着实承载不起过多的精神消耗,嬴政便抱着沉睡的他度过了整场宴会,让场下众臣心惊不已,原来,王上也有如此溺爱小儿的一面。
宴散后,昌平君奉命送韩非回驿馆,两位出生于六国王族的贵公子相对而坐,皆有彬彬君子之态,相谈甚欢。
过了一会儿,韩非一派推心置腹的样子,感叹道,“我在韩国之时,听闻秦王断情绝爱,半分也无心儿女私情,今日方知传言不实,能让一国之君在人前毫不避嫌宠爱备至的小公子,想必其母必是君王心爱之人,不知是哪国献来的夫人”
他暗道,若是秦王坚决不应允存韩之事,兴许可以从他挚爱的后宫女子身上找到突破口,毕竟有成功的先例在前嘛,当年孟尝君以白狐贿赂秦昭襄王之宠姬,才得以顺利出逃回国,可见枕头风的力量自古便不容小觑。
昌平君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试探道,“先生果真不知此子来历”
韩非这下是真推心置腹了,倾身压低声音道,“还请昌平君提示一二。”
昌平君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笑道,“原来如此,我倒误会先生,以为早找人打探清楚了。其实九公子并非我王的亲子,他是昨日扶苏公子在路上捡回来的,未想此子福气不浅,颇得王上喜爱。不过,依我王之心性,纵是再喜爱一个养子,也定不会让他绕过嫡长子去,先生不必费心了。”
韩非恍然大悟,抬袖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昌平君提醒”
对方言下之意是在提醒他,若要秦王改主意,枕头风这招是行不通的。
另一边的章台宫中,李斯脱冠散发趴跪在殿中,一颗脑壳嗑得砰砰直响,凄声喊道,“王上,臣李斯万死难辞其罪,请王上赐臣死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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