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待几人回到章台宫后, 嬴政听完他回韩后的诸番遭遇,唏嘘不已,当即下令赠韩非一套咸阳府邸并良田数亩, 又命奉常即刻命巫师寻一处风水宝穴,以将韩母之遗骸入土为安,引得韩非更觉感激万分。
世间何谓雪中送炭正如秦王这般是也
如今韩非入秦,嬴政本想委他以高官重任,奈何刚开口提起此事,便被韩非义正严词推辞了, 他道,
“王上今日肯收留韩非, 实乃您之仁德,是臣之荣幸可臣一于大秦社稷无半分功劳,二于朝政之事无实操经验, 岂敢初来乍到便忝居高位臣此番在路上已想好,愿先前往秦地郡县学习秦吏之道, 请王上允准”
嬴政负手笑道,“自古人往高处走,世间官员皆以进朝为官为目标, 以先生之大才,何故这般反其道而行之”
韩非抬起头来看向君王, 神色凝重,“王上有所不知,臣在韩国数年间, 所入耳之秦国传言,竟无一句夸赞之词,朝堂市井之间, 人人皆称秦法严酷无情,秦君残暴无道,是以,秦虽强大,世人却并不向往也正因此传言,臣先前才会对王上产生诸多误解。如此一来,纵是秦国来日征服列国,亦难征服列国旧民之心”
嬴政眸中有微光闪过,“如此说来,依先生之意,该当何解”
韩非起身,郑重深深揖拜,“请王上恕臣僭越臣此番欲前往郡县,亦是想体察秦国之基层民情,若秦法之严苛果与传言相同,臣便会上书,劝王上变法”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猛然一颤,变法
明赫也奇怪地扭着小脑袋看向韩非,“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韩非不是应该很赞同商鞅之法吗”
嬴政慢慢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沉沉看向韩非,“听先生言下之意,是嫌我秦法过于严苛这般说来,倒与先生五蠹诸书之言截然不同。我大秦,正因世代奉行商君之法而强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骤然深沉起来,“汝岂可在我大秦朝堂之上,妄言变我秦法之胡言乱语”
韩非却面无惧色,直直对上嬴政锐利的目光,再深拜道,“请王上息怒,暂听韩非深思之言当年之秦国乃边陲贫寒之小国,出则无大将,入则无贤相,正因如此,献公才会亲征河西以致中箭身亡,当此之时,秦之南面有强楚,北面有强魏与强齐,西面还有义渠虎视眈眈,实乃国弱民穷之危境也若无孝公一纸求贤令引来商君入秦,君臣二人携手同心变法,则秦之基业,早被兴起变法之列国吞并一空”
蒙恬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你韩非既知我大秦之强,正是强于商君之法,那么,你究竟又是存了何等龌龊心思,要劝王上变法
韩非继续侃侃而谈道,“及至惠文王继位,秦国虽已收复河西之地,却仍在西垂边地打转,若废弃商君之法,则东出之计永无实现之日故而,惠文王杀商君而留商君之法,列代秦军坚守商君之法,皆因,宽政无以救急世之国与民也。”
嬴政点点头,“正是如此,列国变法皆半途而废,唯我秦国代代君王,将商君之法奉为圭臬,才有今日大秦之强”
明赫皱着小脸发愁地看向嬴政,“唉,我父王果然是商鞅的忠实粉丝,愁死我了,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转变思想,灭了六国后可要想办法休养生息了”
哪知韩非话锋一转,又道,“可世间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之秦国,农耕乃诸国之中最富之国,兵士亦诸国之间最强之国,早非当年之贫国弱国如今国已富强,民却贫穷,岂可再以商君之强国弱民之法而治之”
“再者,王上既欲一统天下,那么韩非想问待天下安定后,您又当如何若再以商君之道而治天下,秦人尚且能忍,但六国之民定忍无可忍届时,秦国以数代之积累而打下的万里江山,恐怕很快会覆灭于六国万民之手”
嬴政自知晓秦国命运的预示后,早有变法之意,但他本以为,要说服韩非在坚持律法公平的基础上,改变商鞅定下的严苛律法,恐怕要找机会徐徐图之,哪知韩非今日一来,便主动提起此事
若说,方才他还对韩非观念的突然转变、存有几分试探犹疑之心,那么此刻他只剩下震惊和欣喜这般坚持因时因利而合于制宜的韩非,这般不畏惹怒君王而执拗于道的韩非,才是他心中的当世法家第一人
蒙恬却怒不可遏,他对秦国忠心耿耿,哪听得进半点这等不啻于诅咒的言论顿时失了往日的理智,忍不住暴喝一声,“韩非大胆我王数番以上卿之礼待你,你竟为韩国之利不惜危言耸听,以诱我王摒弃商君之道,好毒的计策”
明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身子一抖,又急忙探着脑袋期待地看向嬴政,暗道,“父王,韩非这话很有道理啊,您快听听,千万别把他赶走啊不是,啊,我怎么离父王越来越远了蒙恬你疯了吗,父王快救救我”
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蒙恬举到半空的明赫抱下来,柔声安抚了小崽一番,又沉声斥道,“蒙恬,你这是在作甚”
蒙恬早已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王上请恕罪臣臣方才一时激动,错把九公子当随身配剑了”
王上,臣虽然忘了殿中不可配剑,可臣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明赫吓得更加紧紧地抱住父王,你把我当成配剑了下一秒,就想把我扯成两半拔出来么好可怕,珍爱生命,远离蒙恬
嬴政转头看了一眼韩非,假意感叹道,“寡人昔日读先生之书,每每猜想,若商君在世,必将先生引为知音未料,昔日韩国之韩非,与今日秦国之韩非,秉持的法家之道却截然不同,请先生先行回府歇息吧。”
孰料,韩非却上前一步,“王上,既然您开口问了,今日便是蒙内史当真要拔剑杀了臣,臣亦非说不可”
蒙恬警惕按向腰间并不存在的剑,“韩非,你还不速速出宫休得再妖言惑众”
韩非却朝影响噗通跪下,坚持道,“王上,臣坚持的法家之道,乃是健全律法制度、以法度治国教民之道。而昔年,臣于韩国数十年间所著之书,皆是有感于韩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之现状,如此君纲不振、国家贫弱之朝堂,自当以商君之酷法权术整顿一新”
“可秦国今日之朝堂,君王睿智、朝政清明、国家强盛,若臣再用振兴韩国之旧法、施加于秦国朝堂之上,便是对王上恩将仇报之举,非愚则诬故而,世异则事必异,请王上允许臣前往郡县亲探亲为,臣定于数年间,为大秦找出一条新的合时合世之道”
明赫听得眼泪都快出来,韩非对不起,我以前误会你了,你真棒这么会说就赶紧多说点吧,快把我家大大说服。
蒙恬却急得不行,也跟着噗通跪下,恳求道,“王上,此番韩非被韩王驱逐定是他们设下的苦肉计目的便是利用您对韩非的敬重和信任,来毁我大秦社稷,请王上明鉴呐”
韩非怒目而视,“蒙内史,我韩非虽不才,此生却行得端坐得直,岂是那般卑劣小人”
嬴政看着眼下还不足二十岁的蒙恬,眼前却浮现神画之中,自扶苏死后,一夜便白了鬓角、胡子拉渣在狱中被逼死的蒙恬,心中感慨万分。
他虽不知,那时的大秦若能得韩非,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今日自己能得韩非入朝,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当年孝公变祖宗之法,尚且招致朝中轩然大波,国内反对之声如沧渊迭起,来日若要变商君之法,满朝因商君之法而获利的公卿大臣,又有几人会支持自己
甚至,他敢笃定,到时连李斯亦会站出来反对除非自己向他承诺,大秦虽欲变商君之酷法,但李斯的地位并不会因此而被儒生取代。因为朝廷依然会坚持以法家之律法、而非儒家之虚无缥缈的道德感来治国,此次变法,只是将严刑酷法,改为让利于百姓生存之法罢了。
眼下,这一个新的征程,能有韩非这般无藏私之心的大才与寡人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蒙恬,韩子乃寡人于当世大才之中,最为敬仰之人,汝休得无礼往后,你若再失了分寸,这内史便换蒙毅来做吧”
蒙恬委屈抬首道,“王上”
臣是怕韩非害了我大秦啊,您莫要嫌弃臣呀
嬴政抱着明赫来到韩非身前,俯身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诚挚道,“寡人此番倒是记起,早在五蠹之中,先生便写下宋人有耕田者,因释其耒而守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之言,先生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道从未变过,这便是善弈者谋于势也是寡人误会先生了,快快请起”1
“至于郡县之事,寡人倒与先生想法不同,盖因寡人知晓,商君之法放在眼下,却是有些苛待庶民了,先生倒不必耗时耗力再去亲探此事”
韩非急得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嬴政又道,“不过寡人近日新得魏国一城,先生可愿前去此地,以数年之时试行新法,看看那魏国百姓,究竟如何才肯死心塌地当我秦民若此法可行,待寡人一扫六合之日,便在天下推行先生之新法。”
韩非心中一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秦王不但接受了自己变法的建议,而且想让我即刻着手筹划新法
他这才激动地搭着君王的手缓缓起身,郑而重之道,“多谢王上信任臣必孜孜为大秦寻太平治世之道,韩非此生绝不负君”
嬴政用力握紧他的手,“寡人此生,亦绝不负先生”
他当场命蒙恬拟诏,任命韩非为新设的阳武郡郡守,将新制的秦吏印玺和魏国旧印玺交给对方后,殷殷叮嘱韩非暂且将新法之事保密,又召来侍卫护送韩非前往、早就按公卿规格备好的府邸。
蒙恬见此事这般快就敲定,原本心情十分沉重,若果真变了商君之法,我大秦将来岂非会步魏赵之后尘王上近日行事,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不过他这人向来不爱钻牛角尖,很快便转念一想近日秦国诸多喜事,皆非人力所为,我大秦之王是天上仙人都肯出手襄助的明君,又岂会被韩非骗到再者,我不过一介武夫愚人,岂敢随意置喙王上的主张想来,王上如此决策,定有他的考量
这样一来,他对韩非和变法一事的不满倒很快消散了,因为他无比信任嬴政的决断力。
嬴政无意就此事过多叮嘱他,亦是出于信任蒙恬此人心性正直而不喜搬弄是非,若无自己的命令,是绝不会将新法一事泄露出去的。
而毫不知内情的明赫此时正撒开小短腿,兴奋地在嬴政怀中蹦个不停,“好耶,果然得韩非出马劝父王才有用,只要让老百姓获益的新法出来,秦国统一后就能长久得天下民心了韩非子,你即将改变秦朝的历史走向啊,你的功劳配享太庙啊”
为了犒赏韩非给秦国立下的大功,他让系统从自己剩下的4000多善意值里,拿出2000给韩非兑换了永久性“金玉良言”,这样他去任职才不会因为口疾被嘲笑嘛。
嬴政却含笑看着怀中幼崽天真的笑容,为他理了理襁褓,又摸了摸明赫的小脸,暗道,“寡人若非借着你这小崽之心声、得以窥见秦国之天机,又岂会想着要变法安民吾儿明赫,才是我大秦最大的功臣。”
几日后,待韩非安置好母亲遗骸牌位之事,便带着朝中安排前去协助收城顺便驻扎的守备队,在清晨踏上了前往阳武郡的路途。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前来送别的李斯却困惑不已。
他暗忖,当日自己因谏书而得王上重用之时,直接被提拔为九卿之廷尉,而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事情本应是这般进展的君王先不动声色将隗状的爵位升上一级,隗状接到暗示,必定会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之事,如此顺水推舟,韩非便能坐上左丞相之位。
自古以来,为官者皆以接近权力中枢为毕生之梦想,而一国权利中枢之所在,便是君王。离君王越近者,其君恩则越浓,前途与权势则越不可估量。
这便是神画之中,赵高那厮以中车府令之低位、而胁迫他左丞相之高位背叛君王的缘由。
在秦国寻常郡县之中,爵位列于八级公乘者,已算得上是当地极其显贵之人,堪称凤毛麟角。然而放到咸阳城中一比,便是九级的五大夫,亦遍地都是
一个郡县之三品长官,放在咸阳简直不值一提,为何韩非竟只得了这官职
他暗中试探了好几回,韩非屡以“吾不敢初来乍便忝居高位”解释,一时倒让他有些分不清,此事究竟是王上别有深意的安排,还是韩非这榆木疙瘩犯犟执意求来的。
李斯摇摇头抛开疑团,罢了,眼下也没心思再细想此事,便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吩咐道,“速速回城”
如今武将前往各处监管采煤,朝中暂时只有文官顶着,旱厕虽已落地,军营马粪施肥一事亦有其他大臣负责,但他仍是很忙的咸阳城中的几处煤场,五黑一人监管不过来,蒙武虽前往南郡负责挖煤大军,其子蒙毅却也在咸阳负责一处煤场,王上亦钦定他和长子李由负责一处煤场之统计回收监管事宜。
是以,他每日忙完官署之事,便要立刻赶往煤场连轴转,今日前来为韩非送行,还是特意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天不亮便起身的,此番正急着赶回官署。
虽然如此一来,要比往日更繁忙数倍,但李斯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自己以文臣之身,能与蒙氏等武将族人有幸共同负责此等机要大事,正代表着王上对他父子忠心的认可和褒奖,岂能辜负君恩
哪知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听身后隐约有人在大喊,“廷尉大人廷尉大人请等等小人呐”
李斯掀起车帘一角望去,遥遥有一辆无顶骡车扬尘而来,他认出这似是自己府中之车,便令御者停下马车等待。
待那骡车在黄土中渐渐驶近,他登时眼睛一亮,驾车之人,乃是自己安排值守土豆的家臣
他极力压住心中的激动,探头问道,“何事这般惊慌”
家臣胡乱抬袖擦了脸上的黄土尘埃,咧嘴笑道,“禀大人的话,方才,小人见那地果的茎叶之间已开出紫白小花,便遵大人的吩咐前去官署找您,但侍卫说您出城了,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李斯闻言不由抚掌大笑,“好当真开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急切道,“御夫,速速调头回府”,</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