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数日后,一封盖着秦王印玺的密信,秘密送至南阳郡衙之中,假守宁腾看完信,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暗暗感慨秦王确实足智多谋,以本国君王之蠢,便是五匹马拖着亦赶不上半分。
嬴政君臣先前的猜测没错,宁腾此番密谋降秦以换菽种,确是一位能吏在韩国的走投无路之举。
宁腾出身韩国望族,从未躬亲于田间农事,按理说,他原本并不会知晓,朝廷今冬发下来的菽种有问题。
但韩国自推翻申不害变法新政后,官场便频频出现官员拉帮结派、随意提拔任免下属之举。
如此一来,秩比一千石的南阳假守的宁腾亦不能免俗,为弥补自身不懂农稼之事的缺憾,便提拔了一位庶民出身的门客为郡丞,专门辅助自己处理各县乡呈上来的事务。
而那位张姓郡丞平日办事虽勤恳,却有一个早年间挨饿养成的习惯无论收粮还是收种,皆会暗地抓一把藏来生吃。
正是在这般机缘之下,半夜吃出菽豆不对劲的张郡丞这才惊恐万分,再顾不上掩饰颜面,连忙将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数禀告给宁腾菽豆是煮过的,虽未熟透,却已是农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是绝不可用来播种的
宁腾亦是震惊不已,即刻命人装上一袋豆子,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新郑王宫,欲向君王禀告此事。
哪知待他进宫后,在那宠臣姬槐的百般阴阳怪气挑拨下,韩王一口坚称此菽乃赵王所赠之高产优种,绝对没问题。
宁腾只得当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证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绝无可能将之下咽。
偏生,那奸贼姬槐也跟着尝了一粒菽豆,随后便吐了出来,一口咬定此乃生种,绝非熟豆
无奈之下,宁腾只得恳求韩王亲尝菽种以辨生熟,却引来韩王怒不可遏的一顿训斥,不但下令将他逐出新郑王宫,还扬言,过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职。
回南郡的路上,宁腾在风雪中愤怒疾驰着骏马,不断回想起韩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种,无非也就是来年寡人国库的之中,少了些税粮,你这大胆佞臣,竟敢让寡人生食低贱之菽豆,看来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时只觉心寒不已,满腔炽热振兴韩国之心,尽数在寒风中逝去。
当初三家分晋之时,韩国土地本就最为狭窄贫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产稻不产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种得最多,韩国百姓日常所食,左不过是豆饭糟糠,吃得甚至还比不上律法严苛却农耕强盛的秦民。
韩国今岁遇上大旱,本就粮食减产许多,这昏君不但不救灾,还数次下诏要求各郡如数征税,劝百姓“再忍忍”,如今,他连粮种都不肯拨付给郡县春耕,偏要拿赵王“好心”赠送的熟种,来害大伙来年继续连粗糙的豆饭都食不上
宁腾不怕被撤职,只怕等到果真颗粒无收之际,昏君又会将南郡饥荒一事怪在自己头上,推自己为
替罪羊平息民愤,继而赔上宁氏一族之前途与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弃数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韩非,又比如同样有大才,却被君王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起用的前相之子张良
所以,他几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决定小罚则受,大罚则走,连王叔韩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宁氏又岂能白白为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热议的所谓“灾星已吞噬秦国气运”一事,宁腾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紧邻秦国之故,他前几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边境查探,发现秦人竟兴高采烈从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当日前往新郑王宫之时,本欲顺道禀奏此事,但被韩王一通怒骂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与其被君王视为唱反调之奸臣,当场杀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韩国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瞒了下来。
但他揣测,世间庶民本就活得艰难,岂会冬日上山服杂役还能笑得出来能让那么多庶民冒着严寒而面带笑意劳作之国,岂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虽然秦军从赵国仓皇退兵,沦为六国朝堂之笑柄,但他还是谨慎地判断,秦国如今依然是七国之中实力最强者。
其实,做下投秦的决定后,他并无几分说服秦君赠粮的把握。毕竟,对方虽然会想要城池,但秦国历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闻名于诸国,而秦律更以残苛待民而臭名远昭,若要秦君白白赠数万石粮种给韩国旧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为韩国朝堂罕见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满郡数十万人口,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资源,实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韩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来,才有他深思熟虑后,以印玺密信送往咸阳求粮种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个定然能打动秦君的赌注若秦王愿以粮种相赠,他赠城之时,必让南郡数万青壮男子不再逃窜,届时,秦国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残之空城,而是一个有大量劳动力从事农耕、韩人真心归秦的热闹城池。
以一年之粮种,换数十年之劳动力,对秦国而言,堪称百利无弊。
他寄去的信,虽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职安排一事,秦王却在回信中给了他保证待南郡起事之日,秦军不但会送来粮种,还会带来秦国所刻之南阳郡郡守印玺。
想到这里,宁腾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确实不想再做这韩国之南阳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当秦国派出的马车将张苍迎到咸阳之时,嬴政正抱着明赫牵着扶苏前往工坊,观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卧式楔子榨油机,怎奈,随着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盘、又发现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麦粉,君王便颁发了一份前所未闻的小麦粉食谱。
如此一来,有钱人家便可按此食谱,以小麦粉混合各色丰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条”“烧饼”“水饺”,而平民亦能以雪
白的面粉,制作出无须耗费额外材料的“馒头”,一时咸阳城中,官府设在各处的石磨,便罕见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还累死了一头耕牛
要知道,牛可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在丰年,秦国各地一石粟米不过4050钱,但一头耕牛至少却要2000钱。1
若是极其强壮健康的耕牛,其价格甚至要4000钱,堪比三件盔甲之巨额售价。
而咸阳之中的石磨,本就是嬴政在明赫的建议下,为改善民众饮食而设,富人之家10石以内象征性收取2钱,而庶民来磨菽麦,则不收取费用。
先前,朝廷虽早已公布以菽豆制作豆腐之法,但精打细算的老百姓们尝试一两回后,便回家细细算了一笔账一斤菽豆虽能制出两三斤豆腐,但豆腐全是水分,两三斤豆腐远不及半斤豆饭抵饿。所以,百姓将豆腐视作奢侈之物,极少来使用石磨。
但麦粉则不一样,一斤小麦可出八两粉,且与麦饭一般抵饿,口感却比麦饭好上数倍,吃完还不会胀气难受,所以,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排队磨麦粉。
当监管那处磨坊的小吏,哭成泪人回来禀报耕牛累死之时,五黑不但自掏腰包为对方赔上了耕牛款,还立即决定停下手头卧式楔子榨油机的工作,把再次改良石磨提上了日程。
秦墨堪称一群清心寡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秉承着祖师爷墨子立下的苦行僧原则,虽为秦国了诸多帮助,但坚决不肯接受高薪厚爵。
譬如五黑虽在秦王的一再诚邀之下,做了主管少府之官员,但他执意只领取五品郡丞六百石俸禄。
此番赔付一头耕牛,便花去了五黑大半的积蓄,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因为,以牛拉磨之法,是他向君王提出来的。
他当初按照君王的仙界图纸,制作出圆盘大石磨后,一开始根据拉磨隶臣力气的不同,一日可磨菽豆一斗半至三斗,后来他又改成以驴拉磨,每日可磨菽豆一石,前些日子他发现石磨亦能磨小麦后,再次换用老弱耕牛拉磨,每日可磨小麦两石。
而现在,五黑近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喜悦的笑容,滔滔不绝为君王讲解着眼前沟渠中的水磨,“臣又命人以煤锻铁,发现此铁之质地更坚硬数倍,便根据那榨油机的法子,用煤煅之铁制磨轴,又将磨盘圆面设为4人宽,如此一来之面便为16尺宽,一日之间,可磨十一石小麦粉”
身披大氅的嬴政本想走近细看一番,又担心怀中幼崽被飞扬的水花溅到受寒,便停在两丈外观察着流水带动的磨盘,待听完五黑的介绍,赞道,“如此一来,我大秦之民当尽享小麦之利,再无人需忍受麦饭啮檗吞针之口感,今岁春播便可继续扩大麦种之播撒范围,待秋收之时,不但敖仓能多得数万石税粮,庶民亦能多留些粮食。五黑子真乃当世之奇才也”
秦国关中主粮一直以黍谷为主,也就是小米,此物虽耐旱,产量却有限,亩产不过一石多。郑国渠开通后,秦国粮食可达亩产一钟
,是因为有了灌溉水源后,开始在关中大面积种植小麦。
但小麦产量虽比黍米高,却粒大而粗糙,无论是煮粥还是做饭,皆不如黍米细滑润喉,且食用后,百姓极易发生腹胀不适之疾,如此一来,秦国只得放缓扩种小麦之步伐。
如今将小麦制成面粉,口感骤然变得爽滑味美起来,又有效率如此之高的水磨,想必民众对小麦的需求会迅速提升,扩种小麦便成了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五黑肃色拱手道,“此乃王上之功也如今列国之君皆视我墨家为奇技淫巧之雕虫小技,唯王上肯一如既往重用臣等,臣定当竭尽全力。我大秦境内有大小数条河流通行,此水磨若能在全国推广,必将获益无穷。”
嬴政俊朗的面庞早挂满了笑意,那便有劳五黑子,尽快教习一批通晓水磨制作的匠人,届时,寡人便命他们随邦司空之匠,尽快前往大秦各处制作水磨。”
顿了顿,他又诚挚道,“以你为大秦接连做出的贡献,理应升至上卿之爵,赏金万两,秩三千石,请五黑子勿再推拒”
五黑忙拱手道,“王上,您言重了当年墨子推拒诸侯之高官厚禄,是为向善护弱之心,不被华服美食折服,臣如今任职秦国少府,已是违背祖师之志,岂敢再妄受君恩请王上快快收回成命”
嬴政轻叹一声,“墨者远离世俗烦忧之志,让寡人良心何安”
他怀中的明赫早被眼前的巨大水磨惊呆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老天啊,这可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水磨,墨家果然是大秦的最强外挂看看,人家能从楔子榨油机得到启发,直接跳过若干步骤,一步到位搞懂水磨的动力原理
他腾出小短手摸着胸口噗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把秦国的生产力提升到明清时期水平,凭借墨家开挂的理工思维和动手能力,是不是能直接把华夏的科技水平,提升到工业革命前夕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搂着嬴政的脖子边蹦边亲他,扭着小脑袋在心头疯狂喊道,“我希望五黑学孔子,多收点学生,从战国时期开始,让技术人才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以后开启工业革命的就是华夏,是大秦,是我父王哈哈哈到时,我们就能一直遥遥领先,再也不会因为落后被列强按着打了”
嬴政忙伸手托好他摇摆的脖子,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扭歪的小氅,暗道,“工业革命是何物列强按着打莫非待我大秦亡后,匈奴竟伙同诸戎一同欺负汉朝”
想到这里,他眸中幽光渐渐锐利起来,汉朝之民,亦是我大秦之旧民,岂容野蛮胡人欺负待寡人灭了六国,还需伺机将北边的胡人解决掉
不过,小崽的心愿,寡人倒能帮他实现。
于是,他继续劝了几句五黑,五黑仍是坚决不肯接受,但听君王话锋一转,“不如寡人与五黑子各退一步,寡人愿设匠人学室,广招天下喜爱匠术者为史子。你不妨将这些钱粮收下,届时,可挑选一些看得上的品
学兼优之人为弟子,以此给他们发放奖励,既可解你担心墨门来日后继无人之忧,亦能鼓励更多人前来学习墨家之术,为我大秦培养更多匠术人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
五黑还怔愣没反应过来,明赫倒欢喜得拱着小脑袋在嬴政怀里蹭啊蹭,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父王好棒啊,他不像有些君主那样歧视工匠,这主意真好啊这样一来,大秦不但有专门学律法的学校,还有专门学技术的学校,以后等我找到造纸的法子,再把科举制实行起来,会涌现更多的人才,好幸福啊,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父王”
嬴政温柔地把他拱歪的小帽子戴回去,含笑暗道,小崽,你这是恨不得把整个仙界都搬来送给寡人呐。
这时,反应过来的五黑噗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扬声道,“臣遵命,多谢王上赐我墨门不绝之恩待学室招生之后,臣定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他们”
墨门如今已日渐式微,以他为钜子的秦墨,如今只有三名弟子,剩下的少府匠人,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工匠户籍而成为匠人,并无几人真心热爱匠术,是以,大多只肯跟他们学些浅显技艺、而不肯拜入墨门。
又由于墨门从多年前开始,便是让诸国君王警惕的存在,为了避嫌,若无人主动登门拜师,五黑是不便四处招揽弟子的。
正因如此,此事一直是他最大的隐忧,他不懂政治,不懂为何除了秦国,列国皆视墨者为异类。但身为虔诚的墨门钜子,他不愿看到祖师爷留下来的百般技艺,尽数失传于自己这一两代人手中,这是在作孽啊
秦国以法家之道强国,遵循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通过律法考核能入学者,便改籍为史子,以四年时间专攻秦律之道,在此期间还能免除徭役安心读书。
如今,王上愿为匠人也设置学室,还允许墨者从中挑选弟子,怎能让他不惊喜
而嬴政此番突发奇想,一是被明赫心声提醒,意识到匠人之术来日或能打败匈奴,一则是信任墨者的人品,世间肯入墨门者,皆是严于律己、一心沉迷技艺之人,并无玩弄权术之心。
虽然五黑不肯要名利,但嬴政并非寡恩薄情之君,眼下,将五黑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他,又能为大秦培养出更多匠人,倒也算是双赢之计。
正在他怀中的明赫高兴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五黑突然面色大变,看了一眼嬴政,欲言又止,嬴政爽快笑道,“五黑子可是有何难处在寡人面前不必拘泥,直说便是”
五黑忙拜道,“王上,臣之言许有些不吉”
嬴政笑着看他,“寡人在五黑子眼中,便是那般在意凶吉之昏君只要于我秦国有利之言,无论凶吉,但说无妨。”
五黑面色严肃道,“臣方才记起祖师当年断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之异象,大秦去岁大旱,臣以为王上需尽早为防涝做准备。”
明赫歪着小脑袋听着听着,脑中突然清晰闪过前世听过的“大旱之后必有地震”之言,心中一时惊恐不已,在脑海里大声呼喊道,“统子,我想起来了,秦国这回不会遇到洪灾,但会发生地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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