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臣们见状,纷纷暗中狂喜不已,此番有驷车庶长亲自出面反对,实乃意料之外的惊喜
自君王前些日子执意要破格从庶民中选拔官员开始,这群人精便迅速地察觉到,一场与他们休戚相关的空前危机正在到来
虽然自商君变法后,秦国明面上不再有官职世袭制,但实则军功爵位可降级承袭。
这意味着,公卿大臣们只要不犯事,他们的嫡子嫡孙便可生来就有爵位,而其他子孙亦可通过“捐千石粮食晋爵一等”的制度,天然与底层庶民形成天堑之别。
有了爵位,他们的子孙便有了土地和俸禄,无须为穿衣吃饭之事担忧,家中子弟读书识字的风气,自可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而秦国朝堂需要的人才,绝非那些只会下蛮力干重活却目不识丁的贫寒庶民。如此一来,读书识字的权力掌握在谁手中,谁的后代就可天然离朝堂权力更近。
世间庶民不胜凡几,但有几个贫寒之家有这等远见和毅力,舍得从口粮里省出嚼头,给儿孙买上几本书
甚至,对那些终年到头跟泥土打交道、操心下一餐数几颗黍米下锅的庶民而言,他们从未尝过读书识字带来的甜头,压根不可能生出浪费劳力、供养儿孙读书的念头来。
再者,历代大才所编典籍于字里行间之精妙,若非世间罕有的神童,又有几人能无师而自通晓即便庶民之家省吃俭用买几本书简,也交不起先生讲学的束脩之礼,到头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贫家子弟,即便因军功封爵,其前途也是有上限的。
自孝公以来,因军功显赫而封侯者,不过白起等寥寥数人,而大部分得军功封爵之人,爵位不过止步于六级官大夫,官职不过止步于各县小吏,真正把持朝堂政务要职的,仍然是秦国豪强大族中人。
朝廷每岁征召,征的皆是郡县推举出的,博览群书才华过人者,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出身于一贫如洗的庶民之家。
譬如朝中三公九卿,无论是先前的昌平君,还是如今的隗状、王绾与治粟内史,皆是关中豪族出身,自幼便修习“君子六艺”之道,这等文臣高位,哪是一个泥腿子能坐上的
即便李斯这个“因能出奇计强秦”,而被君王破格提拔的楚人,亦是自小耳熏目染书简的落魄豪强之后。
总归,一言以蔽之君王若果真要开办公学、施行科举制,便为庶民阶层打开了一道宽阔的大道,而豪族与庶民遥遥相隔的那道天堑壕沟,将会被“公学培养人才,而以考试选吏”的新规则彻底打破。
从此,豪族子弟将丧失“天然离秦国官场最近”的优势,转而要与那些大量涌入的庶民子弟竞争官职。
对任何时代的既得利益者而言,他们皆会本能地抗拒这种竞争。
在这人心浮动的瞬息之间,有大臣忍不住狐疑地看向李斯。
按他们的设想,这位最擅长为己身谋利的李廷尉,本该坚定地
与大家站在同一战线,力劝君王打消科举制念头为何,他今日却反常力挺君王
嬴政养气功夫极佳,并未因嬴仲雍于殿堂之上的暴躁而被激怒,他面色仍十分平静地解释道,
“请老族长稍安勿躁,寡人如此行事,自有不得不为之的缘由我秦国如今已连灭韩魏两国,接下来四国必将覆灭于寡人之手,想来,此事至多不过十年之间便可完成,届时,待中原各地战火消停,秦国朝堂之精力,必将由外战而转于内政之上,如此一来,要治理一个比以往更辽阔数倍的秦国,还需招揽数万大小官吏安置于各地之间,再者,如何治理一个全新的庞大秦国,亦需选拔出更多能吏来与寡人探讨”
“而军功制选拔出来的,往往只有武功之才,大多晋爵之人,对朝中琐碎政务着实束手无策,是以,他们只能空有爵位或担任乡县小吏,而律法学室之子,大多又只通秦法而不知治国故而寡人以为,我大秦要打造一个安稳盛世,还需以公学为培育人才之框架,以科举为遴选人才之制度,尽收天下治国之才于大秦彀中,如此,我秦国方可代代有能臣”
文臣们暗中飞快交换着眼色,王上这言下之意,是执意要设科举开公学了我等又该如何劝服他
嬴仲雍听到这里,自然也听出嬴政的坚持,便长叹一声推开嬴政扶他的手臂,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就是你不得不为之的缘由老夫倒认为,纵便商君立下的选人之法,选不出你想要的治国人才,但我嬴氏恁多族中子弟、秦国恁多关中良家子、公卿恁多饱读诗书之后代,还不够由着你随意挑选的你放着各家各户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不要,偏要耗费银钱去培养那些庶民子弟,行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何苦来哉嬴政呐,你且听老夫一言,歇了这荒诞心思吧”
隗状忙颤巍巍上前,小心笑着看向嬴政,附和道,
“王上,臣以为老庶长之言很有几分道理,这公学若在各地一开,难免会如律吏室与匠人学室那般,要涉及修建学舍、物色老师、管理学子等诸多事宜,如此一来,即便学子自负束脩之花费,朝廷亦免不得要耗费许多人力财力,如今各处人手本就不足”
王绾掩下眸中闪过的精光,亦上前殷殷劝道,“臣以为,王上之言亦有道理,科举制确实能为秦国选出拔尖人才只是如今四国犹存,我大秦数年间至少有数十场恶战要打,先前,仅是争夺赵国几座城池,我军便与李牧僵持了足足两载,而接下来除了李牧,还有楚国项燕那硬骨头要啃,为免战事陷入胶着之中,朝中需得备上支撑大军数年之粮,如此一来,开办公学一事,恐怕还需请王上暂且后移臣以为,不如待秦国灭了六国再开办”
文臣们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纷纷跪地恳求君王将开办公学一事推后。
嬴政负手而立,深深看了王绾一眼,一时未置可否。
呵,为何他要推行的分明是科举制,隗状与王绾等人却绝口不提“科举”一事,反揪着“公学”不
放
因为他们知道,若失去了公学,这科举制便成了缥缈的无根之木,永不会有枝繁叶茂之时。
毕竟,这一回全国轰轰烈烈考试选拔数月,最后不过只得区区一百八十人,可见庶民之中,能如陈平那般自学成才的佼佼者,实在屈指可数。
而秦国百年间,从不缺精通秦律之官吏,这一大代接一代的律吏又是从何而来的自然来自商君变法开设的律令学室。
正是这一间间足够容纳数十人的学室,为秦国源源培养出大批严谨而优秀的秦律人才换而言之,若秦国只施行科举制,而不开办公学,那么,科举制将很快会失去人才供给,不过一两年便难以为继。
李斯亦似笑非笑看着王绾,这位左丞相打的,正是以退为进的主意。
若王上今日答应下来,待他下回提起此事,王绾必会再带着大臣们找出新的由头,力证“眼下并非开办公学之良机”,从而让秦国公学开办之日遥遥无期。
这般之下,秦国朝堂遴选官吏,依然只能从买得起书简笔墨、请得起先生教学的豪强子弟间选拔。
对李斯而言,他并非隗状等世代根植于秦国之豪族,又许下全力支持君王之誓言,眼下自然不愿让王绾等人的盘算得逞,于是悄悄抬眼朝嬴政看去。
有些话,王上不便直言,但他李斯既要做一个唯君王马首是瞻的纯臣,便应主动替君王解忧。
在嬴仲雍的喋喋不休中,嬴政感知到李斯投来的目光,状似无意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斯立刻心领神会,笑着上前朗声道,
“臣倒以为,公学一事迫在眉睫,如今眼看秦国这池子愈发地壮大起来,这捞鱼之地啊,也该从小池转而放眼天下了若以这天下为池,将散落各地之庶民俊才苗子,一代代尽数收入朝堂囊中,秦国便永不会面临人才凋零之忧”
嬴仲雍转身看向李斯,目光威严道,“老夫听你言中之意,是嫌我关中子弟与各地征召的俊才,皆比不上那些目不识丁的庶民”
李斯毫不畏惧直视对方的目光,满脸堆笑道,“老庶长误会了,关中子弟固然多才俊,但随着秦国池子的变大,王上可选用的出类拔萃之才也将越多,择优而取,方利我大秦。”
这话回得极为大胆,暗指如今池子大了,君王宁要出身不显的一流人才,亦不愿以豪强二流人才滥竽充数。
隗状与王绾对视一眼,正要再开口,嬴仲雍却猛地将手中拐杖一扬,虎虎生威朝李斯挥去,“好你个居心叵测的楚国人,竟敢当着老夫的面,挑拨我嬴氏一族与君王之关系,你也配”
说话的瞬息间,拐杖已近至眼前,李斯眼看躲避不及,蒙恬急忙闪身上前,君王却已飞身使了巧劲,一把夺过拐杖,冷声道,
“老族长擅闯章台宫已是违律而行,怎敢在寡人的大殿之上,这般动手羞辱大臣”
李斯抬袖抹了抹额间吓出的冷汗,悄悄往嬴政高大的身躯后方挪了挪,这老庶长忒不讲理了
嬴仲雍用
力扯着嬴政手中的拐杖,怒道,“嬴政当年吕不韦在秦国大肆弄权,夏太后冷眼旁观,只等着挑你的错处恨不得以成蟜代之,赵姬亦毫不在意你的死活,若无老夫率嬴氏一族,隔三差五以公族之名前去找他们施压,你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如何能熬到今日如今,你宁将官职爵位赠予庶民,而不肯照顾我嬴氏族中子弟,你便是这般报答公族的么”
说起来,这位老族长此番匆匆赶来大闹朝堂,也有难言的苦衷
眼看秦国即将征服东方列国,成为继周天子后而一揽九州的中原大国,但嬴氏一族,却并未随着秦国的强盛而兴旺,反之,公族已有日渐衰微之势。
其实,秦国公族在穆公时代,便以卿大夫之职,辅佐君王或率军亲征,就拿他这“驷车庶长”一职而言,当年亦是集军政之权于一身,国中权势极大。1
卫鞅变法后,惠文王以温水煮釜之计,逐渐剥离公族庶长手中的权力,但当时的严君樗里疾智勇双全,亦多次率军与列国交锋,公族在秦国仍有九成的威慑力。
后来武王举鼎而亡,宣太后与惠文后为争夺新君之位,秦国陷入三年季君之乱,最后,随着嬴氏一族诸多公子,被宣太后一派诛杀殆尽,这庶长一职,也彻底沦为只可管理王族事务、不许插手朝堂之事的虚衔。2
虽有十七级之高爵,却无半分实权在手。
与之相呼应的,还有嬴氏族人的日渐被边缘化自昭襄王一朝起,公族之中再未出过三品以上官员,族中子弟,亦大多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再者,列国公族子弟皆有封地,但纵观六国,别人的封地是包括土地、税赋和征兵权力在内的实权,而秦国公族,只能享受这土地带来的税赋,所谓封地不过是“食邑”。
原本,公族之人皆盼着嬴政登基后,能多为他们加官进爵,哪知等了这些年,也并未等来殊遇秦国选拔人才时,依然会优先考虑“才”,而非血缘亲疏。
若仍是一切照旧便也罢了,偏偏嬴政这一年以来,又是为庶民盘火炕,又是为庶民发奖励,现在还要从庶民中提拔官员,这些举动实在令公族之人万分不满。
若朝廷有多余的钱粮,何不多发些给自家族人,反倒赠与那些低微的庶民,世间岂有君王会如此糊涂
于是,近日一拨拨族人前去找嬴仲雍诉苦,而他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亦担忧公族的未来。
先前卫鞅变法,让秦国公族失去了从军从政之权,眼下嬴政若再折腾甚么科举制,岂非要将外人拉进朝堂争权夺势,彻底堵上族人晋升的道路
嬴政先以眼神示意宫人上前,左右扶住嬴仲雍,再快速将拐杖夺过,交到蒙恬手中,淡声道,
“君王供养公族,公族自当为君王效忠,此事寡人与公族两不相欠。而科举制与办公学,于公族利益并无半分冲突,届时,国中子弟皆可入学参试。至于公学开销一事,我大秦有数倍于往年之高产仙种,即便要备战四国之粮仓,粮仓之中亦毫无压力。”
他又目光灼灼犀利扫向大臣们,意有所指道,“列位爱卿之子孙,亦可因科举而青出于蓝,来日身居比汝等更高之官爵亦未可知。”
王绾暗暗苦笑,眼下最让人感到不安的,便是这“未可知”啊
池子大了,鱼儿原本能游得更欢畅,但若原本无资格入池之鱼,如今亦在君王的授意下肆意大量涌入,那些原本早待在池中的鱼儿,如此之下还能抢得多少饵食
他是这般想的,嬴仲雍亦是这般想的,老庶长见嬴政执意要施行科举一事,想趁机为公族子弟争取几分利益,便挣脱宫人的搀扶,大声道,
“老夫依然认为,这科举制无论对嬴氏子弟,还是公卿之后,皆为不公以他们的身份,自当另设一条恩荫之路,怎可屈尊降贵与庶民同堂而学”
大臣们悄悄交换着眼色,老庶长英明若科举与公学非行不可,当务之急,便是在此事落地前,为自家儿孙争些利益
思及此,众人再次下跪恳请君王开恩荫之路,一时悲戚恳求之声绕梁于殿中。
李斯暗暗冷笑,恩荫他们这分明是想当众逼迫君王,妄想再行商周世袭官爵之制,王上绝不会答允此事
果然,嬴政负手踱步,挨个看着他们头顶的黑色冠帽,轻轻笑道,“寡人这一生只想朝前看,从未想过往后退,列位爱卿若嫌头顶冠帽太重,自可取下来得个安宁。”
大臣们心中一凛,忙纷纷叩首辩解,嬴政却再也不看他们,只目光炯炯看向嬴仲雍,清朗的声音回荡于殿中,
“老族长之言寡人并不赞同,嬴氏公族子弟世享俸禄,饱读诗书,若他们深受国恩,却无半分底气能在科举考试中、胜过那些衣食无着的庶民,反倒想靠恩荫之道作弊取巧,若如此,不如去前线为寡人多杀几个敌军,也好过这般饱食终日碌碌无为”
王绾俯首于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科举与公学一事,在王上这句话出来之时,便已成为板上钉钉之定局。
嬴仲雍却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怒道,“公族封爵建邑,乃周礼奉行之道,当今列国之中,我嬴氏一族已备受朝廷冷落,你说出这等糊涂之言,就不怕寒了公族子弟的心么”
嬴政摇首,目光透过殿门望向空中飘荡的云,声音愈发清冷起来,“若公族子弟不可用,寡人便想早日改秦律,改税赋,施行尧舜之仁政,这天下间,自有万万庶民愿心甘情愿为寡人所用”
尔等既拦着不肯让寡人开窗,那寡人便将这屋子捅破就是
李斯心头一震,王上在此刻故意以气话之态,将他欲改行仁政一事说出来,大臣们往后再听闻此事,心中已有预料,便绝不会再这般震惊
王上之智谋,着实深不可测啊
王绾与大臣们蓦地抬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君王,失声道,“王上要变商君之法”
嬴政微微笑道,“若公族与豪强子弟皆惧科举之法,寡人来日无人可用,自然要拉拢庶民。”
嬴仲雍冷哼道,“哪个告诉你,我公族子弟惧怕科举制的区区一群庶民,岂能胜过我嬴氏子弟”
嬴政笑得更真诚了,“依寡人看倒不尽然,他们今日既将老族长请来宫中,想来定是惧怕以考取吏之法,若不然,老族长又何必有此一举”
嬴仲雍见他在臣子面前,这般看不上嬴氏子弟,一时气得满脸涨红,中气十足地吼道,“老夫愿以族长之名重射,待第一批公族子弟入学后,科举所得名次,绝不会比庶民差”3
说着,伸出一臂,“来吧”
嬴政疾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当场约下赌注输家需在宗庙前负荆请罪。
在大臣们迷茫的表情中,在嬴政与李斯含笑的目送中,嬴仲雍从蒙恬手中夺回拐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章台宫。
他一路盘算着,该如何督促族中子弟勤奋向学,又该如何在录用结果出来之时,让嬴政心服口服地,前往宗庙向列祖列宗赔罪
待他登上马车之时,心头忽然一动,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他瞬间瞪大双眼,猛地一拍脑门,暗暗懊恼不已老夫今日,本是来劝嬴政打消“以考取吏”念头的,眼下怎的反在大臣面前,许诺他开办公学、开设科举之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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