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乍然被怒斥声吓到的韩母,顿时停止了哭泣,在她近日忧思过度的脑袋,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腿脚却已情不自禁地跟随丈夫的步伐奔跑了起来。
她边跑边担忧道,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们今晚根本不可能完成对方布置的任务如此一来,信儿该怎么办啊
夫妻二人怀着同样的悲愤和绝望,两眼发直地奋力往前跑着,却不知究竟该跑去何处。
他们虽知韩信也许仍在驿馆之中,却不敢贸然跑去找他。仅凭两个手无寸铁之人,是绝计无法抢出信儿的,相反,他们若前往驿馆,兴许会让全家都死在侍卫的刀剑之下
很快,韩父就发现了一个不对劲之处按赵人先前的说法,就算他们不幸被宫门守卫发现,只要立刻逃离王宫外围之地,对方便会息事宁人折身回去,绝不会舍下守门重任而来追捕他们。
可现在,身后那人分明紧追不舍,大有将他们抓起来拷问的势头
这一刻,他意识到,错的,那些赵人给他们留下的消息,全是错的
此事,倒是他们和赵人皆不知晓,自从秦国煤场开工后,国中但凡有些闲暇的百姓,都会积极跑去煤场挣奖励即便挖不够五十石,挣不到奖励,朝廷也会免费为工人大草棚住宿,每日还管两餐餐食,早够众人填饱肚子有落脚点了。
咸阳城中,如今又何来需往王宫外围露宿的乞丐
很快,钟离眜飞身向前,从后方一把揪住韩父破破烂烂的衣领,将他反手扭压于地,大声喝道,“好哇,看你这贼子还往何处跑趁我王设宴之际藏在宫外鬼鬼祟祟,定有不轨企图,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韩父既然是打猎好手,自然也是有一把子力气在的,按说以一敌一,他本有逃脱之机,奈何他此刻挣扎片刻,对方一手扭住他双臂的手却纹丝不动,唉,对方臂力过人,他确确实实是逃不掉了。
韩母见丈夫被抓,不由脚下一抖跟着停了下来,还想壮着胆子去拉扯好救出丈夫。
韩父顿觉心神俱裂,拼尽全力用家乡话大吼一声,“袖,快跑别回头”
他心知此番落到这秦人手中,已是凶多吉少侍卫是吃朝廷饭拿俸禄的军爷,若真将他们当成露宿宫外的乞丐,想来压根不屑前来追捕他们,既来追了,此事必不会善了
到时待秦人一盘查,自己一家的行踪处处是漏洞,仅凭进咸阳城之时他们并未在守卫处登记,对方便能查出蛛丝马迹
韩母想到生死不知的孩子,终究含泪一咬牙,狠心再次往前方飞快跑去。
钟离昧闻言却目光一闪,此人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淮阴话
他用泗水话问道,“汝等贼子是楚人”
楚人怎会跑来秦国王宫外鬼祟出没
泗水与淮阴相邻,语言也相差不大,韩父听着熟悉的乡音,亦在火光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却隐隐觉得眼前
之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不由脱口道,“你是”
这时,前方隐隐有月色的道路突然变得亮堂起来,随着一阵刀剑出鞘的铮鸣声,一队身披铠甲的侍卫迅速扑上前合拢,将韩母重新逼了回来。
带头的中尉长借着火光上前打量着二人,若有所思道,刘季所言不差,赵人果然在趁着宫宴,在谋划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说着,他便将刘季抱孩子前去中尉衙署、想找钟离昧确认真伪一事,对着这群被他临时抓来赶往宫城查探的下属大致说了一下,说完,转身便让人将韩父夫妇收押带走。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三道震惊的声音同时响起,
“敢问长官,那孩子如今何在他既然来自淮阴马头乡,想来确是我韩兄长之子”
“信儿我信儿是无辜的请军爷放了他,我我会统统如实招来的”
“信儿去找钟离兄弟了太好了”
钟离昧猛地放开扭着双臂韩父的手,不敢置信地举近火把,打量着眼前一脸沧桑、胡子拉渣形同乞丐的男子,用泗水话问道,“干将莫邪古邗国”
韩父扶着地慢慢起身,看着眉眼虽有些熟悉、身姿却与记忆中精瘦少年截然不同的秦卒,亦颤声用淮阴话道,“龙泉秋水韩钟离钟离小兄弟,真的是你吗你可记得,吾家在淮阴县马头乡河下里闾第三棵槐树下”
钟离昧早已热泪滚滚而下,上前一把重重抱住韩父,呜呜哽咽道,“韩丰阿兄,确实是我啊记得,我都记得当日,我分明派人往这地址送了书信,为何你你等竟沦落到这般田地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乃是当年年少轻狂的他们分道扬镳之时,效仿燕赵游侠留下的接头暗号。
钟离眜十三岁家道中落后,便只身前往楚国寿春谋生,但都城不易穷人居,他处处碰壁且不说,还因年纪小身量不足,时常被恶人欺辱。
也是在那时,他遇到了前来寿春帮商队走货的韩丰,对方听闻他亦是邗国功臣之后,不但慷慨从本就不多的酬劳里,分出一半留给他生存,还托商队首领寻城中熟人为他寻了份杀猪的差事。
七年过去了,他从未忘怀过这份天大的恩情,却不知二人再相见,竟是在这等荒诞场景之下。
名为“袖”的韩母,怔怔看着这突如其来逆转的场面,一时有些摸不清眼前的形势。
中尉长却看出其中必有隐情,便看向旁的中尉士卒道,“尔等继续在宫城外围巡视,切不可掉以轻心。行了,钟离眜,你押着这两人随我回衙署,将事情缘由从实说来”
虽是下属故人,如此诡异行踪之举,亦是要好生审问一番的。
韩丰却想到一事,猛地大声道,“军爷且慢那些赵人绑走我孩儿,乃是以他要挟我等,命我夫妇今夜蹲守于王宫之外,若有人抱孩童出来,即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自有马车来接应”
钟离昧等人闻言皆
是神色骤变,中尉长面色阴沉思考一瞬,斩钉截铁道,“从王宫抱孩子出来哼,如此说来,他们是借参宴之名,想掳走一位今夜出席宴的会大秦公子,竖子来人,即刻回衙署将此事告知中尉令,尔等亦马上奔赴城门,哪怕一只蚊虫也不准放出城钟离眜,速带这两人随我进宫求见蒙内史”
中尉士卒应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地翻身上马,扬鞭朝城门奔驰而去,敢偷我王之子该死
中尉长则带着钟离昧几人疾步朝王宫走去。
石袖担忧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裳,“那,信儿他”
钟离眜忙劝道,“兄嫂勿要担忧,那刘季乃是驿馆官员,亦是吾之友人,贤侄在他手中定不会有甚闪失,稍后见了蒙大人,你等只管将知晓的实情一一说来便是。”
来到宫门处,中尉长出示了腰牌,让守卫速去通传“有紧急情况要禀”,几人便站在宫墙外无声地等候着。
约摸一炷香时间,蒙恬便大步流星走来,借着宫道上的壁油灯,他很快便注意到衣衫褴褛的韩丰夫妇。
这样的人,按理说是绝不会跟咸阳城中尉长扯上关系的
思及此,他一把拉住俯身行拜的中尉长,沉声道,“尔等不必讲虚礼,有何紧急情况快快说来”
中尉长忙拉过韩丰夫妇,如此这般先简单解释一通后,便让他们将赵人的盘算和布置说了一遍。
蒙恬听完脸色发青看向中尉长道,“此事可有物证”
中尉长一愣,他一听这事便急着前来禀告了,哪似蒙恬这等精通律法之人,凡事皆想得要再深几分,遂慌张道,“并无”
蒙恬又看向韩丰,冷声道,“汝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他虽知,君王早对赵国使秦一事心生疑窦,但偷盗秦国公子一事非同小可,若赵国果真有这般丧心病狂之谋划,秦赵两国之局势将立刻剑拔弩张起来但王上一心等着时机笼络李牧,眼下并不想动赵国。
若到头来发现这是误会一场,秦国竟被几个乞丐流民挑拨得团团转,王上之声名,将严重受损
是以,蒙恬必须先确定,这信息是真的,而非赵人故弄玄虚设下的“以静制动”之计。
韩丰正要发毒誓,钟离眜却抢先一步道,“蒙大人,小的愿以项上人头为韩兄长担保,若此事有一句为假,我愿”
蒙恬挥手道,“闭嘴”他再次看向韩丰道,“你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韩丰在对方的目光威势下,虽感到有些害怕,还是将妻子拉到身后站好后,强作镇定道,“小的若有半句虚言,这条命便任由大人处置”
这时,中尉长猛地一拍脑门,“蒙大人,下官想起来了,他们还有个被赵人押在驿馆的孩子,眼下已被刘季抱走,两边口风皆是对得上的”,说着,又急忙将那孩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蒙恬飞快思忖着刘季前些日子刚派人去接全家来咸阳,一心盼着过好日子,自不会背叛
王上;这中尉长乃关中老秦人良家子出身,想来亦不会与外人合谋;至于钟离眜那愣头青,对王上亦是一片忠心而眼前最可疑的这对楚国男女,又有个孩子在刘季手中
思及此,他的声音便温和下来,“如此便好。中尉长,既然你已命人前去把手城门,此事一时倒也不急,你先带他们回衙署安置,待我禀过王上再作安排。”
中尉长自然听出蒙恬这言外之意,这是担心二人逃跑,才让自己先带回衙署看管的,忙道,“下官遵命”
蒙恬心事重重回到一派热闹氛围的六英宫中,上殿附耳对君王细细说了此事。
按他的想法,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赵人莫非想偷走公子,来威胁王上退还城池
堂堂一国君王行此等卑鄙之事,赵王莫非想被天下人的唾液淹死
嬴政听着听着,幽邃的目光却渐渐冰冷起来,原来如此
赵嘉为何要抱个与小崽年岁相当的孩童进宫,又为何会莫名答应秦国提出的以精盐换良马之交易,想来全应在此处了赵使以商贸之名出秦,意不在商贸,而在这场宫宴、在出席宫宴的秦国公子。
而他们想偷梁换柱抱走的,亦并非随便一个秦国公子,而是他身旁的福星小崽
这一刻,嬴政终于想清楚那日自己莫名的心慌从何而来敢打吾儿主意者,杀无赦
他伸手抱起张着小嘴打哈欠的明赫,温声道,“吾儿可是乏了寡人让扶苏先带你回章台宫安置可好”
明赫努力睁大眼睛摇摇头,“不要,我要跟父王一起走”
赵嘉侧身与魏无知快速对视一眼,低头叮嘱了怀中孩童几句,很快,赵端就哭闹着从他身上跳下来,哭喊着“兄兄玩”,麻溜从案桌下钻出,伸开手臂朝殿上跑去。
嬴政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抱着明赫淡然看着对方,并未主动开口说什么。
扶苏本就担心那孩子有什么问题,此番更担忧赵人想趁机陷害明赫,便猛地一起身正想下桌,却见蒙恬已警惕下殿而来,他高大的身躯,刚好有意无意拦住这孩子的去路。
很快,赵嘉身后的随从已慌忙跑来抱起赵端,一脸歉意道,
“请秦王恕罪,我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因身体不适,未能跟着进宫眼下,小公子见贵国九公子与他年岁相当,这才闹着想找九公子玩耍”
蒙恬眼中骤然升起一缕寒光他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倒跟方才中尉长所说的那孩子之事对上了。
如此说来,那两名楚人之言乃是真的
对这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隗状,忙笑道,“他这一说,老夫倒想起来,方才王上与九公子进殿之前,我等正在说九公子与这赵国小公子的缘分一事呢,他们呀,乃是同年同月所生”
有大臣也急忙出声附和着,隐有劝君王让九公子陪那小孩玩耍一番之意,小孩子嘛,本就欢喜与小孩玩。
明赫靠在父王肩头,扑
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那孩子,倒也没主动开口要跟他玩。
嬴政轻轻摸着小崽的短发,含笑的眸光下,隐藏着冰凉的利芒,能这般凑巧与吾儿同年同月而生,想来这孩子不是生辰有假,便是身份有假吧
赵国既这般执着要与我秦国走一局,寡人倒也不妨顺手推舟“遂了”他们的心愿。
这时,赵端又声嘶底里哭了起来,大喊着“兄玩玩”,很快又“挣脱”了魏无知的怀抱,再次朝殿上跑来。
嬴政不由含笑贴了贴明赫的脸蛋,扬声问道,“既然赵国小公子这般盛情,小崽想不想跟他玩一会儿”
明赫自是最不忍让父王失望的,他甜甜道,“好此处太吵了,我们去亭中捉流萤吧”
这般说着,他却察觉到父王不动声色以长袖遮掩,拉着自己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那是他日日描摹的秦篆“吾儿莫怕,一切听蒙恬的”。
明赫飞快猜到今夜恐怕有事要发生,心中竟有些兴奋起来,也拿小手在父王手心写了一个“好”。
蒙恬却猛地回头看向君王,王上这是何意
嬴政唤他上前,轻声吩咐了一番后,蒙恬即刻以“安排人准备捉萤虫工具”的名头,疾步带风向殿外走去。
明赫所言正中赵嘉下怀,今夜要偷梁换柱,福星自然是离这殿中诸人越远越好,他忙拱手道,“多谢秦王体恤,哎呀,这稚子着实难带,稍不顺心便哭闹不止”
隗状抚须笑道,“呵呵,甚好两名如此有缘的小公子,若能做对挚交好友,堪称人间美谈呐”
李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总觉得眼下这桩稚童寻伴之事,透着一股说不明的怪异还有,蒙恬这表情又是何意他似乎很抗拒九公子与那赵国公子玩耍
说实话,他此刻着实觉得隗状有些嘴碎,明知自家九公子是金尊玉贵的仙童下凡,非要撮合一个凡夫俗子跟他做朋友
笑话,对九公子这样的仙童而言,所谓人世间这等轻飘飘的缘分,又有何分量可言真真越老越糊涂,这右丞相之位也该早些让出来了
这时,隐隐察觉到事情有蹊跷的扶苏,亦带着将闾几个起身,正色道,“父王,儿臣已吃好,我们带小九和赵国公子去亭中捉流萤,可好”
赵嘉神色刚刚一变,魏无知却已开口道,“哎呀呀,怎敢劳烦各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小的与贵国宫人带两位小公子去亭中便可”
扶苏早已一改往日亲和之态,此刻周身竟透出君王常有的威势之态,他毫不客气地冷声道,“我带自家阿弟玩耍,如何称得上劳烦再者,你赵国小公子想来也有自己的贴身随从,何至于要你巴巴的跟着”
他只是本能地厌烦这赵国随从父王在殿上,座中亦有满堂公卿,这随从毫无尊卑礼仪,一再出来蹦跶,着实令人生厌,他可不想把明赫交到这种鲜廉寡耻之人手上。
赵嘉闻言心中一跳,忙温声道,“还请长公子见谅
,我等此趟走得仓促,并未为我儿带他惯用的奴仆但我这随从行事向来妥帖,便让他随你们一道去吧,如此,两个孩子也能有些照应”
李斯骤然眯着眼睛看向对方,这秦宫之中万分安全,即便诸位公子前去亭中玩耍,亦不会有何危险之事,为何这赵嘉,执意要让他那身后随同前去
思及此,他端起玉尊开口道,“不过是两位小公子一道玩耍之事,又非前去龙潭虎穴,何至于这般惊弓之态我秦国王宫之中奴仆侍卫何其多,莫非还怕有人偷走贵国小公子不成赵公子既这般放心不下小公子,何不将他留于殿中”
将闾早不耐烦了,忙出声道,“就是我们自己带阿弟去亭中捉,阿兄,快将小九抱来”
扶苏便上殿去接过小家伙,赵嘉无奈看了魏无知一眼,心知此刻,若再坚持让魏无知同去,恐怕将失去近在咫尺与福星“相处”之机。
如此一来,他只得吩咐命数名赵国侍卫充扮的“小公子随从”,抱着赵端跟扶苏几人同去。
魏无知冷冷瞥了扶苏一眼,以眼神暗示他重金收买的侍卫长到时,他们先用缠于腰间的楚国韧藤,将秦王这些儿子与仆从一道勒死藏好,再快速将福星抱走。
不长眼的小东西,敢跟本公子耍威风,去地底下耍吧
至于秦国会不会一怒之下,与赵国发起生死决战,让两国血流成河呵呵,他正求之不得呢,赵国人莫非以为,他们能白白得到福星这便宜
随着孩子们离去后,殿中的众人又再次举尊畅谈起来。
嬴政倒不担心孩子们的安危因为,一出这殿门行至拐角处,赵国那些随从奴仆,便会被蒙恬召来埋伏的卫尉制服,而小崽也会跟随扶苏他们回宫。
至于后面的事,自是交给乔装的秦国人去替他们完成赵人费尽心思要行如此歹毒之计,洞察一切的他怎能不让他们坐实此事,而置身于身败名裂之地
约摸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仍无人抱着赵端回来,随着赵嘉心情愈发的焦躁,殿中漏壶嘀嗒的滴水声,在他耳中仿佛越来越响亮,眼下,已是戌时了
终于,一个赵国随从抱着赵端进来,趁将睡着的孩子交到他手上时,小声道,“公子,人已送了出去,还请公子尽快脱身,他们已买通守卫出宫”
赵嘉笑吟吟接过赵端,转身将他交给魏无知,一颗心感到熨帖极了,这天大的好事,成了
按照计划,本是一名赵人借着“赵国小公子”哭闹之名,惊慌慌先将掉包的福星带出宫外,再交给乞丐混淆秦人追踪的视线,其余随从则等着他一道出宫。
不过,既然能买通秦国守卫早早出去,倒也省了事。
秦法虽严,但既然驿馆姓刘的官吏敢收魏无知的黄金,王宫守卫收些贿赂放行一大群“随从”,倒也并非不能之事。
秦王威严,不过尔尔
他吩咐道,“稍后先找人备好车马”,说着,又诧异看向对方脸庞,“
你这脸上是怎的了”
赵国随从忙道,“小公子想摘花圃里的花,险些摔了进去,还好小的抢先一步接住了他”
魏无知却目光森森盯着对方的脸沉沉打量,那伤
这时,年轻的秦国君王顿下手中玉尊,面上有些疑惑道,“赵国小公子既已回来,我儿又在何处”
赵国随从忙跪地道,“禀秦王,贵国长公子带着大伙捉了许多流萤,他们眼下玩得正高兴,只因我家小公子早早困了,小的才先抱回来的。”
李斯锋利地扫视着这随从,不对劲,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殊不知,起疑的还有魏无知,他总觉得那随从脸上的伤,可不像是摔出来的
这般想着,他便满腹狐疑掐了怀中的赵端一把,毫无动静又加重力气掐了一把,依然毫无动静
他悄悄将手指伸到孩子鼻息间试探,有气,可这孩子根本不是睡着了
实则,蒙恬给这孩子喂了些安神药汁,虽不伤身体,却能让人沉睡一整晚。
没想到却被魏无知试探出来了,他暗暗冷笑不已,狡诈的秦人呐,果然不好骗
很快,宾客尽欢的宴会进行到了尾声,那位风姿俊逸的秦王已有些醉醺醺地,在蒙恬的搀扶下起身,醉眼迷蒙笑道,“寡人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赵公子见谅,请早些”
赵嘉与大臣们纷纷起身,正准备说完最后的套话便散去之时,却听一道声音响起,
“秦王且慢小的差点忘了,临行前,我王叮嘱小的将这舆图献与秦王”
众人朝这声音看去,却是赵嘉身旁那随从,不由诧异万分。
赵嘉亦低喝道,“你这是要做甚”
在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环。
秦王闻言大喜道,“哦献舆图与寡人赵王这是要赠我秦国城池”
魏无知将赵端递到方才那随从手上,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走出来道,“正是如此当日秦王派纲成君前往赵国讨城,我王因小人挑拨并未答应,事后后悔不已,此番正好让小的带上这舆图我王欲将元城献与秦王,以结秦赵之好”
赵嘉冷冷盯着对方,还有这回事他竟全然不知晓看来这魏无知,亦并非如他自称的那般坦诚啊
李斯担忧地看了一眼醺醺然的君王,他从未见过王上喝醉,自然不知晓醉酒后的王上,可会与往日英明有所不同
他以鹰隼般的目光牢牢盯住对方,起身冷笑道,“若赵王真心要献城,又岂会不经由使臣赵公子之手,而让你这区区一个随从来献”
王绾立刻附声道,“正是如此,此事太过蹊跷”
魏无知却坦然笑道,“诸位想必知晓,我王与我赵国公子有些过节而小的素日却是服侍王太后的,故而王上自然更信重小的”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却让人不得不顺着猜测下去这随从本是赵国太后之亲信,此番实
则是派来监视赵嘉的,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赵王为何要将舆图交给他,而不交给赵嘉这光明正大的使臣。
怪不得这人并无寻常随从期期艾艾之态,还敢三番五次在殿中出声,原是如此。
魏无知自然不担心赵嘉会揭穿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赵嘉回国后想与宗室暗中联系,还得仰仗他的助力呢。
嬴政露出一派酒令智昏之态,忙道,“好,元城与魏地离得极近,正好能让我秦人派上用场,汝快快将之献上来”
蒙恬忙命宫人来扶住君王,自己则下殿去取那舆图,哪知魏无知又道,“好教秦王知晓,我王千叮万嘱,让小的定要将这舆图亲手交到秦王手中,以示赵国之诚意”
此言一出,李斯立刻厉声道,“放肆诸侯尊贵之身,岂是尔等能随意靠近的老夫看你分明意图不轨”
说着,他又看向君王恳求道,“请王上下令,先将此居心叵测之人押下去”
嬴政却挥手道,“欸,赵王既如此诚心,爱卿岂能胡乱揣测他送上来吧”
这下,连隗状亦觉得有些不妥,忙上前与蒙恬一道拦住魏无知,看向赵嘉道,“请公子命此人将舆图交与老夫吧”
赵嘉一脸无奈,苦笑道,“还请隗大人见谅,此事既是我王亲自给他下的命令,我亦无能为力,甚至,我亦是到此刻才知晓舆图一事的”
魏无知定定看着隗状道,“我王有令,若这舆图不能亲手交与秦王手中,便原样带回赵国”
话音未落,嬴政已迫不及待怒斥道,“尔等竟不想我大秦大地再多上一座城池吗此番作态成何体统”
他又朝魏无知招手道,“呈来吧。”
李斯只觉得这样的王上,让他十分陌生,陌生得仿若面前站着一位昏聩之君。
但他知道,王上绝非昏聩之君莫非
这时,蒙恬与隗状已听令让开,魏无知高捧着手中绢帛,面带笑容一步步朝秦王走去。
随着秦王的面容在他眼前愈发清晰起来,他的一颗心脏,也兴奋得噗通用力跳动起来
在这短短的数十步之间,他想到了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祖父在临终前的殷殷憾恨;想到了大梁城中,被獒犬啃食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想到了魏国覆灭那日,唐雎老者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这一切,皆因秦国而起就让这暴虐贪婪的秦王,来付出血的代价吧
谁能想到,他这一计接着一计,早就做好了偷福星一事败露的准备
今日这连环计,正适合在秦王喝醉之时施展,妙哉
即便事成后,他定然走不出这六英宫,但身为“赵国太后亲信”的他,亦能用他的死亡,为赵国带去一场秦人腥风血雨的报复
这般想着,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激烈起来,面上的笑容也愈发诚挚了,恭敬地将绢帛置于案桌之上,轻声道,“我王还有一密事要告知秦王,事关楚国还请秦
王屏退左右。”
嬴政急忙挥手让搀扶自己的宫人退下,主动凑上前好奇道,“不知赵王要告诉寡人何事”
魏无知恭声道,“请秦王边看这元城舆图,边听小的说来”
说着,他徐徐将绢帛展开来,蒙恬看着对方的动作,忽觉心跳如鼓,忙上前道,“王上”
就在嬴政抬首望向蒙恬的瞬息之间,魏无知飞快从舆图穷尽处取出一把匕首,直直朝嬴政左心窝扎去
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怔愣当时,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连赵嘉亦呆立当场,完全忘了要作些什么反应。
殿中,唯有蒙恬目眦欲裂飞身朝魏无知扑去,而早察觉不对劲的李斯,亦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玉尊朝魏无知掷去
然而,殿上君王与魏无知相隔不过数寸,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太迟了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中,蒙恬红着眼怒吼着“王上”,纵身一跃将面朝君王的魏无知扑倒在地。
而李斯疾驰的脚步,却随着这声哀嚎凝滞了一瞬,眼中涌起一阵狂喜,这哀嚎并非王上的声音
大臣们在哀嚎声中如梦初醒反应过来,纷纷呼喊着朝殿上奔去,赵嘉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福星分明已经偷到了,魏无知那蠢货,却当堂刺杀秦君
如此一来,他还如何能从秦国脱身跑秦宫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弓弩刀剑,绝计是跑不出这咸阳宫的
这时,蒙恬欣喜的大声呼喊却传来,“诸位大人莫要惊慌,王上未曾受伤,被刺中的是那赵国贼子”
赵嘉被这一日之中的数重反转,弄得脑袋有些晕,方才,他明明看到匕首被魏无知拿在手中,怎会受伤之人不是秦王
大臣们层层围住的殿上,英姿卓绝的年轻秦王毫发无损地负手站在中央,他眼中醺醺然的醉意早已一散而去,正淡淡看向躺于地上的魏无知。
一把魏无知精心准备的淬毒锋利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脏正中,而他嘴角的黑血,昭示着被淬入刀刃的毒液,正在飞快消耗着他的生命这是他为算无遗策,特意为秦王准备的、只需一刀便可毙命的见血封喉之毒。
而蒙恬的那一扑,不过是让毒液离他的心脏更近罢了。
魏无知瞪大痛苦的双眼,原本清秀的面容,已扭曲成一副十分恐怖的模样,他不甘心地问道,“为何你分明已醉”
年轻秦王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因为,你想的要时机,亦是寡人想要的时机。”
魏无知自知一腔谋划尽付东流,却呵呵笑了起来,拼尽全力“好心提醒”道,“我赵王定不会放过你”
偷盗福星虽然失败了,刺杀秦王虽然失败了,但他刺杀秦王这举动,便足以为赵国带去灭顶之灾秦国必会对赵国展开疯狂报复,但秦国不知道的是,赵国已与楚国暗中结盟,届时有李牧与项梁两名大将牵制,秦军将在旷日持久的僵持中,消耗士气
与军粮
正在魏无知即将心满意足闭眼去极乐世界之际,嬴政却弯腰俯身笑道,“寡人忽然记起,年幼之时曾随父王见过信陵君几回,公子虽扮做奴仆,却掩不去与信陵君相似之眉眼,可惜信陵君光明磊落,却生出你这等不肖子孙放心,你为魏国而刺杀寡人一事,我秦国是不会追究的”
早在对方站出来提出要带明赫等孩子前去亭中玩耍之时,他便已认出对方与信陵君相似之相貌,再想到赵国此番怪异之举,想必亦是对方的手笔,而对方乔装进这秦宫之中,想来必有所图,是以,他才处处留下破绽。
魏无知愤怒张大嘴,瞪眼朝嬴政“啊啊啊”吼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吼不出来,他是赵王派来的,秦王怎能不找赵国报仇呢
不,不他不是魏国人,他是赵国人秦王快去打赵国啊,快去打啊
在无尽的愤恨和不甘中,魏无知睁大眼睛断了最后一口气。
而赵嘉再也顾不得其他了,急忙挤上去跪拜道,“请秦王明鉴啊此人确是魏国信陵君之孙,他虽以巧言说服我王此番与嘉同行,但他设计刺杀秦王一事,我赵国王室全然不知情啊”
嬴政挥退大臣,命人将魏无知的尸首拖去乱葬岗,看着神色诚恳的赵嘉,他似笑非笑道,“可据寡人所知,有另一事,你赵国王族却是全然知情的。”
赵嘉心下一跳,正要再解释,这时,殿外却有卫尉急步上前,朗声禀道,“禀王上,巡城中尉方才在宫门外,抓到企图将我秦国九公子偷运出宫之贼人,据盘查,那些贼人,皆是此番与赵国公子同行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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