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随着他这声清脆又响亮的表白响起, 殿中的窃窃交流声登时安静下来,只剩轻柔的琴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众人实则并未厘清眼下的状况,只是被这惊世骇俗的童音“争宠宣言”惊呆了
一则, 按宫规礼仪, 如此场合无人敢大声喧哗,便是诸公子公主亦要轻言细语行事。
二则,对含蓄而羞腆的华夏古人而言,在漫长的千年时光里,“爱”之一字,可与家国天下苍生相连, 却从不直白与世间情感相连。
在这时期,爱情当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亲情当是“仲由百里负米,生事尽力,死事尽思”,友情当是“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1
总归此时无论贫富阶层,整个社会对待表达感情一事, 皆是含蓄而委婉的,而父母子女之间更是万分羞于提起感情。
此刻, 竟有孩童当众大大咧咧喊出“我爱父王”这种话,着实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大臣们小心翼翼偷瞄着坐于左侧的几位公子公主, 暗暗揣测着莫非, 是哪位年幼的王嗣见王上今日独宠九公子,忽然生出了争宠之心
坐在华阳太后身边的云夫人和卜夫人等人,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担忧地望向看着自家幼子幼女,生怕这奶声奶气的争宠之言,乃是出自他们的口中
李斯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殿上的明赫,他为何觉得这稚嫩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九公子的心声可看众人的表情,他们分明也听到了,奇怪
众人这些猜测实则不过瞬息之间,待他们迅速回过神来,年轻的君王已挥手让琴师停下演奏,望着怀中的稚子,语气温柔又确信,“是明赫在跟父王讲话吗”
众人乍然一惊,急忙齐刷刷盯着殿上,生怕错过了接下来的神奇时刻,一岁会开口的孩子世间偶有,但他们说的多是些叠词,罕有能完整蹦出句子的我秦国,莫非要出一位一岁能言的神童
实则,嬴政方才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也以为是小崽的日常心间碎碎念,但大殿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立刻意识到不可能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同时听到小崽的心声那么,是吾儿会说话了
果然,他话音一落,明赫就伸出小短手软乎乎搂住他的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是的呀明赫最爱父王了”
此言一出,嬴政眸中霎时亮起熠熠华采,座下满殿皆惊果真是九公子
虽稚子不懂委婉而直呼“爱”之词,但不管怎讲,他吐词之清晰,语序之井然,甚至还能精准回复大人之问话,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在如此吉日而现世神童,真乃预示大秦国运昌盛之兆也
争宠不存在的,人家九公子本来就是王上的心尖尖
想到这里,众人不免升起强烈的羡慕之情,纷纷回想自家儿女首次开口说话的场景,想来想去,无非就是喊了声“阿父”或“阿母,哪会说这等令人激动之言
“爱”字喊出口虽让他们感到羞耻,但设身而想,一个未曾沾染半分世事熏陶的幼崽,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纯粹真心的“爱父”之言,换成是他们,恐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便是李斯几个知情者,亦生出“虽知九公子并非凡童,但如此乖巧又如此聪慧之稚子,偏生还如此孝顺,王上真有福气啊”的感慨。
嬴政听着明赫这话,唇边的笑意再也压不下去,遂畅快抱着小崽起身,爽朗笑道,“吾儿今日给了寡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众人急忙再次起身,举尊齐声恭贺王上喜得神童。
明赫歪着脑袋打量着座中众人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有一个我这样的孩子,总不算太给千古第一大帝丢脸吧嘿嘿。
扶苏几人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硬生生忍着冲上去讨一声“阿兄”“阿姊”的冲动,悄悄夸赞道,“小九真乃世间最聪颖之孩童”
在这满殿的热闹之中,华阳太后含笑望向嬴政,见他神采飞扬的面庞流动着曜曜光华,显见眼下是发自内心喜悦万分的,不由颇感欣慰。
政儿这孩子历经了太多苦,如今能有个小家伙让他心中盛上几分甜头,自是极好的。
一场热闹的生辰宴圆满散去后,嬴政兴致勃勃想听小崽多喊几声父王,实在不舍与他分开,便将他抱往章台宫,扶苏本想一同前去,但他要补今日参加宴会落下的补课业,只得先行回到东殿。
明赫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跟父王说话了,自然是非常兴奋的,他这一路恨不得把前世没机会跟始皇大大讲的话,一口气全补上,奶呼呼的声音絮絮叨叨问个不停,“父王,您爱我吗”
嬴政揣测着,许是仙界之人,皆喜这般直白奔放之言但多年的王族教养,让他实在说不出口这“爱”字,便温声道,“寡人自然最喜爱明赫。”
明赫压下心中的失望,努力伸着小手比划着解释给他听,“父王您看哦,喜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爱是有很多很多的”
在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下,终于得到君王无奈的回答,“寡人爱明赫。”
明赫兴冲冲“么”地亲了父王一口,伸开一只手臂大喊道,“好嘞爱就大声说出来我赢明赫也最爱最爱父王了,我今日收的生辰礼,要全部送给父王当私房钱”
卫尉们头一回见识这等情景,皆在努力憋着笑意,神童九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嬴政哭笑不得,宠溺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崽呀,素来是这般热情似骄阳的孩子,但寡人堂堂君父,岂能当真卷走你这点生辰礼
二人前脚回到章台宫,张良便来求见,他此番自是为攻魏之事。
明赫见大人要谈正事,马上乖巧坐在一旁,自顾自数着簸箩里的菽豆。
这是五黑为他打造的小号簸箩,长宽不过一尺多,为防边缘割手,还用麻布细细缝了边,装上些菽豆,便足够一个孩童玩上大半天了。
实因明赫玩厌了拨浪鼓,又不喜小老虎,却对地上掉的各种稀碎小物感兴趣,嬴政只得让五黑打造了这“玩具”,小家伙果然兴趣极浓。
自然,若是寻常孩童,智力不足之下难免误食,嬴政断不敢给他玩这个,但明赫本就与旁人不同,他特意观察了一段时间,小家伙从不会将豆放进口鼻,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张良正在与君王小声交谈,“王上,臣听闻魏王痴迷丹药,便打算从魏国天师为突破臣昨日收到探子回禀,有位张天师堪称魏王身边第一人,魏王对他言听计从,十分敬重。”
嬴政端坐殿上,倾身向前问道,“如此说来,子房欲收买这张天师助我秦军成事可你将此番所需黄金说来,寡人命人即刻备上。”
张良摇首道,“王上先莫急,此事有蹊跷。据探子所查,魏王从秦国所购之炼丹黑煤,大半被张天师暗中盗取售与燕国,可见此人乃贪财不义之辈但怪就怪在,探子乔装成燕国游商,见到此人后,以万金相许助秦灭魏一事,却险些被对方当场命人射杀”
嬴政的眸光渐渐幽深起来,“哦如此说来,此人虽爱财,却不爱我秦国之财”
他缓缓道,“看来,他所图甚大啊”
张良暗赞秦王之智,拱手附和道,“先前魏太子被废一事,亦有此人手笔,想必,他欲以魏王为傀儡,进而操纵魏国朝堂,谋的并非一时之利,但探子将他盗煤之事捅进魏国王宫,并未掀起任何风雨”
嬴政沉吟道,“想必,此人炼丹之术甚是高明,才能哄得魏王对他毫不生疑。如此一来,子房意欲如何破局”
张良忙道,“王上臣获知,此人非但能助魏王炼丹,亦颇通些驱邪散兵之术,此番正在大梁施法布阵,欲助魏王守住城池。臣以为,我秦国可转而以破其阵法入手,诱他上钩,但眼下大军拔营将近,臣暂未想出周全之策,只能待行军后再想细则”
嬴政轻叹道,“若此计不成,子房又待如何”
张良拱手道,“臣定当殚精竭虑,为大秦想出不水攻而灭魏之策,以保全王上仁君之名”
这时,竖起小耳朵在一旁偷听的明赫,却根据“天师、阵法、守城”几个字眼,飞快想起他在史书上,看过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
北宋第二次开封保卫战之时,一个叫郭京的道士跑来声称有神术,可施法点豆成兵,以刀枪不入的神兵守城抗敌,宋钦宗大喜,立刻赐之以金帛银钱过万。
待敌军来袭,此人命人大开城门做法,驱“神兵”迎敌,金兵如入无人之境2
张良告辞正欲转身,却见明赫抓起菽豆往殿中一扔,奶声奶气道,“天师有神术,可撒豆成兵”
张良猛地震惊看向这突然会说囫囵话的小团子,心中却渐渐浮起一计
丰邑本是宋国故地,当年齐楚魏攻灭宋国瓜分一空,眼下便成了魏国之地。3
中阳里王媪的草顶小酒馆,已接连三日人头攒动了,酒在秦国,因禁酒令而售十倍之高价,但在不禁酒的楚国也算不上十分便宜,毕竟,它是以珍贵的粮食酿成的。
故而,这些人大多不是前来喝酒的,而是来听人读乡邻之家书。
这乡邻的长姊远嫁阳武邑,去岁又因魏王献城一事,阳武便成了秦国之地,乡邻担忧秦国暴政之下长姊一家活不下去,多番托人送信问平安,皆如石沉大海,直到前几日,才突然收到长姊回信,便来酒馆寻人读信。
时下,市井小民并无隐私可言,列国不识字之人甚多,写信读信,皆要交钱假人之手口。
只听念信先生继续持着木牍兴奋道,“除却火炕,乡间亦有免费石磨可磨麦为粉,我王还赏下食谱以供庶民选用,吾家近日时常吃面条与馒头,味美今岁吾等税赋为五成,家中所留菽麦颇丰吾乡傅籍可按人头分得田地百亩、草屋一间若昆弟生计艰难,请直奔阳武户牖乡”
这信牍众人虽已连听数趟,此刻仍是一脸神往之色。
有人忙问道,“先生,敢问火炕究竟是何等暖和还有,小麦可真能磨成粉么面条与包子又是何样的好食”
这时代能念书识字的,见识总要比寻常百姓多上几分,念信先生努力回想道,
“我二十年前在县中李老爷家教书时,曾见过他家中有一人推拉之小磨,据说十分精贵,专用来磨些药粉给老太爷治病的但耗磨为人磨麦食一事,老夫实在平生未见,至于火炕是何物,老夫着实从未听闻”
又有人再次激动问道,“阳武只收五成税赋,少说也能多留个六七石菽麦吧先生何不前往大梁寻找我王,让他也只收五成税赋”
念信先生苦笑不已,“老夫与尔等同为乡野小民,如何见得到我王”
但乡里百姓哪管这些,在他们平庸而乏味的一生中,能听着乡邻长姊信中之言,凭空添上几分美好生活的想象,便足以让他们欢喜好几日。
一时,又有人追问那老实的乡邻,要不要前往阳武投奔长姊,对方目光闪烁着连连摆手,嗫嚅道,“不敢,不敢,我等身为魏人,岂敢私逃秦国”
亦有人压根不信那位长姊所言,连日蹲守此处提醒乡邻莫上当,正在苦心婆心大喊道,“二三子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秦国是个什么让民为牛做马的名声火炕,石磨,收获颇丰骗他的刺头鬼去吧想来啊,秦国定已将阳武的魏人累死大半,眼下正缺人手想找冤大头顶上,这是他们的奸计,此女胡编乱绉想骗尔等过去,休要中了圈套”
在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小酒馆里,倒真有几桌跪坐于里侧喝酒的客人,其中一桌两名男子正在举着陶杯窃窃低语。
只见那一身短打褐衣、膀大腰圆的男子催促道,“刘季,你来听了三日,究竟听出个甚名堂来快快与我说来”
对面身量颇高的年轻蓄髯男子,懒洋洋地敲了敲陶杯,笑嘻嘻凑上前低声道,“樊哙,老规矩哈,先帮我将往日酒钱付了,再打上二斛好酒来,加一碗炒菽豆,我便拉你一道去挣上几分富贵。”
樊哙眼睛一亮,张嘴就要一嗓子嚎出来,被刘季飞快倾身捂住他的嘴,提醒道,“快去,我一来酒馆生意便会好上几分,让她给你便宜几个钱”
樊哙这才惊觉险些失言,急忙起身掏出染着狗血的粗布钱袋,边粗声嚷着“让开让开”,边挤到门口王媪处结了刘季的酒钱,又依言买了酒与豆端回桌上,如此一来,袋中铜钱已去大半。
刘季喜滋滋取筷夹起炒豆入口,又美美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在樊哙期待的目光中,示意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据我推测,待此风头过去,不出十日,此人必会携家小逃往阳武。”
樊哙惊道,“你是说信中之事是真的”
刘季又抿了一口酒,“我前些日子去沛县走了一趟,打听到些有用的消息,先前春耕,赵王与魏王因秦王之邀,派出共计三万人手前往秦国开荒,嘿,你猜怎么着秋收后,这些人竟半个也没归国”
樊哙撇了撇嘴,飞快取筷与他抢起炒豆来,“莫不是,全在秦国累死啦”
刘季抬眼瞟他,声音更低了几分,“你倒真猜对了,是全报死讯了,但并非”
樊哙闻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了大半,他心疼摸了摸瘪下去的钱袋,立马将酒抢来咕咚喝了一半,嘟囔道,“好小子,又被你耍了一回唉,赵王与我王,真特娘的窝囊”
刘季手忙脚乱去抢竹斛,急道,“诶诶诶,你这是作甚发疯乃翁何时耍过你快给我留点”
樊哙力气虽比他大上许多,却不忍真格抢,刘季顺利抢过一饮而尽,这才一把拉住樊哙,抵着对方的头飞快道,
“听着,世间绝无三万人同时耕地而亡之事,所以,这乡邻长姊之言必是真话,他们想留在秦国过好日子,这才装死不回国的。你想想,一人可分百亩之地,比赵魏二三十亩多出多少来,还只收五成之税赋咧,可见这秦国的日子,可比外头传的流言好过多了”
樊哙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噫,难不成你想带我逃去秦国种地这算个甚的富贵啊”
刘季啐了他一口,“樊哙,你且睁大豆眼瞧仔细了,乃翁像个喜爱种地的村夫么”
樊哙急道,“那你到底是做何打算”
刘季丢下吃光的竹斛和豆碗,潇洒拉着他挤出酒馆,站在后院墙角一本正经耳语道,“既然秦国庶民都能活得这般惬意,若能得个一官半爵岂不美哉我想瞅准时机去秦国立个功,如此,待我得了爵位,必会设法举荐你们几个一同到秦国加官进爵”
樊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来了,这该死的要破财的熟悉感又来了秦国以军功授爵,以刘季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性子,敢上战场立功
他试探着开口道,“你前几年找我借了500钱,带卢绾前往大梁投靠信陵君”
刘季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兄弟,那趟时运不济,谁晓得信陵君竟早早殁了了但此趟不同,前几日,一个赵国高人路过我家讨水喝,他看我相貌不凡,便主动提出为我算了一卦,卜出我此番前往大梁,必有大福如此天降的福气,我刘季岂能不去捡起来快借我些盘缠,待我摘了那福气,便去秦国碰碰运气,我若得了官爵,必会第一个提携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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