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晚间,敦义坊李宅北堂。

    “郎君,没事我就去睡啦”

    征得李好问的同意,卓来离开李好问所住的北堂,回前院东附东厢他自己的卧房去了。

    身为主家,李好问完全没有指使仆婢的自觉,全凭卓来自行其是。但这名小厮早已习惯了以前和李好问原主的相处模式,总是早请示、晚汇报,一定要确认李好问没有其他要求了,才会离开。

    李好问目送卓来离开,望向身边,柔声开口“阿娘”

    他身边榻上,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乌发如鸦,肌肤白皙,望着不过三十许人。她身穿素色襦裙,肩上裹着一道纱织披帛,坐姿娴雅,一对秀目凝望着李好问,目光中充满慈爱。

    这位就是原身的亲娘,崔真崔女士,出身清河崔家旁支,但一举一动都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这位妇人身后,北堂轩窗大敞,李宅东面小园内的景象一览无遗。这座院落大约三十步见方,正对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院中植着一松一柏,另有若干花果灌木。夏秋之交,园中草木十分繁茂。

    晚间这小园里悬挂着两三只灯笼,另有月华明丽,照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持一柄小小的团扇,身影活泼,正在追扑园中飞舞的流萤。

    “十五娘还真是贪玩啊”

    李好问凝望着自顾自在园中玩耍的妹妹,心中渐渐宁定。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崔真询问的目光。李好问知道原主的母亲不太喜欢说话,习惯于眼神交流。李好问连忙点点头,斟酌言语,把今天白天坊内发生的事一一说出。

    “阿娘,隔壁郑家出事了,郑司丞在家中不幸遇害身亡。”

    崔真乍闻紧邻的噩耗,惊愕地睁大了那一对美目。

    “是张家大嫂发现的。她刚好到郑家帮厨,结果发现郑司丞已死在家中,慌忙跑出来报官。那时儿子正好在郑家门口,目睹了全过程。

    “长安县的不良帅来得很快,但是没有在现场找到凶嫌。反倒是报官的张家大嫂嫌疑最大,毕竟她是第一发现郑司丞遇害的人,且又是独自一人进的郑宅,没有旁证。但据儿子看,不像是她”

    白天里,那位张家大嫂不仅被不良人反复盘问,之后还被带去了长安县衙。

    李好问因为一时“谨慎”,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免除了这样的麻烦,只是在郑家门口被大致问了一下口供。可是此刻他并不因此感到欣慰。

    崔真依旧以袖掩口,但眼波盈盈,凝望着李好问,似在劝解安慰,又似在询问真相。

    窗外,十五娘终于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马上将手中的团扇丢开,把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拢得紧紧的,却将小脸凑近了,沿着掌缘的缝隙望向她手心中那一小团光明,不像是会听到母子二人对话的样子。

    李好问看了一眼窗外,这才低声缓缓对母亲开口道“儿子没有进入郑家,没有亲眼见到郑司丞遇害的现场。但是听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起,他们都觉得这桩凶案很邪乎。”

    “也就是说不良人们觉得,杀害郑司丞的,也许不是人。”

    顷刻间,崔真的眼神抖了抖,流露出明显的惧意。

    “阿娘您别怕,这可能只是不良人们没有破案的头绪,随便找的借口。”李好问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找补。

    “但是邻居们都说,郑司丞作为诡务司的司丞,原本就难以善终诡务司的历任长官,从来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望着坐榻上微微点头的崔真女士,李好问咦了一声“阿娘,原来您也听过这个传言啊”

    “诡务司”的全名是“处理诡奇事务司”。李好问对唐代的历史与官制算是有所了解,却从未听说过“诡务司”这么个官方机构,也从未读到过任何类似的史料。

    但是,在这个时空里“诡务司”确实存在,而且,从街坊们交头接耳时畏惧的表情来看,百姓们显然把那个“诡务司”当成了“鬼务司”,“鬼务司”的司丞自然也就是高危职务。

    “对了,阿娘,今日郑家出事,不良帅下令封锁坊门,缉捕凶徒。儿子今日便没去成族老那里,打算明日再去。”

    崔真这时已逐渐平复,缓缓抬起视线,望着李好问,目光如水,轻轻点了点头。

    “阿娘,您放心。明天坊门一开,儿子就去族老那里。咱们这顿宅子,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保住,为您和妹妹保住”

    话音未落,李好问忽觉不对,一扭头,向轩窗外看去。

    十五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双手,任凭那只萤火虫快速飞舞逃离。她站在花木森森的小院里,仰头望着院墙。

    李好问顺着妹妹的眼光也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上看去,瞳孔瞬间一缩。

    他马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北堂,冲进小园,挡在十五娘与那道院墙之间。

    在他面前,丈许高的院墙墙头,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伸着一对藕节般圆乎乎胖嘟嘟的手臂,攀在墙头,向李好问与十五娘探出他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

    李好问错愕万分。他根本想象不出,这顶多一岁大的小婴儿,究竟是怎样攀上对面墙头的。

    然而这婴孩却并没有“小朋友不让爬高高”的自觉,他向李好问伸出一只粉嫩的胖手臂,张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耶”

    这难道是要跟我击掌

    李好问赶紧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回唐代频道,猛然醒悟唐人唤父亲为“耶”,也就是“爷”。

    这孩子在管自己叫爹

    李好问瞬间涨红了脸,迅速在原身回忆里搜寻他穿来时原身已满十八岁,唐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育有个一岁大的娃娃是很正常的事。

    十五娘这时也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小姑娘扬起脸看着兄长,略显早熟的小脸上流露出嫌弃的表情,似乎在埋怨李好问什么时候在外头搞出人命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刚刚搜刮完记忆的李好问忙叫一声屈“我没有啊”

    他不认得这个墙头上的胖娃娃,更加不晓得对方为什么管自己叫爹。

    然而他的辩白似乎没有任何说服力。墙头上的胖娃娃咯咯一笑,挥动着两只藕节般的小胳膊,又叫了一声“阿耶”,就要向这边院里爬过来。

    李好问身边的十五娘突然一个箭步来到院墙跟前她手中是一枚长长的竹竿,竹竿顶头还裹着一块桐油胶。李好问见过十五娘用这竹竿,知道是她用来粘知了的玩具。

    面对墙头上白白胖胖的小可爱,十五娘没有半点怜惜,手中竹竿戳戳戳戳,迅捷无比地点向婴孩的胖脸颊,李好问连喝止都没来得及。

    但李好问没能把喝止的话语说出口,下一刻他看见险些被戳中的婴孩手一松,从墙头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

    “老天竟是妖怪”

    李好问失声惊呼。

    浮在空中婴孩只有上半身,腰部以下是一团虚幻的雾气。这团白雾呈现漏斗状,越往下收缩就越有实质感,像是逐步凝聚成了一道实体的细线,能被人牵住。

    恍惚之间,李好问只觉见到阿拉丁神灯里刚擦出一枚返老还童的灯神,下半身还没来得及变成实体;又或者这是一个做成半身婴孩形状的气球,只不过这气球的造型也太逼真了点吧还会叫人

    它趴在墙头的时候还是个小可爱,一旦升入空中,就成了个小妖怪,吓得李好问浑身一个激灵。

    “阿耶”

    飘入空中的婴孩张开双臂,咯咯娇笑着,向李好问飘来。

    李好问背心汗毛直竖,万分惊恐,但是他没有逃开妹妹十五娘还在身边,妈妈还在身后。家人都还没撤离,他怎么能先跑

    “好问,”崔真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北堂中传出,“再吓人它也只是个孩子,让十五娘礼貌些”

    说来也怪,原本李好问极度骇异,觉得一定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竟看见这种怪物。可他一旦听见崔真温柔的嗓音,恐惧渐去,精神也集中了些。

    十五娘面对墙头上飘来的婴孩,却丝毫不惧,手中长长的竹竿不断向空中戳去。她的手法很特别,先试图勾住婴孩腰部以下的那条细线,再顺势戳向婴孩的身体。

    “波”、“波波”,婴孩小小的身体被戳中了两三下。李好问忙依母亲之言让十五娘见好就收。

    “哇”

    那婴孩哭得震天动地,转身就向郑家院墙飘去。

    “郎君莫怕”

    忽听墙头传来一个老成的男子声音。李好问循声望去,见墙头上郑家那边又探出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袍的身影。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矍铄,下颏蓄着一小把山羊胡子。他不知是不是站在郑家院里搭起的梯子上,身体很稳,伸出手向那在空中飘浮着的半身婴孩召唤“阿宝,来,来阿耶这里”

    听到这声召唤,委屈痛哭的小婴孩张开双臂,抱向那浅绿色衣袍的男人。它紧紧抱住那人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耶阿耶”

    绿衣男子一边轻哄,一边伸手抓住了婴孩下方那根宛若实质的细线。

    这小小的婴童便像是伏在大人肩上渐渐睡去似的,哭声渐低,继而寂静无声,任由那绿袍男子抱着,从院墙另一边下去。

    院中终归一片沉寂。

    李好问惊魂甫定,此刻才觉出他贴身穿的里衣被汗水打湿了,粘在皮肤上,冷冷的。

    而十五娘像没事人一样放下手中粘知了的竹竿,捡起她那枚小小的团扇,若无其事,继续追逐夜色中的点点萤火。

    又过一会儿,隔壁哭声渐息。墙头上,那名绿袍男人重新探出身体,面带歉意,冲李好问拱手道“刚刚那是敝司的法器,一时不察,竟让它跑出来惊扰到了邻居。郎君千万勿怪”

    李好问敏锐地捕捉到重要信息敝司这绿袍男人就是诡务司的。

    还有法器那个上半身是小可爱全身就是小妖怪的婴孩,竟然是一枚法器

    李好问忙向墙头上的绿袍男子拱手“阁下可是郑司丞的同僚”

    那中年男子听见李好问提到郑兴朋,脸上出现戚容,良久方道“正是。”声音里略有鼻音。

    “原本这件半身鬼婴该由郑司丞封印。但今日他遭遇不幸,我等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处理,却头绪众多,难免顾此失彼。法器脱出惊扰到郎君,是我等的不是,在此向郎君致歉。”

    说着,绿袍男子双手一拱,向李好问深深一揖“如今郑家宅院里的各件法器已都完成封印,会连夜送往诡务司,之后绝不会再搅扰邻人,郎君尽可以放心。”

    深夜,郑宅内。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捧起一枚法螺。

    “李好问,十八岁,宗室子弟,曾重病濒死,却离奇康复、不药自愈”

    语声传入那枚法螺,顺着螺壳的回路一路盘旋运动,终于抵达了法螺的另一头,并在那里化为一个个淡金色的文字,掉落在素白纸笺上,自动行行整齐排列。

    “他见到半身鬼婴时固然惊恐,却并未因恐惧失去理智。”

    “而我竟没看出,他是用什么方法驱逐阿宝的,让阿宝哭成那样”

    淡金的文字继续掉落,整齐排列。

    “这个年轻人,看来有些特别。”

    话音一落,法螺的主人耐心等螺壳中的文字尽数落于纸笺之上,再随意伸手一拂。那些淡金色的文字就像飞入白昼的萤虫,光芒尽失。那幅纸笺上,已再看不见任何书写的痕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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