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李好问带着卓来,紧随着那老者进入诡务司的大门。

    迎面是一道照壁,照壁上题着两句八个大字“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李好问看得一阵头疼他从小就有阅读障碍,阅读文字时通常都需要寻求额外辅助。但是这么大的字,明晃晃地写在照壁上,总还是能读出的。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这个口号,听起来很大气啊。

    泱泱大唐气象,在这八个字中可见一斑。

    李好问不禁回想起昨日屈突宜对付那人面怪鸟的手段神奇的法器和符箓、立竿见影的药剂、出人意表的“隔离区”理念确实挺能体现这八个字的。

    他原本觉得诡务司只是一个处理诡异事务的官方机构,现在看见这八个字,倒觉出几分凌驾于各宗门派别之上的意思。

    转过那道影壁,李好问发现自己面对一座方正的院落。院落北面是面阔五间的正堂,东西两侧是两排满满当当的廨舍。

    这却令李好问稍觉有些违和。

    唐时建筑,讲究宏伟开朗,空间感十足,通常不会将东西附屋与正堂紧密相接,而且一般会在入口附近留下停放车马的空间,公廨尤其如此。

    诡务司的人难道从来不用车马的吗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向正堂前看去。

    落入他眼帘的第一件物事,是悬挂在诡务司正堂门前的一个匣子,这匣子下垂着一个秤砣般的物事,有节律地左右晃动着,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那匣子表面嵌着一只白玉盘,玉盘四周标有刻度,玉盘正中固定着几枚粗细不同的指针,以中心为轴,各自转动。

    这是一座壁挂钟。

    李好问对这种壁挂钟并不陌生他年幼时和妹妹一起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就拥有几乎相同的这么一挂钟摆始终匀速稳健地运动着,到点会发出悠长的报时钟声。

    但现在是唐代,诡务司正堂跟前,竟也有壁挂钟

    李好问怔在原地,卓来却好奇地凑近了,扬起脸望着那枚悬挂在高处的壁钟。突然那壁钟发出当的一声钟鸣,声音雄浑,如钟如磬。卓来吓得撒腿就跑,躲到李好问身后。

    在这一声之后,那壁钟继续发出“当当”的响声。与此同时,坊外小雁塔方向,荐福寺的钟声也随之“当当”响起,隔街送来。两处钟声相互交织,虽然荐福寺钟声激荡,可李好问知道,那钟声是寺中僧人奋力敲击所致,而他眼前这匣子却完全是自动报时,并无半点人工干预,与后世完全一样。

    “它很美,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身穿浅绿色圆领官袍的屈突宜已来到李好问身边,用推崇备至的眼光望着那挂壁钟。

    “它是整个大唐最为精密而小巧的壁钟,它的指针将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精确分割为更小的单位,敦促我们将每一寸光阴都用在刀刃上;而只要每天给它上一次发条,它就会比荐福寺的钟声更加准时”

    李好问伸手揉揉太阳穴,心里猜测这屈突宜就是每天给钟上发条的人。

    “李郎君,昨日我去钦天监为你问卜,钦天监说你命中与本司有缘,果然”屈突宜转过身,眼神热切,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住在前任司丞隔壁,也能算有缘吧。

    他不为神棍话术所动,坦白地说“屈突主簿,我今日来,就是想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贵司的。”

    屈突宜似乎略微有些失望,小声问了一句“暂时不想接任司丞一职”

    李好问微露难色“并无接任之意。”

    他也得有这本事才行啊

    屈突宜点头应一声“明白了”,望着李好问柔声道“看来你还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说毕,他便转身带着李好问向诡务司内行去。而卓来很自觉地留在正堂门前,蹲坐于门槛之上观看础石上的蚂蚁搬家。

    “李郎君,敝司眼下最大的麻烦,在于最重要的司务档案和印章都被锁在敝司的机要室内。”

    屈突宜脚步轻快,带着李好问穿过重重廨舍,边走边为李好问讲解。

    “这机要室一向只有敝司郑司丞才能打开。然而郑司丞突然遇害,本司一切司务都不曾交接,如今都陷入停滞。”

    李好问闻言点头他完全能理解,尤其是听说所有档案都放在机要室里。司务档案其实比印章更为重要,官印丢了还能向吏部申请,再刻一枚。但如果重要的档案全丢了,对继任者来说,难度可就太大了。

    屈突宜继续说“若是寻常司务也罢了,但郑司丞一案眼看要转给我司,若是我司连交接公务的大印都用不了,就太尴尬了。”

    李好问继续点头,表示理解。

    “不止尴尬若是我司不能将郑司丞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将真凶绳之以法,我等难道还有脸继续穿着这身官袍,继续称自己为诡务司吏员吗”

    说着,屈突宜背过身,似乎正伸手轻轻擦拭眼角。

    李好问心中也十分同情,但他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屈突主簿,我并不是个锁匠啊”

    屈突宜忙转过脸摇头道“不,那机要室是靠机关开启的。”

    李好问脚下一滞机关术那他就更不行了。

    “但,敝司郑司丞曾经提过,说他家紧邻中有一位尚未及冠的宗室子弟,恐怕也能够打开敝司的机要室”

    李好问明白屈突宜为什么能找到自己了,“紧邻”、“未及冠”、“宗室”三个充分且必要条件直接指向自己,毫无歧义。

    可是,郑兴朋怎么会知道

    说话间,李好问与屈突宜已经来到院子的东北角。

    朱雀大街就在一墙之隔,李好问能听见这条长安城中主干道上的往来车马之声,武侯来回巡视的脚步声与问话声。

    紧贴着坊墙的,是一座独立于其它廨舍的房屋。

    这座房舍乍一看没什么特别,青色础石上是粉过的白泥墙,屋顶覆瓦,檐角低垂。但它拥有一座黄铜铸就的门户铜柱铜板构成了一座大门,光灿灿的门板一直延伸至两边的泥墙之后。

    李好问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转头看向屈突宜“屈突主簿,难道它是”

    屈突宜似乎能凭空猜到李好问没说出口的话,肃然点点头“墙内覆着铜板。”

    看来,传说中的铜墙铁壁在这座机要室成为现实。

    这道门户上既没有门闩,也不挂锁,只在正门上半人高处嵌了一道明晃晃的机括。

    李好问好奇上前打量那道机括,那是九横九纵十八条陷入铜门的轨道。轨道最下方扣着十枚围棋子大小的铁片,钉面上镌刻着十天干“甲乙丙丁”等的字样。

    而这些纵横铜轨交错的位置上各自有凹陷。李好问随手取下一枚铁片,放在某个交点上,他依稀听见门内响起机括轧轧运动的声音,但只响了一两声便归于沉寂。

    “这些铁片的位置”屈突宜小声提示。

    李好问点头示意他明白这座机要室,实际就是一个大号的密码保险柜。只有将那标注有十天干的铁片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才能打开整座机要室。

    “这、这”

    李好问心想我哪里会知道打开的方法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十枚用天干标注的铁片,每一枚都应放置于某个十八道铜轨相交的交点上。也就是说,那枚标着“甲”字的铁片有八十一种可能,“乙”有八十种可能如果硬试的话,穷尽此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打开机要室的“密码”给试出来。

    李好问转头望向屈突宜,耸耸肩表达自己“爱莫能助”的意思。

    然而屈突宜此刻却含笑望着他“李郎君,遇事不要先怀疑你自己花点时间想一想,想想你的特别之处吧”

    我的特别之处我有什么特别之处李好问又一个没忍住,伸手去揉了揉太阳穴。

    他确实是特别的特别倒霉的穿越者,身在古代远离亲友孤立无援,这穿越者身份从没帮上他什么。

    另有一点特别是他精神分裂,能看见原身的妈妈和妹妹,但这两位从来都只在敦义坊李宅出现,也不会上这儿来啊

    李好问的视线茫然地扫过那个机关,投向那机括旁边镌刻着的十个大字

    “处理诡奇事务司机要室”。

    李好问看得脑壳一阵疼痛,于是习惯性地向那十个字伸出手

    在穿越之前那个时空里,李好问从小就患有严重的阅读障碍症,阅读时甚至会发生头晕眼花、剧烈头痛等生理反应,造成识字困难,阅读效率低下,险些被认为是智障儿童。后来他有幸得到了科学矫正,才摆脱了这种病症的困扰。

    其实他的病从未被治好,因此李好问看见文字的时候依旧浑身不自在。

    但是他能够通过手指轻轻触摸那些文字,阅读出文字的意义也就是说,他能够靠“触摸”似乎能认字的感官长在了手指上。

    他这个独特病例曾被不少儿科专家和心理医生反复研究,最终认定他这种独特的阅读方式本质是将“视觉”转化为“触觉”进行文字感知,手指触摸是这个过程的外在催化。

    此时此刻,李好问手指轻触铜门表面,镌刻于其上的文字似乎自动转化为意识,缓缓流入李好问心里

    “横三纵五”

    当李好问手指轻触“处理诡奇事务司机要室”十个字的“处”字上时,他突然读出了这样一组文字。

    李好问手指仿佛触了电,嗖地缩回。

    以触觉“读出”的,和以视觉看到的不符这种情况他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李好问眼神狐疑,望向屈突宜。

    只见屈突宜微笑着点头,眼神中俱是鼓励。

    李好问当即伸出手,取下那枚标注有“甲”字的铁片,将它放在铜轨上横数第三纵数第五的交点上。

    那个位置似乎对铁片拥有强大的吸力,将之吸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李好问好像有门儿

    铜门边,屈突宜仰头望着天空,眼中晶莹,口唇翕动,似乎正在喃喃地诉说什么。

    李好问则瞬间成了一个专心解谜的孩子。

    他依次为之,一面伸手触摸,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将标注有十天干的铁片全部安放于铜轨各个不同位置的交点上。

    当他将一切做完,正要退后欣赏成果的时候,就听那道门发出轧轧响声,那道巨大的门户突然从中出现一条裂缝,化为两扇铜门向左右分开

    李好问看见机要室内的景象,顿时像是木雕泥塑般被钉在原地。

    诡务司门口,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中提着一只腾着热气的麻布袋,灵巧地越过半尺来高的门槛,快速向公廨内奔去,口中不断喃喃重复“迟到了,迟到了”

    他身穿一件绿色的圆领官袍,戴垂脚幞头。官袍胸前有一处不大明显的油迹,另有两三处沾着面粉。他两道衣袖倒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半点污迹,但是肘部和肩部都有绳子束过的痕迹,显然是事先有戴袖套。

    刚奔至正堂,他就听见了后院传来轧轧的机括响声。

    中年男人双眉一扬,面露惊喜“老屈说的那个年轻人竟然真的行”

    这人连忙一提身上官的袍角,加快脚步,冲向机要室。

    在那里,他看到了数日之中首次打开的机要室,也看到了站在机要室门外的李好问。

    李好问面上丝毫看不见解开谜题的欣喜,相反,他一脸受到震撼与冲击的模样。他额角旁的青筋正一跳一跳,像是正在费力阅读。

    中年男人连忙靠近屈突宜,小声问“成功了”

    屈突宜望着李好问,满意地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答道“成功了。”

    他们两人便循着李好问的视线一起向诡务司机要室中望去。

    只见机要室中,正对铜门的是一座立式屏风,屏风上从左至右,横写着七个狂放大字

    “尊重科学讲逻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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