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白茸安静躺在褥子上,不知这一晚是什么时候过去的,躺了很久,直到到外头夜幕逐渐亮起。

    待到天光大亮的时候,她听到了外头兵士走动交谈的声音,已经到了卯时了。

    白茸起身,收拾好床褥,换衣裳,出门巡逻。

    方杏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她面容很白,几乎是没有血色的白,薄薄的眼睑却红着。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清褐色的圆领窄袖胡服,只是露出的一段纤细脖颈和一点莹莹耳垂。

    方杏看着她的唇,悄声问“绒绒,你是不是有情郎了呀”

    昨夜,她起夜时,回帐中时,似隐约似乎听到了隔壁动静,之后,甚至听到了一声dashdash男人低沉的说话声,透着一点哑,并没有遮掩。听得她面红耳赤,孟浪恶劣得像是合欢宗修士会说的话,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是之后便安静了,再无声音。

    白茸一言未发,反应像是慢了几拍,摇了摇头。

    不远处,那二人住的帐子,悄寂无声。

    帐篷内,映出了一个伸着懒腰的曼妙人影。

    他回去陪楚挽璃了,一夜缠绵。

    第一次听楚挽璃说起时,她心中刺痛,如今亲眼见到,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痛苦,许是已经习惯了。

    营地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中映衬出的少女苍白面容。

    白茸眨了眨眼,见溪中的人也眨了眨眼,只觉很是陌生,似乎都不认识自己了。

    白茸,今日不必去巡逻了。”白茸正准备与方杏一起离开时,被莫长老叫住,“人手不够,给你另外安排了事情。”

    这段时间,沈长离用自己的灵力修补好了寿楚的空间破损,又在几处特别节点都设置了哨所,由将士轮岗放哨,他的威压太强大,这几日,再没有过半只小妖从妖界过来。

    如今这一带已经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修士继续待着也没什么必要。

    况且,妖祭即将到了。楚复远给他们下了掌门密令,要在此地的青岚宗修士十日之内都撤回宗内,准备妖祭之事。

    莫长老与她说的事情,原是叫她去寿楚城郊处理残余的妖兽尸体,是一桩都不爱做,最脏最累的活儿。

    白茸收拾好行囊,便安静去了,不吵不闹。

    那间大帐直到日上三更的时候方才有动静。

    楚挽璃掀开帐幕,聘聘婷婷走了出来。

    楚挽璃几个好友也随着她一起来了寿楚,此刻都心照不宣,拱手道贺她与沈道君新婚愉快,春宵一刻值千金。

    楚挽璃只是掩唇笑着,眼波流转,身上自有一段娇俏的妩媚。

    这些人都散后,楚挽璃神情方才变化,笑意顿时无影无踪。

    沈长离是鸡鸣时分离开的。

    昨夜里,意识到那是什么香后,他只是看了她,面色如常,旋即便起身出了帐子,并未有任何失态之举。

    楚挽璃缩在他卧榻上,将自己

    紧紧包裹在被褥中,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晨光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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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长离已经回了帐中,袖袍带着些微露水的清新凉意,正坐于案几边,提笔写信,一切看似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

    楚挽璃只敢缩在被中,笼住自己。

    她看向青年清越的身影,清疏俊雅,眸光清澹,哪有半分沉浸欲望的模样。

    帐中只有他们二人,如今,被清晨阳光一照,昨夜色迷心窍壮了胆,白日彻底清醒过来后,她才觉得惴惴不安。

    她抬眸看向身侧青年英俊瘦削的面容,眨了眨眼,眼泪便从侧颊大颗大颗滚了下来,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哽咽道“哥哥,昨夜之事你不会怪我吧。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才一时冲动”

    “你会不会因为此事厌弃我。”

    沈长离素来最厌恶被人欺骗,他其实并不是多刻薄的人,求他办事,若是坦诚相告,撞上他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便无偿满足了。

    相反,若是算计他,这是他的大忌。

    尤其是这种事情从前他很厌恶别人近身,别人碰过的物件都不会再用,甚至在葭月台上也只用没有生命的傀儡,自己的事情从不假手于人。

    青年浓郁的长睫在玉白的脸上拂落阴影。

    室内安静良久,她越来越害怕。

    他方看向她,淡淡道“无碍,不怪你。”

    沈长离说这话时语调平静,神情很淡。

    楚挽璃心中方安定些许,忙止了眼泪,与他坐近了些。

    他说这话,看起来应是原谅她了的意思。

    可是,看他这神情,楚挽璃又忐忑了。

    那催情香是专针对男子的,对女子无碍。

    一般的催情香对沈长离没有效果,昨夜,她按心音指导,在其中又加了几种特殊的料。

    心音与她说了一些秘密。兽类成年后,大部分都会经历一趟发情期,期间会被本能操控,需要伴侣日夜陪伴。因为体内龙骨换了仙骨,让血脉更加浓郁,他早该到这时候了。只是因傲慢且厌恶此事,一直用葭月台上的寒池水压制欲望,抱元守一,不破元阳,压抑下了本能,不断延迟了这段时期。

    昨夜,她用的特制的强力药。按理说,沈长离断然不可能这般毫无变化。

    楚挽璃有几分迷茫,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不是药有问题

    沈长离并未在帐中待多久,鸡鸣时分,便去练剑了。

    楚挽璃从衣袖内摸出那一片铅灰色的冰冷鳞片,贴在自己在心口。

    心音道,这鳞与他通感同命,是专给认定的伴侣的。

    楚挽璃安慰自己,虽说沈长离经常不在,好歹有这鳞片陪着她,也算是他的化身了。

    鳞片一动不动,躺在她掌中。

    心音说了这护心鳞的万般用法,楚挽璃很好奇。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这鳞片,真的可以帮她抵挡住伤害吗。

    想着想着,

    鬼迷心窍,楚挽璃竟捏出了一把小匕首,想朝自己心口捅去试试。

    心音声音恰到好处传出“你安分些。若是真的试了,他也会受伤。昨日之事他既都容忍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如今你已得偿所愿,不要性急,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只会浪费你们的感情。”

    楚挽璃手方才停在半空中。

    她问你给我的方子是不是有问题”

    心音却又不说话了。

    她叹气,伸手戳了戳鳞片“没办法,谁叫我舍不得你呢。”又收了起来。

    她确是怕他生气,又不爱她了,这爱来得太来之不易。

    寿楚城郊,有一座高山。

    沈长离寻了僻静地方,那里有一泊清澈湖水。

    他用灵力将池水化为冰冷雪水,褪了衣物,将自己身体浸了进去,开始调息,随手借她发完最初的药力后,已经回到了他可控的地步,她便没用了。

    闭上眼,想起她的脸,活像受了什么天大委屈,桃花眼眼角都是绯红的,面颊和小巧瓷白的耳朵也都通红。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泪水却像是止不住,沾湿了枕头。

    他并不在乎她哭,只觉得好笑。漆灵山那次不是还挺开心的吗,还会主动迎合呢,现在是忘了还是别人不喜欢所以改了呢。不过他也无所谓,沈长离性子素来高傲刁钻,除非像那晚那般莫名完全失了智,是断然不可能要她这样的女人的。

    昨晚她哭成那样,倒越发加剧了他的恶念,做出那副模样,哪天真被男人弄死在榻上了,也是她该的。

    几年前,沈长离用引魂灯拔除掉了自己的情丝,断了情,连带着失去了一段记忆。

    因他原本性格冷淡,与周围人都不亲近,拔除情丝之后,也无人看出多少变化。

    可笑的是。爱欲分离,情确实没有了。欲却没有消失,像是阴魂不散的鬼,一直缠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心魔如约而来。

    男人撩起那双清凌凌的眼,淡道“滚吧。”

    心魔却不管,依旧要去搂他的腰。

    没碰到。

    被他大手单手掐住了纤细的脖颈。

    青年眉目如玉,在一池雪光里淡雅生辉,眸底却蕴含着真正的浓郁杀意。

    随着他有力的长指逐渐收紧,少女呼吸困难,雪白的脸蛋逐渐绯红,乌黑羞怯的桃花眼漫起朦朦水雾,睫毛和眼尾全湿了,分不清是池水还是眼泪。

    他面无表情看着,将她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心想她唯一价值也就这双眼神了。

    沈长离将心魔碎掉时,池中雪水也融化得差不多了。

    男人结实的肩背靠于池畔,方懒洋洋想。

    楚挽璃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她强出许多。

    雪水消融,水光淡淡,池中青年身躯线条优美洁净,肤白如玉,手臂上浮现出淡淡的美丽银鳞,既清且俊。

    谁能想到,私下性情如此放荡呢。

    圣人与娼妇,本也只有

    一墙之隔。

    沈长离很少后悔什么。

    可是,如今思及过往,若是能再回到漆灵山那夜,他定会在她碰到他之前,毫不犹豫一剑杀了她。

    这一日,楚挽璃一直在营地等着。

    沈长离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人影。她正想着要去哪里找他,刚出了帐子,却见远处朵朵云霞中,降下了一个金衣男人。

    广面方颌,身形壮硕,头戴羽冠。

    楚挽璃正楞着,他上前,和蔼问道“姑娘,你叫什么”

    楚挽璃柳眉倒竖,面容沉了下去,拔了腰间细剑,随手一道剑气砍了过去你是谁”

    大部分时候,她脾气算不得很好,尤其如今心情不佳。

    那人倒是不动声色,卸了她剑气,捉了她胳膊拉近,仔细端详。

    楚挽璃方才察觉那人灵力的深不可测,她的这点灵力,几乎是蚍蜉撼玉树,毫无用处。

    “如今,你留在他身边,很是危险。”金羽真人不疾不徐道,“我是在救你。”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留在他身边会危险

    她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那一道修长人影时,愤怒的神情瞬间切换成了温软无害的委屈。

    沈长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如今也差不多摸出了一点门道。

    “哥哥。”她捂住自己胳膊,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沈长离隔开了金羽真人与楚挽璃,意味不言而喻。

    楚挽璃立马躲在了他身后。

    金羽视线落在楚挽璃身上。见她一身白衣,婀娜多姿,作仙子打扮,腰间玉坠上配着一片灰色龙鳞。

    他观察了一番,觉得她身上没有神女气息,可是却带着他的护心鳞,或许是天阙化身这一世的爱人。

    就是不知护心鳞如何变了颜色。以前他在仙界时,见神女所配的那一片,是流光溢彩的银。

    一道凌厉剑气已朝他面门劈过,金羽真人下意识拔剑格档。

    金羽真人飞升前,也出身青岚宗,曾是剑修。

    这是两个剑客的较量,沈长离未动用灵力压制他,便随意与他打了个天光暗灼,凌厉剑光四溢,几乎看不清快速变换的身形与招式。

    那柄清霜长剑也是把绝世神兵,在他手中用得出神入化,已经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

    虽原身为龙,但是他剑招中丝毫不见凶煞,反而意蕴清灵,隐有仙气。

    金羽感慨“确是天赋绝伦,可惜了。”

    他没想到,天阙这一世的躯体,竟会有如此高的剑术天分。

    若是没有那龙骨,专一用人身修炼,想必早已登仙,位列仙班,前途不可限量。

    金羽真人开口道“不错,你能放下过去,有了新爱人。”

    “那日你封冻了寿楚,我知,你如今已经成功炼化天阙龙骨了吧。”金羽真人不急不缓道,“那么,他的记忆,你看到了几分”

    就在他以为沈长离

    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冷淡讥诮道“看见了那头低贱的公兽,被欲望迷了眼,对一个压根不爱他的女人摇尾乞怜。见那女人杀了他后,便回了仙界,与爱人双宿双飞,夜夜同榻共眠,好不快乐逍遥。”

    当真可悲。

    金羽真人叹道“你若是记起来了,那便放过神女神魂,将她还归仙界吧。”

    看他这般神情,估摸着已经发现了,神女在凡间的化身是谁。

    “如今的她并不完整,不过是神女一魂三魄所化,先天不足,很是羸弱,也没有半点以前的记忆,不该无端承担你的怒火和仇恨。”

    “神女原身如今依旧在仙庭沉眠,等待神魂归位。”

    “你将她给我,待她回归,神女便可复苏,也能恢复记忆,届时你亦登仙,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千年前,天阙被神女抽骨剥心镇压,冰海夔龙族裔也随即被剿灭,尸骨被镇压在天上龙冢,由若化神君看守。

    夔龙王女青姬屈辱委身凡人,生下躯壳,又偷出天阙龙骨,隐忍多年。沈长离能生生忍受换骨的剧痛,无非也就是为了复仇呗。

    他笑起来也是很冷淡的,眸底不见多少笑意,慢慢问“凭什么”

    金羽真人愣住一瞬。

    “仙界那个女人,我根本不认识。”

    像他不觉得自己是天阙,他也不认为白茸是那神女。

    “那种羸弱的灵魂,还给你们,复位之后,意识立马便会被主体同化吧。”

    虽说不觉得那些冤仇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猜到白茸身份时,他觉得这事有趣。

    看来,她确实生来就该是给他折辱玩弄的。想必他失忆以前,待她也差不离,当个玩物养在身边,心血来潮了便逗逗。

    金羽叹道“你这般刚愎自用,偏激孤傲的性子,倒是与从前一模一样。”

    他不语,眸底冷意澹澹。

    沈长离素来寡言,今日能与金羽真人对话如此之多,已是极限了。

    楚挽璃被他护在身后。

    男人高大的背影挡在她身前,那般的可靠,似可以给她遮挡一切风雨,让她目眩神迷。

    金羽一声长叹,终于还是放弃了,御剑离开。

    沈长离也归剑入鞘。

    这一片天地终于恢复了平静。

    方才被那金衣男人下了无声禁制,楚挽璃并未听到两人对在说什么,只知道那男人是来欺负她的,哥哥保护了她,心中不禁也有些甜蜜。

    沈长离也没有与她多解释什么,只道“回去吧。”

    “对了哥哥,知我们马上要回宗,今夜寿楚城主与夫人设了宴,要宴请我们。”楚挽璃问,“不知哥哥晚上能否抽出空来。”

    沈长离性子安静,喜欢独处,并不喜宴会交游。楚挽璃却喜欢热闹。

    他看向远方天幕,神情寡淡“想去便去。”

    虽也说不上多热络,得了他这句话,楚挽璃已是满意至极,昨夜那点忐

    忑也被熨平。

    只觉得,他对她当真是纵容,将这辈子最大的耐性与温柔都给了她。

    金羽真人来人间已逾数月,依旧一无所获。

    沈长离是定然会登仙的。

    今日与他交手后,金羽真人更加确定了,他成功飞升那一日,便是仙界安宁日子结束之时。

    仙界诸仙,包括若化神君,都想过许多办法,想唤醒在莲花中沉眠的甘木神女,却都失败了。

    他们只能将之理解为是因为缺少神魂。只要她流落凡间的神魂归位,神女自然可以苏醒。

    只是,金羽皱眉,他完全抓不到神女的气息波动,似是被人隐藏了,翻遍了整个青岚宗,都见不到。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青州。

    楚复远正刚送走玄雍门的柳承。

    他立于水榭之畔,与楚挽璃传音“在寿楚玩得如何”

    楚挽璃声音甜滋滋的“开心极了。”

    她叽叽喳喳说了一气,楚复远含笑听着。

    却听楚挽璃又问“爹爹,柳叔叔的活祭名录是否已经卜算出来了”

    “差不多。”

    她说“到时候,不如把女儿添上吧。”

    楚复远无所动容“你这妮子,这是好玩的事情吗。”

    “我是太阴之体。”楚挽璃道,“原本便适合祭祀。爹爹,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原本便是一件可以光耀楚家门楣的事情,爹爹不是一直嫌弃女儿不争气吗。况且”她说,“我也想看看哥哥到时候如何说。”

    “胡闹。”楚复远沉声呵斥,“管好你自己,昨日楚熙告诉我,你临行前,在我书房偷了丹鼎的联络方式,你到底要做什么,简直翻了天。”

    他说着说着,那边竟没了声音,被楚挽璃单方切断了传音。

    与沈长离定亲之后,她行事更加骄纵肆意了,只是很多时候,他也不方便管着了。

    方才,在密室内,他与柳承仔细研究了名录。

    楚复远指着一个被排除的名字,问柳承“此女是否可用”

    他指着的是白茸名字。

    柳掌门道“其实本应合适。”

    “只是卜算结果乃是大凶。”

    他用蓍草卜算,无论如何,用这姑娘活祭的结果都是大凶,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情况。

    当时柳承也好奇,便把这白姑娘生辰八字单独拿出来,给她卜仔细算了命格,结果大惊失色。

    柳承一生卜算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命格,八字极轻,刑克却重,天煞孤星,又是早夭不足之相,过于灵透福薄缘浅。算起来,她本应活不过十六岁的,应是已死之人,只是被人强行逆天改命留了下来。

    柳承第一次在仙门弟子中见到这种命格,没有半点仙缘,如何也不该来青岚宗修仙,更莫说修到结丹期。

    命中劫难不断,条条看起来都是死路,竟然能安然活到如今。

    他继续耐心相看,却见了一点特别之处,她的命局与紫薇星君紧紧相连,处处牵连,紫微星君乃人间帝王之星,耀亮鲜明,生意十足。

    这般吊诡的命格,能安然活到如今,许是受了帝星灵运庇佑

    柳承也不解。

    不过,祭祀需要祥瑞,用这种大凶之女,实是过于冒险,柳承并不敢冒这个险。

    其实算起来最合适的人选,其实应是楚挽璃。

    她桩桩条件都与白茸近似,但是福禄极佳,又是适合祭祀的太阴女体。

    柳承却不好与楚复远说起,还是将这两人都从名录上划下。

    白茸驾着马车,行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出了寿楚城。

    因为怕妖兽尸体上带着余毒,这些事情都是交给修士负责。

    她从马上下来,看到这堆积如山的妖兽尸身,沉默了片刻。

    她需要将这些妖兽尸身拉回寿楚青岚宗的驻扎地,再由宗内长老带回宗,统一处理。

    白茸扎起袖子,开始不声不响慢慢做,这些尸首都是被沈长离冻结的,夏日温度高,冰层逐渐融化,到现在,已经开始散发出一点腐臭味道了。

    白茸尽量让自己忽视这些,努力完成工作。

    却不料,刚过午时,荒原上出现了几个陌生大汉。

    为首男人瞧着她,吹了声口哨“别忙活了,这些都给我们留着吧。”

    白茸问“你们是”

    她心里已经提起戒备了,这三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身上有邪修的魔气。

    “丹鼎的人。”为首的大汉说,“这些妖兽尸体,是你青岚宗欠着我们的。”

    丹鼎在九州大名鼎鼎,掌握着最隐秘的对付妖兽的技术。

    黑市贩卖的兽奴,生剖的新鲜妖丹,以及用妖兽生体进行的器官移植,都是丹鼎运作的。

    他们跨越黑白两道,在九州名声不好,但是素来无人敢招惹。

    白茸抿了抿干涸的唇“你们可否拿出信物来”

    她没有听说过青岚宗与丹鼎有过什么交易。

    “信物”

    周围几个男人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声。

    这小妮子,看着倒是单纯,完全不知隐秘浑水,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白茸低了眼,握紧了手中剑。

    青岚宗是名门正派,除妖也是正正当当,不会做这般乌遭勾当,也不会与这种邪魔外道有往来才对。

    眼见她只是一个结丹期的小妮子,孤身一人的,这几人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那男人上下打量她,点头“倒是确实生得不错。”

    他伸手,想把她拉近点看看。

    一道绯色剑光闪过,他抽手快,但是那只手掌也依旧被削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鲜血直冒。

    黄廖面容阴沉,反手蕴了灵力,就是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

    白茸左脸迅速肿了起来,但是

    依旧咬着唇,乌落落的大眼睛看着他,丝毫没有退缩。

    “倒是性烈。”

    那三人也都各自抽出手中兵器,呈犄角之态,将她包围了起来。

    楚飞光还在沉睡,她没有了任何底牌,只能靠自己。

    那三人一人用鞭子,一人用刀,一个是法修。

    白茸咬着牙,她手腕被刀意割伤,分神的这一瞬,袖里绯竟然被黄廖用鞭子卷走,他掂着那把剑,轻蔑道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修为倒确是还不错,倒也不愧是青岚宗培养出来的。”另外一个男人说,“到时候拍卖会宣传宣传,青岚宗的貌美女剑修,应有不少客人中意,能拍出个好价钱来。”

    他话音未落,一鞭子狠狠抽上了白茸右手腕。

    疼到她浑身发麻,袖里绯被那法修用法器框住了,唤回不来。

    剑修没了剑,能耐少说折损六分。

    那三人显然经验老辣,对战很是娴熟,之前那一刀,不过是为了诱使她放松,好夺剑。

    好在白茸擦了一把唇角血迹,抽出了剑鞘中的长剑,她还有一把剑。

    少女细嫩手指上的血流到了剑鐔上,那片漂亮宛如波浪起伏的银色变得更为耀亮。

    白茸能感受到,从剑鐔上传来的一股强而有力的灵气。

    霍彦给她的剑,竟这么快便生了剑灵

    白茸来不及思索,握住长剑,继续与那三人周旋。

    烟尘滚滚,她独自一人,对上三个几乎灵境期左右的邪修。

    倒是罕见的双剑剑修。

    黄廖原本以为只是个小差事,不料这小姑娘如此倔强顽强。

    她换剑之后,出招越发凌厉,之前体虚力弱的弱点也被弥补,反而显出招式的轻灵精准。

    她那把剑也古怪,不知是什么材质,竟一剑断了何山的本命灵鞭。

    见他鞭子落了,她剑分三路,身形一晃,已经朝着法修冲了过来,要抢回袖里绯。

    法修不擅长近身,陡然被贴身,本能用法器一挡,已被白茸使剑劈成两半,袖里绯迅速飞回了主人身边。

    她看着温顺,真打起来,却是最不要命的那种打法。

    黄廖皱眉,替何山挡了这一击,只觉这姑娘的气劲,竟都比之前增长了许多。

    他们三个加一起,竟拿不下一个结丹期的小姑娘,简直匪夷所思。

    虽说要打肯定还是可以打,见她唇角不断流下鲜血,面色惨白,是体力灵力都已经透支到了极点的标志。

    只是

    黄葛已经注意到诡异之处了,低声对同伴道“撤。”

    九州如此之大,藏龙卧虎,谁知道她背后有什么神通。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硬碰硬为好。

    三人身形一晃,消失了。

    白茸喘息着,擦了一把脸,双腿一软,剑也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沉下去的时候,她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

    白茸勉强起身,她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唇角淤青,休息了会儿,便开始继续收敛尸体。

    白茸再度驾上马车后,右手握着缰绳,心口却忽然陡然一热,竟咳出了几口鲜血。

    她不做声,用手帕擦掉了唇边血渍,继续驾车回寿楚。

    走着走着,她心肺越来越痛,喉间蔓延起铁锈味道。

    此刻已经进了城,但是还是不到青岚宗驻扎的地方。

    实在是不行了。

    白茸跌跌撞撞下了马车,勉强给马车下了一个禁制,随即,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

    天光已经黑沉了下去,她看到两件屋舍之间,放着一个干燥草垛,脑子已一片空白,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小小一团,缩在草垛中。

    白茸死死咬着唇。

    告诉自己。

    她不需要任何人。

    自己保护自己,也是一样的。

    不知昏昏沉沉缩了多久,天边下起雨来,是一场夏季的暴雨。

    白茸浑身淋透,昏昏沉沉在草垛中睡着,呼吸急促,面颊烧得滚烫。

    又过了会儿,一个撑伞,提着灯笼的妇人正过身,听到草垛中动静,壮着胆子过来一看,惊吓到手中雨伞都差点掉了。

    方才她又发了噩梦。

    梦到阿玉,两人似已经成婚,新婚小夫妻在闺房玩闹,他把她放在腿上,说要学着给她涂口脂,是她最爱的那种清冷正经的模样,凃着凃着,两人唇却又纠缠到一起去了,他眸光灼灼,低低在耳边叫她绒绒,娘子,宝贝。那时她确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宝贝。

    可是,场景一下变了,变为了昨夜,狭窄的营帐中,暧昧扭曲的气氛,以及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些话的他。

    白茸浑身发汗,大汗淋漓从噩梦中醒来。

    眼前透入光亮。

    她面前是一张中年妇人枯槁的脸。

    白茸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在一间放杂物的后屋,她躺在一张床板上。

    她似是被一户人家捡了回来。

    “你醒了。”薛贵娘子絮叨道“要不要喝点水”

    白茸一连喝了三碗水,方才能嘶哑开口“谢谢您。”

    她想给她行礼,只是身上太疼了,实在动弹不得。

    薛贵娘子刚壮着胆子给她稍微擦洗后,发现是个极年轻的姑娘,五官精致,头发黑黑的,皮肤雪白,如今看她仪态,都这样狼狈了,依旧有种藏在骨子里的雅致,瞧着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就是不知为何会被打成这般模样,晚上倒在街边上,好在是被她看到了,若是被哪个地皮无赖趁机捡走,不堪设想。

    薛贵娘子是个话多热心肠的,给她擦了脸和脖颈,又问她是何方人士,如何将自己弄成了这样,家人在哪里。

    白茸精力很差,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她本不想说假话,可是实在无力解释太多,只能草草说她是来寿楚探亲的青州人,路上不慎遇

    到了仇家,被伤了方才倒在路边,家人都不在。

    说着说着话,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青布衣,红脸蛋,很质朴,手中拎着一个绘着牡丹的食盒。

    薛贵娘子道“小娘子,你先吃些填饱肚子。待会儿,若是我家官人回来了,我们便没法再留你了。”

    薛贵外出喝酒至今未归,就他们娘两在家,所以才敢壮着胆子收留白茸。

    小春在她身边蹲坐下,给她揭开食盒,里头都是些精致的酥点,都是她以前在家中吃惯且爱吃的,龙井酥、梅花脯,甚至还有一道她最爱吃的蜜饯樱桃。

    “快吃吧,都几乎没动过的呢。”小春说,“家中也没什么多的吃的,怕动了米面柴火,叫爹回来发现了。”

    白茸点头,与她道谢。

    见她尚还梳着云英未嫁的姑娘发式,又看她淤青的唇角,薛贵娘子忍不住絮叨“你年龄如此之轻,又生得美貌,日后擦亮眼,好好寻个靠谱夫君,有了个依靠,便不会再将自己弄到这般凄惨地步。”不像她,她嫁了个赌棍醉鬼,娘两成天活得战战兢兢。

    白茸只是沉默,握筷子的手顿了一瞬。

    “好吃吗”小春见她红红的唇,吞下那一口龙井酥,这种时候了,吃相还这般斯文好看,她心中忍不住有些艳羡。

    白茸将食盒朝她推了过去,努力朝她笑。

    小春还是摇头。她是伤员呢,伤那么厉害。

    她又说“你倒是运气好,今日有大人物在醉仙阁宴饮,我去送餐点,被仙女姐姐赏了这盒点心,不然,家中还真没什么可以给你。”

    她指着不远处,悄声道“据说,是城主今夜在醉仙阁宴请仙人呢。”

    她在一家小面馆做事,因为面馆有道面剪做的特别好,被醉仙阁唤去送菜。

    知道有仙人在内,她头都不敢抬,偷偷从外头看了一眼,看的都呆了。

    那个白衣广袖的年轻男人,是她此生见过的生得最俊俏的郎君,只是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身姿挺拔清冽,不似书生,与凡间她见过的郎君气质都不一样。

    而身侧,他的夫人,那个仙女姐姐也很美,貌若桃花,是极为般配的一对儿。她偷偷这么说了,那个仙女姐姐似乎听到了,朝她笑,随后就叫人把这食盒赏给她了。

    白茸顺着她目光,从格窗远远望去。

    夜空星子稀疏,明月高悬,远处高楼云渺,丝竹阵阵,人影绰约。

    那一道修长的身影凭栏而立,只一个背影,分明是倦怠疏离姿态,却有点说不出的清疏风流。

    夜风中飘来一点清凉的雪意,是他在用术法逗心爱的姑娘玩呢。

    白茸心中明白过来,再低眸看向那盒熟悉的点心时,只觉荒谬顿生,心中悲痛,连同心肺都痛得难以抑制。沈桓玉从小不重口腹之欲,也不爱吃点心,他只会点她爱吃的,这么多年下去,已是下意识的习惯,却不对楚挽璃胃口,如今辗转,被楚挽璃施舍给了她。

    白茸咬了一口龙井酥,勉力咽下。

    她知道,自己在发高烧,并且灵力耗尽,不得不补充食物,来恢复体力。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心也再痛不起来,一口口,塞入唇中。

    小春笑得很质朴,手圆圆红红。

    她朝她们感激的笑了笑,继续平静吃完。

    小春还在与她们叽叽喳喳说着见闻。

    薛贵娘子也听得神往,却又说“别多想。和我们这样的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小春薛春年”门外传来了醉醺醺的男人拍门的声音。

    “爹爹回来了。”小春和薛贵娘子都吓得不轻,怕被他发现了那受伤姑娘,待薛贵娘子白着脸跑回后屋时,发现门板已经空了,窗户开着,人已经不在了,门板上留着五锭足银。

    她将她随身带着的所有财物都留了下来。

    已经宵禁了,街道僻静无人。

    白茸手腕很疼,因为情绪骤起骤伏,体内气血翻涌,她御剑飞了一半,便飞不动了,又换了步行。

    夜间下起暴雨。

    黑发紧贴在少女颊侧,她面容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眼见远处荒原中有一间残破的祠堂,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推门而入,进去后,眼前便一阵阵发黑,索性在那祠堂下的草席上蜷缩着躺了下来。

    沈桓玉早早弃她而去,师父也要离开她,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她很努力了,从家中跑出,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来了青州,怀着满腔热情来寻找爱人。

    来了青岚宗后,也一直努力修炼,与人为善。

    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她依旧与来时一般孤独,甚至多了一身累累伤痕。

    最后,还是两个素未相识的好心人帮了她。

    白茸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又到了那个梦境之中,这一次,忘川之水更近,湍急的水流声几乎近在耳畔。

    他叫她不要接近那座浮岛,可是,他早就不要她了,她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呢。

    白茸蹚水入了忘川,朝着对岸跋涉。

    她面容苍白,却一步也没有回头。

    黄衣男人盘腿坐于树下,朝她一笑“你终于来了。”

    他独自支持玄天结界如此之久,早以力竭,甘木神女许诺过,愿意以神魂饲他。却一直迟迟未曾兑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口中反而吟诵起来一首小诗,“若是未来来灾殃,你愿意再次为世人牺牲吗”

    神女博爱世人,这是她注定的命运,也是最适合她的道路。若是被拘泥于小情小爱,反而注定痛苦。

    夜色黑沉,暴雨如注。

    祠堂中的神女像面容悲悯,俯视着她。

    她昏迷在神女祠中,呼吸急促,烧得双颊通红。

    夜宴结束时,城主特给他们派了车马,楚挽璃图新鲜,非要坐坐。

    本来是很完美的

    一晚,沈长离滴酒未沾,她倒是喝了不少。

    她总觉沈长离今晚心情不佳,不知在想什么。马车中熏香浓郁,两人不远不近坐着,她偷偷侧过脸,偷看他在月光下清净俊美的面容,睫毛那么长,似乎都蘸着一点清淡的月光。她心怦怦直跳,借着酒意偷偷挪近,凑身过去,半真半假,想去吻那双好看的唇。

    沈长离睁了眼。

    他姿势没动,眸光深凝,由着她接近,却在她碰上之前,淡道“今晚没兴致。”

    两人之间,是他占据绝对主导。

    他性情那样冷淡,可是只要一个眼神,却很能让人沉迷。

    楚挽璃咬着唇,坐回了原位。三番五次主动,都被没有任何理由的拒绝,让她觉得委屈。

    每次都是如此,没有兴致。可是不与她试试,怎能知道没有兴致呢。

    “对白茸,你是不是就有兴致了”楚挽璃觉得自己是真醉了,血气上涌,这句压在心底良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说完便后悔了,脸都吓白。

    青年狭长清寒的眼望向她,良久,反而笑了,缓缓道“嗯那你想让我如何对你,像对白茸那样对你”

    看来他对白茸还是太好了,竟还可以让人艳羡。

    “你不是之后还要与我当夫妻,白茸配与我当夫妻吗还想要什么,来,都与我说。”他声线温和,狭长的眼凝向她,“以后一桩桩做。”

    语气虽然温和,视线却较平日完全不同,比起平时的寡欲少言的清冷剑客,简直像个高高在上,充满侵略性的暴君。

    他中途下了马车,扬长而去时。

    楚挽璃还呆呆坐在车厢中,手抚胸口,回想起他刚才的眼神,品出一点难言的味道来,竟后知后觉脸红透了。随即,想起那个扫兴的人,却又眸光变换,一撇嘴,心中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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